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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历史古香] 【合浦珠】(全)烟水散人 [打印本页]

作者: wyzxvj    时间: 2007-12-16 01:58     标题: 【合浦珠】(全)烟水散人

                合浦珠

作者:烟水散人
校点:张毅
字数:88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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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点说明序

     第01回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第02回秋烟婢两度醉春风

     第03回访青楼誓缔鸳鸯    第04回陷罗网同窗急难

     第05回蠢头颅在寻风月    第06回有心人巧窃花枝

     第07回传情锦字为怜才    第08回触怒权奸因却婿

     第09回投兰若侠客除凶    第10回咏雪诗当垆一笑

     第11回因赛神计劫兰闺秀  第12回为深情魂遗金凤钗

     第13回金山寺冤鬼现身    第14回明月珠东床中选

     第15回小罗浮旧约重谐    第16回春明门挂冠归


  隐校点说明本书全称《新镌批评绣像合浦珠传》,不署撰人,题「槜李烟水
散人编次。」首有自序。全书分四卷,共十六回。

  据考原作者为袁于令,袁氏所作今已佚,本书系烟水散人据袁氏所撰《合浦
珠》改编而成。刊刻于清初。

  本书据清初刊本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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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予谓天下有情士女,必如绮琴引卓、萧寺窥莺,投彩笺之秀句,步氏倾心;

  寄组织之回文,连波悔过。以至漱园之诗、曲江之酒方足为风流情神,垂艳
人齿。

  然而苍梧之泣,竹上成斑;寤寐之求,河洲致咏。必其一往情深,隔千里而
神合;百优难挫,阻异域而相思。牡丹亭畔,有重起之魂;玉镜台前,无改弦之
操。

  如是之后,谓之有情始不虚耳。

  若夫静女其娈,贻彤管而踯躅;采兰于洧,赠芍药以夷犹。而或愆期于茹芦
之阪,邀欢于风雨之晨,斯财郑卫之风,淫荡之匹,乌睹所谓金门隽彦、兰闺婉
秀者哉?

  予自蚤岁嗜观情史,每至绿窗以菁藻摛毫,罗帐以珊瑚作枕,却使君于桑陌,
嫁碧玉于汝南,莫不揽兹艳异,代彼萱苏。是以午夜燃脂,选校香奁之什;清晨
弄墨,唯誊绣阁之文。不谓数载以来萍踪流徒,裘敝黑貂,徒存季子之舌;梦虚
锦凤,遐辞太乙之藜。而曩时一种风流、逸宕之思消磨尽矣!

  忽于今岁仲夏,友人有以《合浦珠》倩予作传者,予逊谢曰:「才子名妹俱
毓山川之秀气,故以芝兰为性,琬琰为才,至其相慕之殷,心同胶漆。若欲以芜
蔓枯槁之笔,摹绘婉娈静好之情,是何瞽目而论妍媸,将无贻识者之消?」而友
人固请不已,予乃草创成帙。

  盖世不患无倾城倾国而患无有才有情,惟深于情,故奇于遇。若谓今世必无
奇人侠士,如古押衙虬髯公者,乃拘挛之见也。是故烟花队里不无冰雪之姿,锦
绣园中必生龙凤之质,甚而当垆一笑,订偶百年,天涯之远,必逢帐魂,可起者
始谓之情中之至耳。世之君子,须信风流之种不绝,芳韵之事足传,又何必考其
异同、究其始末耶?

***********************************

            第一回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词曰:

  韶光迟速,体名利关心。尘途碌碌,门外莺啼,正值春江拖绿,襟怀潇洒须
祛俗。缔心交,芝兰同馥,草堂清昼,弹琴话古,讽梅哦竹。凭世上雨云翻覆,
唯男儿倜傥,别开看目。莫笑寒酸,自有文章盈腹。翠帏遥想人如玉,待他年贮
伊。金屋画哦,窗下赓诗,花底河流方足。

             右调《疏帘淡月》

  又诗曰:

  才子自应逑美媛,不须仙洞觅胡麻。

  请君试看明珠报,莫谓今无古押衙。

  话说人生七尺躯,虽不可儿女情长、英雄志短,然晋人有云:「情之所钟,
正在我辈。」故才子必须佳人为匹。假使有了雕龙绣虎之才,乃琴瑟乖和,不能
觅一如花似玉,知音咏絮之妇,则才子之情不见,而才子之名亦虚。是以相如三
弄求凰之曲,元稹待月西厢之下,千古以来,但闻其风流蕴藉,啧啧人口,未尝
以其情深儿女,置而不谈。

  予今不及远拾异闻,姑以耳目所及,衍述成编,以为风月场中谈资一助。

  这段佳话在明朝天启中,有一钱生者,讳兰,字九畹,排行十一,原籍金陵
人氏。其父中丞公,历宦浙西,因见姑苏风物清妍,山水秀丽,遂买宅于胥门内
大街。兰生五岁,中丞公即已弃世,其母魏夫人,有治家材,且严于规训。兰亦
天性颖敏,至十岁便能属文,通《离骚》,兼秦汉诸史。

  及年十七,即以案首入伴,虽先达名流,见其诗文,莫不啧啧赞赏,翕然推
伏。兰亦自负,谓一第易于指掌。其居金陵祖宅,讳叫一鹤者,兰之嫡堂叔也,
以恩荫,现任山东郡守。

  兰门第既高,又笔名藉甚,况生得面秀神清,皎如玉树,虽卫玠、潘安无以
逾也。因此吴郡缙绅巨族,咸欲得兰为婿,央媒议姻的,门无虚日。魏夫人因以
年齿渐长,择其门堵相对者,将欲许光,兰以功名未就,力为阻止。

  尝读《娇红传》,废卷而叹道:「不遇佳人,何名才子?我若不得一个敏慧
闺秀,才色双全的,誓愿终身不娶!」家有数婢,曰红叶,曰秋烟,回桂子,曰
绣琴,皆十六七岁的佳丽人也;然兰无一当意者。

  群婢中,唯秋烟尤觉艳丽,狡慧机警,能猜人意中事,兰稍注念,往往因事
杂人稠,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试腥红。所与交游,皆当世名流韵士,其同窗社友最
为相知莫逆,唯有崔子文、李若虚两个。

  每自会文功课之暇,必与二人寻芳拾草,以饮酒赋诗为乐。

  一日,值二月中旬,苏人游虎丘者,契榼携壶,纷纷接踵。又闻梅花楼洒肆
甚佳,钱生游兴勃然,遂致柬邀订崔、李。至期,二子以事阻不果,钱生怅然道:
「俗哉!二君。何酒以尘务相绊,误我游兴?」

  有一书僮,唤做紫萧,在旁相劝道:「既崔、李二相公有事不来,趁此风月
清美,相公何不自去随喜?这叫做『乘兴而往,兴尽则返』,何必见戴?」

  钱生点头微笑道:「不意汝亦能解说佳话。」遂携杖头钱,令紫萧随往。到
了虎丘,果见画船鳞次,罗绮如云,乃觅幽胜之处,徘徊片晌,始诣梅花楼,沽
酒独酌。

  只是楼中饮侣满座,皆酒后暄语,俗气逼人。钱生不胜厌闷,持杯而起,倚
窗遥望,见淡烟芳草之中,乃真娘墓也,因朗吟白香山之诗云:真娘墓,虎丘道,
不误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
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云。

  吟咏至再,兴犹未已,乃问店家索取笔砚,向那粉壁之上,题着七言古体一
篇。

  诗曰:

  春风处处黄鸟啼,桃花李花争芳菲;花了笑语人不见,花外香尘暗拂衣。

  虎丘山寺钟声晓,虎丘山路生芳草;香车宝马往来多,水色山光领略少。

  我来选胜破春愁,拂衣独酌梅花楼;楼中寂寞添幽绪,遥见真娘墓边树。

  翠细罗衫化作尘,墓门留得诗人句;镜里娇容想着时,只今烟袅绿杨枝。

  可怜不是巫山雨,恼乱襄王起艳思。

  钱生题讫,自吟自笑,连饮数杯,俄而日已亭午,遂与紫萧下楼。只见店主
面红耳涨,扯住了一个穿白的人,正在那里喧沸。在旁观看的,纷纷说道:「这
也忒杀奇哉,真正是个无赖棍徒,白撞酒食。」或笑或詈,或欲挥拳相向,或劝
店家剥取衣服。观那穿白的人,却又面不改容,昂昂自若。

  钱生不解其故,向前诘问,店主道:「这人素昧平生,日昨忽到小店沽饮,
欠银三钱,毫厘不还。说道:」寓在专诸巷内,待至明日来饮,一并还清。『老
拙万分不肯,见他又不像个哄骗之徒,只得破格应允。到了今早,果然又来。老
拙道他是个信实君子,仍与酒馔,大饮大嚼,谁料身边原无半文。

  念小店贷本营生,哪有酒肉与人白吃之理,不由老汉不怒从心起,为此与他
厮闹。「钱生笑道:」事亦甚小,我看此友不是寻常之辈,所欠若干,少顷与我
酒钱一齐等还,不消发话。」「店主慌忙致谢道:「既承相公应认,老拙再有何言?」

  钱生一手携了那人,重上楼来,施礼坐定,从容问道:「老丈眉宇轩轩,决
非尘埃中人物,何故欠少酒债,致受小人之侮?」那人答道:「不才邀游湖海,
闻说苏杭乃是天下名郡,故不远而来,却因盘桓日久,资斧空乏。近有故人,订
在虎丘相晤,故每日到此,无聊之际,沽饮三杯,尀耐店主不能识人,辄尔晓晓。」

  又问其居址姓名,那人道:「我浪迹萍踪,何有定处?虽复姓申屠,其实并
无名号,江湖上相知者但呼为申屠丈耳。」钱生见其谈吐如流,竦然起敬道:
「适间独饮,殊觉意致索寞,不意邂逅间,忽逢老丈,使人佳兴倍添。」于是呼
酒对酌。

  申屠丈仰首一看,忽见壁上题诗,墨迹初干,击节叹赏道:「此必郎君佳作,
藻思绮句,不减瘐鲍。」钱生含笑不言。

  已而夕阳在山,紫萧促归。申屠丈即放杯起身,拱手作别。钱生牵袂恳留,
必欲再饮。申屠丈道:「与君萍水相逢,谬承雅爱,但仆高阳酒徒也,一吸五斗。

  如尊驾必欲入城,即此告辞,倘有僧舍可以借榻,愿卜其夜。」钱生大笑道:「
老丈妙人也,六恨相见恨晚,即十□□饮,尚可淹留,何况一夕乎?」

  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君虽书生,绝无一些酸腐气,异日青云事业,未可
量也。」钱生便令紫萧归还酒钱,并买佳肴数味,美酝一樽,借一幽雅禅房,剪
灯细酌。申屠丈高谈阔论,娓娓不倦,直至二更方才就寝。

  次日早起,住持长老知是钱公子,不敢怠慢,急忙整治晨餐。二人梳洗方毕,
对坐闲话,见一小沙弥走进,口中连说「怪事!怪事!」钱生呼问其故,沙弥道:
「适才打从梅花楼经过,闻说店主有银二十余两,临卧时放在枕头底下,今早起
来,分毫不见,只有老夫妇在房,又门户不开,竟不知从何处去了,惊得店主目
定口呆,没做理会处。岂不是件怪事!」

  申屠丈见说,掩口而笑,钱生怪而问之。申屠丈道:「吾恶此老索酒钱甚急,
聊戏之耳。」便向沙弥道:「汝去对那店主说,不须烦恼,银子只在床侧右首小
皮箱内。」钱生亦未相信,只见小沙弥去不多时,即便回来说:「银子果在皮箱
里面,那店老又惊又喜,还说要来谢罪。」

  钱生与住持始信是实,暗暗惊异。

  须臾饭毕,谢过众僧,便与申屠丈作别回家,申屠丈亦不致谢,但云:「敝
寓在专诸巷左首第三宅内,翌日午前,望君独枉玉趾,再获一谈。」钱生唯唯而
别。及抵家,值崔子文亦至,即告以游虎丘得遇申屠丈,及店家失银一事。子文
道:「此乃方士弄术耳,何足为异?」钱生不以为然。

  次日如期过访,申屠丈早已倚门相候,延入客座,但闻异香芬郁,沁入襟怀,
其罗列器玩,无不珍奇,初不似客游窘乏者,未几进茶,其茶叶碧绿细嫩,香若
兰花。叙话移时,复邀入内室。只见陈设肴馔,皆是珍美味,青衣以琥珀杯斟酒,
酒色殷红,与杯相映。钱生虽是宦家,其筵席之盛,亦不能及此。

  酒过数巡,申屠丈道:「宾主对酌,无以为欢,幸有女乐,令歌以情酒。」

  言未毕,只见屏后轻移莲步,走出两个美人来,俱年十七八岁,一及红绡,
一衣紫绡,云鬓翠蛾,轻盈窈窕,真国色也。红绡妓以金莲杯斟酒奉钱生,扬袂
而歌曰:春风绕象床,春心满洞房,凭谁寄语薄情郎。花既谢兮春昼长,早归来
兮匆徜徉。

  红绡妓歌竟,紫绡妓以碧玉卮斟酒相劝,手按象板,低低歌道:懒换春衫昼
掩扉,看花几度泪沾衣。

  别时罗帕空留箧,史见雕梁双燕飞。

  歌毕,申屠丈道:「音虽下里,不及阳阿薤露之曲,然郎君工于染翰,愧无
珠玉,以宠斯技。」钱生不能推却,乃口占一绝云:仙洞双妹云剪衣,能歌玉树
使人迷。

  娇音若在花边落,应遣流莺不敢啼。

  申屠丈连声赞赏道:「佳作!佳作!所愧二女子,歌匪金缕,有辱即君,口
吐夜珠。」乃令二妓复以巨觥送酒。钱生以妓女立近身边,羞涩不能即饮,红绡
妓乃高捧金卮,向着钱生嘴唇一灌而荆申屠丈亦搏髀高歌曰:朝出去兮访丹丘,
暮归来兮月满楼。

  烟波浩浩兮山万里,家四海兮任遨游。

  申屠丈歌竟,又向钱生道:「清歌寂寥,不足以为娱,和作舞剑之戏,郎君
愿观之乎?」钱生道:「愿乞一观。」只见申屠丈取出宝剑一口,掷在空中,其
剑自能回旋飞舞。倏又化作二剑,一舞于左,一舞于右,舞不移时,二剑又相凑
而舞,作斗格之势。须臾又变作六七剑,剑剑自舞,而有时往来间杂,无限错综
转折之妙,但觉寒光闪闪,悲悲凄凄。既而舞毕,仍是一剑在空。紫绡妓徐徐以
手接之。

  其时日转西轩,暮霞零乱,钱生以不胜杯酌,坚决告辞。申屠丈道:「归路
甚远,亦不敢强留。只是区区天下有心人也,他日郎君或有缓急,不妨谋诸我。」

  钱生道:「仰辱厚喧,敢不服膺。只是老丈留在敝郡,可以不时奉候,万一
行旌别指,则山川间之,何以图晤?」申屠丈道:「我明日□一帆遥指武陵,将
渡钱塘,或走山阴会稽,或探龙湫雁荡,果是行从未定。但郎君怀一欲见□意,
自有会期。」钱生遂即起身谢别。

  申屠丈送至中庭,复问道:「郎君年将弱冠,未审雀屏曾中否?」钱生摇首
道:「尚未受室。」申屠丈道:「以子才貌双全,簪缨华裔,岂患天佳配哉?然
而姻缘前数,只在赤绳一系。吾闻玄妙观新来一梅山老人,能以神相知人过去未
来之事,吾子何不竭诚投谒,以卜前程?则姻事功名,一言可以了了。」

  钱生连声应诺,直至门首,各道珍重而别。

  抵胥门已昏暮矣。钱生少处书帷,未尝亲近美色,那一日一见歌妓,不觉神
魂飘荡,几不自持。明日会着崔子文、李若虚,告以所见,遂偕往访之,则已门
房扃锁,询于邻居,皆云彼原僦居一日,今早已迁移他去矣。三子遂怅然而返。

  逾数日,生复邀崔、李同往玄妙观,谒见梅山老人,那老人苍姿白发,骨格
清奇,俨然四皓之侣。钱生备陈求相之意,老人即便先看崔、李,口中啧啧道:
「二足下神清相旺,甲科无疑,但目下文战未利,一交眼运,必然高捷。」

  以后相到钱生,老人吃惊道:「这位钱兄自然也是甲科了,只是目下就有一
场灾险,老夫意欲直陈,未知可否?」钱生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但请老丈直
言,切勿隐讳。」那老人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管教:未来休咎姻缘事,只在
神奇一相中。

  毕竟老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3 19:17 编辑 ]
作者: dffggffg    时间: 2008-4-7 21:11

            第二回秋烟婢两度醉春风

  诗曰:别有柔枝惹断肠,春风暗裹惜垂杨。

  花阴略做鸳鸯偶,裙底深闻酱醋香。

  蹑足轻轻股绣带,残更悄悄赴西厢。

  心惊只为愁狮吼,几度叮咛莫显扬。

  这一首诗,单道那偷婢的妙趣。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这是为
何?盖因人家有了美貌的侍儿,其妻妒悍的,则不敢偷;不妒的,亦不必偷,唯
是妒不深而醋意复不浅,于是灶前廊下,潜窃口脂之香;捧水传茶,轻摸酥润之
乳,欲近而不敢近,欲抛而不能抛,暗丢眼色,巧觅私期,较之长夜同眠,无人
拘束的,更有情味。

  况且人家美婢,原不可少,假如有了一个美妻,又有几个美婢跟随,转助其
美。就如牡丹,有了娇花,必须绿叶,所以郑康成家有掌笺奏的青衣,白乐天有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咏。

  闲话休提。且说梅山老人先相了崔子文、李若虚,然后相至钱生,却说道有
些灾难。钱生再四恳求直言,老人道:「细看尊相,必然是少年登第,但气色昏
滞,主有非罪之灾,幽闭囹圄,虽不久就释,要满七七之期。此后更有客途一厄,
虽不致损害,也有一场天大的虚惊。自此稳步云梯,渐入佳境。然看足下今日来
意,不特问那功名,兼且为着内助。

  据观尊相,应有三位贤美夫人,初求甚难,后亦甚易,尚当宽缓岁月,直待
高中之后,方得完姻。吾有八句俚言,子须牢记,他日自有应验。「遂取小笺,
提笔写道:青年科第,文章率然;彼有淑女,遇珠则圆。

  雨花菴里,桃叶渡边;若逢四九,返尔林泉。

  写毕付与钱生,连嘱保重。钱生即令从者呈上谢仪,老人坚却不受道:「且
俟三君挂绿之后,然后领赏。」三人致谢离观。

  于路中,钱生问道:「二兄以梅山风(钅监)若何?」若虚道:「此亦相士
套语耳,何足凭信。」子文道,「九畹兄恂恂若处子,每日不离书馆,安得有危
厄之事?即此一言,足征其谬矣。」钱生道:「只怕人事不常,难以预定。」

  正说间,忽遇着同社陆希云,问其何往,希云道:「敝斋前海棠盛开,今日特
屈二兄暂辍牙签,诗以赏之。顷造九畹兄潭府,遇尊价紫萧说,与崔李二相公同
到玄妙观去了,小弟因即步来相候。」

  崔子文道:「赏花赋诗正吾党胜事,但有费主人物料,奈何?」钱生道:
「明日便是小弟治觞。」希云道:「然则明后日又轮到崔李二兄了。」说罢四人
皆大笑,随即同诣陆子斋头。

  看到海棠花,果然夭艳无比。子文道:「一观此花,宛若西子在前,太真复
出。」钱生笑道:「不意范大夫载去之后,李三郎□浴之余,复受仁兄清盼。」

  希云道:「海棠虽好,允赖三君名士赏鉴。」若虚道:「有此名花,就该有
贤主人了。」调笑未毕,酒肴已备,即设席于花下,四人传杯换盏,极尽欢噱。

  希云道:「清饮不足以展怀,乞崔兄行一口令。」子文道:「我要海棠诗一
句,中有一个花字。」即举杯饮尽,念诗一句云:「只恐夜深花睡去。」若虚道:
「要罚三大杯。」子文不服道:「北乃令官,岂有受罚之理?」若虚道:「遇知
己,赏名花,可无佳吟?乃效□学究所常道者,岂不该罚?」崔子文大笑,乃把
杯连饮三爵,既而分韵赋诗。

  酒至半酣,希云道:「青楼中近有一仙人谪下,三兄亦曾相闻么?」三子道:
「不知也。乞兄为弟辈言之,其色艺何如?」

  希云道:「那个妓女,年方破瓜,其容色姣媚,固已远出寻常,加以诗画棋
琴,无不妙绝,虽门前之流水接轸,而矜色自高,罕有得其回眸一笑。我辈虽是
酸措大,岂有名花在前,不为品题,以作片时之乐?」

  若虚道:「兄言及此,使弟情兴勃勃,便当订期一访,但不可与九畹偕行。」

  钱生道:「岂以弟非韵士,故独见却之深耶?」若虚道:「弟辈须髯如载,
若与玉山相并,不无形秽,恐洞中仙子,独垂盼于钱郎耳。」子文道:「少年老
成,其如九畹,弟在十四丑岁,即已情恣难遏。」

  希云道:「钱七家故多姬侍,安知无妖娆儿,偷近郎侧?想那花阴月底,牡
丹芽已拨动久矣。」钱生举杯道:「今后有不谈席间事,而涉于他事者,罚以巨
觯」时已日暮,移席斋中,后猜枚掷色,酩酊而散。

  将已更余矣,老夫人因冒风寒,早已睡熟。候生归者,在外唯有老仆钱贞,
书僮紫萧,在内唯秋烟诸婢。

  钱生进入卧房,未及呼茶,秋烟即以橄榄汤双手递至。盖群婢中,唯秋烟善
察人意,姿态尤媚。若绣琴,则如牡丹初放,非不妖艳,而肉质颇肥。若桂子,
宛如秋水泠泠,素梅迎雪,而清瘦可怜。至于红叶,亦复身材袅娜,秀发修眉,
所少者惟躯肤不白,其余若樱桃、彩霞则色之最下,不堪入目矣。

  是夜生已半酣,因在席上,被崔李二君百般谐语,引得春心难遏。及归卧室,
值秋烟捧进茶来,见其双脸腻霞,手腕如玉,转觉欲火如焚,不能按纳。乃令群
婢皆寝,独谓秋烟道:「我今夜醉甚,不能即睡,尔姑留此以伴我。」

  秋烟道:「往夜官人醉即熟寝,独今夜不能即睡,何也?」钱生注目熟视,
笑而答之道:「往时之醉,醉于酒,今夕之醉,醉于汝。」秋烟道:「语言颠倒,
官人真醉矣。」

  钱生又问道:「春色恼人,欲眠不稳,信有之乎?」秋烟道:「在官人则有
之,若奴婢无思无虑,恐玉漏相催,何不稳之有?」钱生道:「汝谓睡不能稳,
亦有说乎?」

  秋烟道:「鸳鸯衾里,尚少一捏就、玉琢成的小姐,免不得倒枕槌床,岂能
眠稳?」钱生道:「今夜权以汝作小姐,何如?」

  秋烟低鬟微笑,以手弄其裙带。钱生即忙向前搂抱,秋烟半推半就,低低说
道:「只恐柔枝不胜风雨。」

  钱生乃去其亵衣,抚摩之际,惟觉嫩蕊初枝滑润如锦,于是银扣松开,□胸
全露,绣鞋高卧,纤指按腰,哪管桃浪之翻残,一任灵犀之欢合。两意绸缪,不
待言矣。

  钱生与秋烟之调戏也,群婢皆寝,独绣琴假寐而不卸衣。盖桂子、红叶,俱
年十五,情窦尚浅,唯绣琴最长,而芳心已盛,往常爱生俊雅风流,实有仰上之
意。是夜见生独留秋烟在房,不能无疑,乃悄悄潜立于纱窗之外,以窥其动静。

  及其阳台既赴也,遂于窗缝窥之。只见生之下体洁白如雪,初合之时,若艰
涩而不能即进者。但闻秋烟口中作呻吟之声,徐徐问道:「纵容些?」

  钱生应道:「且耐片刻。」有顷,只见柳腰轻摆,玉筋频抽,又闻生问秋烟
道:「汝乐否?」

  秋烟摇首而不言。钱生道:「我但觉津津有味。」

  既而残灯半明,不能备张,但闻帐钩摇响,笑声吟吟而已,斯时绣琴已是十
分情动,虽津唾屡咽,而裙裤之内,蔷薇玉露,浸溢于旁,只得和衣而睡,亦不
能窥其云雨之毕矣。将至鸡鸣,秋烟与生重订来夜之期,潜归寝榻。

  至晓,钱生约那崔李共设席于陆宅,以答敬希云,兼不负海棠之盛。方早膳
毕,钱贞报说郑相公来望,钱生急忙整衣出迎,叙话良久。

  郑秀才道:「近日有一名妓来自维杨,年方二八,姿容技艺,样样皆精,所
居就在胥门外,倘贤弟得暇,何不同去一访。」

  钱生因为有酒,约以异日。郑秀才又道:「凡人读书,虽不可不用功,亦不
宜拘拘然如道学腐儒,终日正襟危坐,当此暮春如煦,便是圣门的曾点,也有
『浴乎沂,风乎舞□』之兴,况在我辈。

  或衍衍,或琳宫,不妨偷闲随喜,惟在心有准绳,便不弃失正事。且以贤弟
这样敏慧绝伦,亦不必埋头苦心。岂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

  钱生道:「先生所谕极是。」须臾换茶,郑即起身别去。原来这郑秀才就是
钱生的业师,讳叫文锦,字曰心如,虽有时名,为人奸诡异常,见利忘义,专要
诱人欺赌,却在内中取利,乃儒而小人者也。

  钱生自郑业师去后,因崔子文遣价频催,亦即赴酌。是晚,句联五字之奇,
馔罄八珍之美,知己畅怀,亦不必细话。

  且说秋烟姐,往常不情不绪,或停针凝想,或对月攒看,虽是年及破瓜,亦
为赋情特甚。自为钱生御后,不觉姿容愈媚,笑靥时开。惟有绣琴心怀不足,乘
间诘之道:「往日妹妹眉头锁翠,愁思居多,今日为何说也有,笑也有?」秋烟
道:「忧乐乃人之常情,彼此异时,姐姐何消诘问?」

  绣琴道:「我前日闻官人在书房中读书,口中频诵两句,道是:」有女怀春,
吉士诱之。『我不解书义,问于官人,官人便解说道:「有女者是有个女子,怀
春者是思想丈夫,吉士是文雅的郎君,诱之是哄诱女子做那件勾当。』我只道是
官人戏言,由今看来,信不差也。」

  秋烟道:「想是姐姐芳心已动,故晓得不差,若妹子年虽十六,并不知道怀
什么春。」

  绣琴道:「妹妹是个无思无虑、惟恐玉漏相催的,与我心动者原不相同。」
秋烟知其讽刺有因,顿觉双颊晕红,面有惭色。绣琴道:「我和你自小进门,情
厚如嫡亲姐妹,谁料昨夜之事,便要瞒我,哪晓得其间详细,我已悉知了。」

  秋烟道:「岂敢瞒着姐姐,这样事我并无心,只为官人逼勒,没奈何,逆来
顺受。」绣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所以主人见爱,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

  秋烟低了头,含笑不答。绣琴道:「只我两人在此,又无别个,说亦何妨。」

  秋烟道:「起初时,内中疼痛紧涩,甚是难禁,以后便略略有些趣儿。」绣
琴道:「这样一个风风流流、唇红面白的俊俏郎君,不知是那一个有福的小姐受
享,却被你先尝了甜头,只觉太便宜了些。」

  秋烟道:「既是姐姐十分羡爱,我今夜做个撮合山,也成就了你的好事,何
如?」绣琴斜觑了秋烟一眼,嘻嘻的笑道:「我逗你耍,你便要拖人下水,只怕
你也难舍。」两个调谑正浓,忽闻老夫人呼唤,遂各散去。

  且说当晚,钱生赴席,因有秋烟在心,便以魏夫人染恙为辞,黄昏时候,先
别而归。却值老夫人病体稍痊,尚未安寝,只得进房问候。夫人道:「汝终日看
花觅友,饮酒赋诗,却不可废了正业。」

  钱生道:「儿亦懒于应酬,奈何同社相邀,难以固却。」夫人道:「既做了
一个文士,那诗词歌赋,原不可不晓,但闻先贤未第之时,未尝不以举业潜心,
孜孜矻矻,俾夜作昼,直待成名之后,方可寻章觅句,聊以养性陶情。今汝弃本
务末,玩时愒日,措心于无用之地,不唯负尔母之训,而何以慰先人于地下乎?」

  钱生道:「仰聆懿诲,敢不书绅,自今儿即杜门却客矣。」言毕,急欲抽身
辞出。老夫人偏又留住,将那家务细谈,直到更阑方得告归寝室。

  连声唤茶,秋烟心虽要往,唯恐绣琴嘲笑,反推樱桃捧进。钱生道:「谁要
你递茶,老夫人正要安置,汝等自去侍候,只与我唤那秋烟来。」樱桃便连声叫
唤,秋烟故意慢慢的不动身。

  绣琴戏道:「秋烟姐不要误了良时,正所谓佳刻已到也,双双请上床。」秋
烟道:「姐岂无心,何独见谑?」须臾又闻催唤,方走进房,只见生已盥手浴脚,
便要秋烟上床同睡。秋烟推拒不肯。钱生乃双手搂定道:「汝岂怪我耶?」

  秋烟道:「官人以千金之躯,即仕宦求婚,犹遴择而不屑轻许,今乃爱一贱
婢。奴所虑者,唯恐属垣有耳,使风声漏泄于老夫人知道,那时秋烟亦甘心受责,
其如有玷于官人。」钱生道:「我既作主,谁敢多言。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自
有我在,决不致加罪于汝。当此千金一刻,你不要假惺惺,把那良时虚过。」

  遂灭银灯,下绣幌,解带卸衣,共枕而睡。当晚云雨之情,虽鸳鸯之在兰苕,
翡翠之在云路,不足以喻其欢娱也。钱生屡屡笑问「何如」,秋烟娇声婉转,态
有余妍,仍恐有人窃听,但点首而已。

  且不说罗帐欢情,再表绣琴姐,无限春心,勉强展衾而卧,朦胧之间,忽遇
生来,连呼道:「秋烟!秋烟!我特来寻你。」

  遂抱住求欢。绣琴亦将错就错,不与分辨。刚赴阳台,又值老夫人走到,遽
然而寤,乃是南柯一梦。惟见几上残灯半明半灭,窗上月光射进,照见床头孤衾
寂寂,不觉长吁了数声。正是: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自此钱生每与秋烟乘间邀欢,亦不必细述。只见魏夫人亲责,果然茧足书窗,
那有朋侪探望,亦托言他出。

  忽一日,陆希云遣使致书,钱贞知是社友,特为递进。生接书拆开,看云:
外日花间良晤,足快千古,惜乎文旆速返,使花神寂寂,未免笑钱郎情薄也。

  所云青楼丽人,弟虽偶逢半面,然非佳公子,不足以邀其倾城一笑。特于翌
午!煮茗焚香,以迓从者,牵伊绮袖,请闻子夜新歌。醉子霞杯,求吐青莲妙句,
恐误芳辰,入行相汀,届期愿俟,莫滞高轩。

  钱生看毕,知道书中之意,就是前日席上所谈的妓女,但不知那郑心如所说
的,可是她否?即忙写书回答:「料因知己相招,不能推却。」要知生访那妓女
果是如何,且待下回便见分晓。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3:08 编辑 ]
作者: zalayeta    时间: 2008-4-8 00:54

            第三回访青楼誓缔鸳鸯

  诗曰: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摇动绿波
里。

  绿波轻迥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此日邀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宿娼家;娼家美女郁金香,飞去飞来公子觞。

  的的朱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种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兆邙尘。

  右《公子行》话说陆希云置酒妓馆,适邀同盟诸子,故特致柬订期,钱生即
写回书,付与来人去讫。毕竟是少年心性,见说是个绝色佳人,便不觉手舞足蹈,
巴不得即时会面。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假托文会之期,先向夫人道:「昨承陆希老遣人相报,
今日同社诸子,定在虎丘会文,晚间公分备酒,即于山房借榻,故特向母亲说知。」

  魏夫人信以为然,略不阻却。到得饭后,陆希云又遣价立等。钱生换了一套
新鲜衣服,头戴唐巾,足穿朱履,飘飘然好一个少年英隽,不数何郎闲雅,胜如
张绪风流。随即叫了紫萧跟去。正是:未为折桂客,先作探花郎。

  却说那妓女,原不是倚门献笑、涂脂沫粉的一流,姓赵,名素馨,字曰友梅,
鸨母叫做赵月儿,原是广陵角妓,因犯了一件没头官事,所以举家徙避苏州。这
赵友梅年方二八,巧慧绝伦,言不尽袅娜娉婷,真乃是天姿国色。既娴琴画,又
善诗词,时人往往以薛涛相比。

  然在平康中较论,则友梅固是涛之流亚。若友梅心厌绮罗,性甘淡泊,譬如
莲花,虽出于淤泥而尘埃不染,则又非薛涛之所能及也。自到姑苏未及二月,只
见车马纷坛,其门如市,然都是膏粱俗质,纨袴庸姿。

  每每叹道:「向闻姑苏名郡,有多少才人贤士,乃今所见,不及所闻,岂以
妾之命薄,故不能一遇欤?何为有才有貌、高情脱俗者竟寥寥也?」盖其心唯欲
觅一意中人,以终身相托。

  不料事有凑巧,恰值陆希云作东以延社友,当日希云先至其家,友梅道:
「今日陆兄广陈珍馐,所延的想必是知心契友,但不知佳客为谁?」希云即以崔
李二子对。友梅道:「仅此二客已乎?」

  希云曰:「更有一佳士,乃我同窗盟友,才如班、贾,貌似潘、韩,甚不欲
令友梅得见,然业已邀之矣。俟其来,当令子魂醉耳。」友梅掩口而笑道:「是
何等儿,即能令子魂醉那?第不知贵社中有个钱十一郎否?」希云道:「卿何此
之问?」

  友梅道:「数日前,有钱君的业师郑心如者,偶在席间道及当今时髦年少风
流,唯有钱中丞之子。妾因而问其名字,并索其平日所作诗稿,蒙郑君录以见示。
日来妾细味其诗,藻艳可拟梁、隋,高旷不减李、杜,观其诗,是以相见其人,
故尔问及。」

  希云道:「我所云佳士者,即十一郎也,不料卿亦如此羡想。然则今日之酒,
竟为友梅而设。」友梅闻言,不觉嫣然一笑,喜形于面。遂重临驾镜,整刷云鬟,
上身换了一领藕色花藕妙衫,内衬着大红绣袄,下着一条鸳绣罗裙,裙底下露出
那窄窄的一云儿红绣鞋,真个是天生丽质、绝世蛾眉,又立时焚了一炉好香,将
泉水烹茶以俟。

  未几,只见紫萧进来报说:「相公已到了。」希云即与友梅下阶迎接。进入
客座,生向希云谢道:「前饫郎厨,令人齿颊皆香,日昨复承华翰相招,盛渥至
矣,性无一脔为荅. 」希云笑道:「今日一觞聊当胡麻饭,引入刘郎以会仙子。」

  便指钱生向着友梅道:「此即卿所想念钱十一郎也。前日因诗而想人,今日
见其人,又当想其诗矣。」友梅秋波一转,以袖掩口而笑。钱生道:「初次幸逢,
尚未曾询及芳卿姓字,又何以得见鄙人拙句?」

  友梅微启朱唇,低低答道:「乃尊师郑心如录以见示。」言毕,即以阳羡茶,
斟满一盏,双手奉与钱生,而双目注视面上。钱生反觉羞恧,不能正看,唯时时
偷眼而觑。两人在座,恍若玉树琼枝,光彩相映。

  少顷,延入侧边一室,只见明窗净几,潇洒绝尘,中间持唐六如美人图一幅,
几上放金钱草一盆,博山内焚沉水之香,画屏前置菱花之镜,锦瑟在床,玉萧挂
壁,以至文房器具,靡不珍美。看玩未周,友梅即以素缣索诗,钱生不加思索,
援笔即书。诗曰:鸳绣绢裙入幅裁,香风飘起尽帘开。

  赵家真个逢飞燕,疑是昭阳殿重来。

  友梅道:「君诗才敏捷如此,真名下无虚士也。只是蒲柳陋姿,忒觉揄扬太
盛。」希云亦赞赏不已。钱生乃与友梅手谈,局完,友梅输了二子。

  直至日中,崔子文、李若虚方到,希云先出迎迓。子文道:「九畹兄曾来否?」

  希云未及答,钱生自侧边趋出道:「拱候久矣!」友梅亦即出来。相见毕,
希云道:「二君为何来迟?」若虚道:「偶与子文有一贱事,因此仁兄雅命难方,
兼以赵卿芳姿未觌,是以拨冗而来。」子文道:「自与九畹花问一晤,岁焉半月,
心之耿耿,一日三秋。」

  若虚道:「两次造谒,值阍者皆以他往为辞,弟因书凤于门,子亦见否?」
钱生亦戏道:「若佳客至,弟即倒展,如李若虚,正当闭门不纳耳。」子文熟视
友梅道:「久仰芳容,果然名不虚得。」友梅道:「到苏虽久,不意吴中之美独
有崔君。」

  正闲叙间,侍儿芳英以松萝茶捧至。钱生正值口渴,一吸而干,友梅即以手
中茶分半盏与生。若虚笑道:「古诗有云:」玉楼曾记闻香处,分得佳人半盏茶。

  『今目睹之矣。「友梅道:」文因病渴,玉川七碗,水厄之多,文士皆然。

  「言未既,一人寨帘鼓掌而入,视之,乃清士中善吹萧的贾文华也。

  希云道:「老贾一来,不患寂寞矣。」文华尘未定,即谈笑风生,引得满座
捧腹。时已过午,肴果俱齐,于是几筵肆设,行令掷色,酒政肃然。已而令至贾
文华,文华道:「今日相知在座,胜友如云,何敢以俗令相污,贻诸君之一笑哉?

  仆吹萧人也,索赵娘唱一套新时妙曲,请以薄技相助。「希云道:」文华之
言虽善,然必须行过一令,方敢请教妙音。「此日友梅因九畹在席,加以崔李数
子,俱是风流人物,进不推辞,唱出时曲《春闺怨》一套,贾文华便呜呜的吹萧
相和。

  那友梅唱道:〔步步娇〕门掩梨花,燕子重来了,鸾镜空留匣,春山久不描。

  罗袂生寒,晓风清峭,怨别已魂销。恨啼莺,偏向纱窗闹。

  〔五供养〕鳞稀雁少,欲寄回文,水远山遥。凄尔琴瑟韻,拆散风鸾交。想
你凌云虽赋,怎便得锦衣荣耀。只恐怕憔悴播安鬓,空题司马桥。潦倒风尘,闷
萦怀抱。

  〔江儿水〕你那里得失浑难测,我这里深闺闭寂寥。全不记别时频嘱归须早,
到如今几载无消耗。凤城何处长安道,遍把栏杆倚靠。目断天涯,只见萋萋芳草。

  〔川拨掉〕从春到,万千愁,只自晓。最难禁永昼消宵,最牵怀柳嫩花娇。

  撇瑶琴,炉香懒烧。只落得温罗衫珠泪抛,湿罗衫珠泪抛。

  〔锦衣香〕静幽幽帘拢悄,急剪剪风缭绕。这几吋裙带频松,只为腰围瘦校
玉容拼得为君憔,还愁薄倖别恋红绡。向歌楼舞馆,只把那金钗买欢笑。因此怎
归期,野花虽好,也须念操持并臼,怎便把糟糠撇掉。

  〔浆水令〕一声声花边啼鸟,一丝丝烟拖柳梢。双双蛱蝶自相邀,可怜春色
虚度昏朝。空悒快,归信杳,那知孤负人年少。白头咏,白头咏,朱弦断了。悔
当日,悔当日,不阻征轺。

  〔尾声〕红颜薄命休把春风恼,要相会除非梦里招,直待归鞍怨始消。

  友梅唱得词句既清,音律又正,每一字几尽一刻,其声之杳渺凄婉,真能绕
梁而遏行云。及唱毕,声音袅袅,犹不绝如缕,合座闻之,无不莞然颐解,而赞
其妙。

  若虚道:「曲亦备尽闺中怨念之怀,即唐诗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
婿觅封侯』之意。」子文道:「填词雅丽,非俗笔所能,殆杖山、怕虎之流欤?」

  友梅道:「非也,此乃金陵范公闇然所作。」钱生道:「范公乃敝年伯,今
方莅任开封,虽娴于词曲,芳卿何自而得之?」友梅道:「范公与斐司马有隙,
被司马劾以政苛于虎,不协兴情,去秋即已解绶而归。尝过维扬,授妾以新曲十
套,此乃十套之一也。」

  钱生怃然道:「范公为人正直清廉,到官只此琴雀相随,颇有政绩,奈何中
以苛猛,公论竟安在哉?」子文道:「闇老犹可,若近日周老师蓼洲被逮,更觉
骇闻。」希云见二子谈起朝政,遂以巨觞罚酒。钱生举杯饮尽道:「仁兄见罚,
敬如命矣。但闻友梅颇多佳制,愿再饮一卮,以乞妙音。」

  贾文华道:「钱相公之言,最为有理,赵娘幸弗以珠玉而有吝色。」友梅道:
「安于早春偶制得《黄莺儿》一阕,倘不见晒,愿歌以佐觞。友梅乃唱道:〔黄
莺儿〕草未入帘青,嫁东风碧草新,一分春色三分恨。罗衣泪湮,蛾看翠颦幽心,
只许梅花问,欲销魂。

  萧萧疏竹,窗外已黄昏。

  友梅唱毕,一座莫不称佳。钱生道:「词意蕴藉,字字清新,真所谓咳唾随
风,无非珠玉。」

  时近黄昏,崔、李为着路远,起身先别。希云挽留不住,送至门首。崔子文
附耳而谓希云道:「九畹兄年少风流,此烟花地,勿宜留之只坐,以或其情,暮
夜不能入城,兄当留归一宿。」希云道:「遵教极是。」遂一拱而别。

  钱生与友梅虽亦送出,然因并肩私语,及门而止。贾文华是个伶俐的人,即
远远立在一边,但闻友梅道:「今夕之会,信非偶然。虽曰墙花,愿言棲凤。」

  钱生点头唯唯,及见希云进来,遂各就坐。此时宾主只剩四人,无非谈锋相
接,酒兵对垒。

  饮至更余,希云已是醺醺沉醉,甚欲与生同归。然看钱生意不在酒,而有恋
恋之色,但诵诗云:「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又见友梅屡屡以目送生,眷顾甚
浓,亦哦诗以答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贾文华已会二人之意,乃谓希云道:「今夕才子佳人,恰当为匹,想陆相公
必然回宅,小子亦即告辞,容俟明晨,再当会面。」希云不得已,遂与文华向生
作别。

  钱生欣然独留,即令撤席,又命紫萧寝于外室,携了友梅的手,同入卧房。

  但闻兰麝之香,袭于衣襟,至其床慢衾裯,俱是锦缎。生乃除去巾帻,卸下
外衣,抱友梅置于膝上、越看其容,越觉美艳。抚其胸腹,柔滑如脂,肌肤洁白,
莹然如玉,不觉神情摇摇,恍若游琼觏仙子。

  于是解含羞之扣,吹带笑之灯,以至云鬓横飞,星眸慵展,款款接唇,而玉
婉轻挽;匆匆失笑,而香汗如珠,两情浃合,非寸颖所能摹写曲。

  既而夜分,钱生搂着友梅问道:「观子语言态度,颇有良家风范,胡为失身
平康?抑赵媪亲生者耶?」

  友梅泣道:「奴本良家子,姓宋,名唤云儿,父为仇家所陷,毙于狱中,母
氏惊郁,亦相继而殒。

  妾时始年十岁,被恶叔骗卖,以致堕落火坑,含汗忍垢,迄今六载矣。每蓄
从良之念,奈未获其人,那使裙布荆钗,心之所愿。若失迎新送故,以歌舞取怜,
则虽衣罗纨、味珍羞,非妾之素怀也。「

  言讫泪如雨下,绣衾尽湿。钱生再三抚慰。友梅道:「妾观郎君,不特丰容
秀韶,抑且才情兼备,真妾向来所梦寐者。非不亮烟花贱质,不足以配君子,然
愿得为小星,承侍巾栉。

  朝来一见,便怀此意,因陆君等在座,未敢唐突。顷蒙问及,辄敢剖腹披里。
又未卜郎君雅旨以为何如?「

  钱生道:「辱卿厚爱,岂不知感,即以子为正室,予所愿也。其如卿是笼中
之翼,我则堂有慈母,恐事多间阻,则如是之何?」

  友梅道:「此亦不足为虑,唯在君子一言许可,使妾无主风花,忽因春而有
主,则虽仍锁笼中,而此心有属,便不如飘飘柳絮,浪逐东西耳。

  郎君奉命营堂,而依依膝下,再谋婉转其垂慈,妾虽乎康被陷,而世不乏昆
仑,不妨留心细访,岂在一时?「

  钱生道:「卿既欲作远图,予当熟思长策,若卿愿嫁,我愿娶,谅有同心不
待言矣。」

  友梅听了大喜道:「蒙君订盟,则妾此身已为君之身。若遭坎坷,不得相从,
情甘一死以报君,决不改移。」二人说得情亲,百般偎倚,这一夜真是欢娱恨短,
说不尽枕上深衷。正是:只睹蛾盾已可怜,又加情态苦缠绵。

  纵教铁石难张主,何况郎君正少年。

  钱生与友梅温存了一夜,到次日起来,犹依依不舍。钱生恐母亲查访,只得
硬着心肠别了回家。

  才到家,李若虚恐他留连妓馆,就来访问。钱生接着,遂将友梅待他情意甚
厚,并说再三立誓要嫁他一事,因求计于若虚。

  若虚艴然道:「兄乃阀阅门楣,岂患无名族闺秀?况春秋正富,急须努力芸
窗,以取青云事业,何得留意狎邪,而堕其万往之志哉?且吾闻剪发誓盟,乃娼
家哄人之局套,子亦何愚,而堕其术中耶?时在盟契,辄敢愕愕正言,吾见其熟
思之。」钱生默默不应,李若虚亦即起身别去。

  正在闷闷不悦,忽见钱贞传进一缄,接来视之,乃友梅所寄之书也,因即悄
悄拆观,书曰:妾薄命,早失怙恃,以致变生骨肉,误陷风尘。□性徒芳,素丝
已□。虽紫塞之泣胡笳,犹不足以喻其点辱。

  是以筵前劝酒,何夕非悲。月下徵歌,有声皆恨。裹箜篌春夜,掩纨扇于秋
风。于兹六载矣。所怅者,无价之宝易求,而有心之郎难获。岁月空淹,铅华欲
退。虽质等山鸡,何敢棲棲以觅凤?然身非柳絮,乌能泛泛以随风?

  日者仙驭惠临,洵乃天作之合,愿幸陪欢于杯酒,荐枕于阳台。后承佳公子
锡之盟言,订以姻好,使章台之柳,足保长条;而合浦之珠,不愁群採。妄之鄙
愿,足矣,毕矣!

  但楚炳犹虚,洛川仍迥。我心匪石,决不琵琶之别抱;话言在耳,尚析皦日
之无违。惟是数日以来,便觉相思填臆,心摇而若失,意怏怏以如痴,愿安得即
睹耿光,以慰其离绪乎?数行如晤,聊奏微忱,一绝附呈,统希清照:无限伤心
岂为春,玉容消瘦只因君。

  才郎不信相思苦,请验裙腰透几分。

  钱生览毕,即唤来人,密语之道:「本欲即写回书,因为心绪不宁,且待明
日,自今小价持奉,烦为我转致赵娘,不必忧虑,只在早晚,当图面会。外酒银
三钱,聊代一饭。」来人不胜欢喜,再三致谢而去。

  钱生再将来书,仔细看玩。只见紫萧进来报说:「郑相公在外。」急忙趋迎,
郑心如已踱到厅上,遂请入书房坐定。那郑心如满面堆笑,即问道:「贤弟近来
功课如何?今日可能少暇否?」

  钱生不待话完,即将到赵友梅家饮酒停宿,细细的述了一番,又将寄来的书,
双手递与心如。

  心如接来,从头至尾,朗诵了一遍,便满口赞赏道:「妙甚!妙甚!我前日
原对贤弟说,此女才色双全,今看了这一封书,她的才情,也不在苏孝关盼之下。
自古道『千金买一笑』,又道是『不惜倾人城,佳人难再得』,今贤弟所不足者,
非财也,何不再去盘桓几时,然后慢慢的见机而动,谋为侧室?」

  钱生道:「不肖正有此意,唯恐老母罪责,是以踌蹰未决。」心如道:「贤
弟枉叫聪明,这样小事,便不能筹画。若以鄙意揆之,易于反掌。」钱生欣然问
道:「先生计将安出?」郑心如便如此如此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欢喜场中,
几惹出灭身之祸。要知其详,且待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3:06 编辑 ]
作者: a1126315    时间: 2008-5-2 03:11

            第四回陷罗网同窗急难

  诗曰:世风虽日下,友道未全非。

  会杜须同志,谈文自合机。

  性情兰共馥,肝胆雪交飞。

  试看扶危处,谁言管鲍希却说钱生心恋友梅,问计于郑心如。心如道:「子
所虑者,唯在老夫人拘管太严,然而内外各别,易为掩蔽。只说以虎丘肄业为名,
请于尊堂,倘或不允,子又说之道:」在家读书,不如到虎丘去,其便有三:在
家不时闲事缠扰,到彼山房间寂,则性静心专,其便一;在家宾客往来,难以峻
拒,到彼则离城路远,不致俗家相扰,其便二;在家孤陋寡闻,学问安有进益?

  若到彼则与同社商论经史,彼此磨砺,其便三。『如此委曲细陈,则尊堂必
然首肯,然后觅一心腹之仆,叫他随去。「郑心如说到此处,便呵呵大笑道:」

  那时即悉凭贤弟眠花卧柳,累月经时,又何患老夫人之罪责哉?「钱生道:」
先生之言良是,但恐社友来访,说出不在虎丘,又怎么处?「

  心如道:「此亦甚易,君家管门钱老,做人小心可托,贤弟只须以心曲告之,
令他善言回复,便不致漏泄了。」钱生听说,不觉满心欢喜,遂留了酒饭,心如
自作别而去。

  到了明日,悄然备下花纱二匹,玉簪一枝,金扇二把,并取金笺一方,写书
以答友梅。书道:记得前夜与卿相会,恍若临月窟而觏嫦娥,笑语生芬,鬓鬟流
艳,使人尘心顿祛,而不觉沾沾色喜。想卿乃是阆苑仙妹,自合仙郎作匹,何独
眷眷于侬,即以终身许委?卿真有情哉!惜乎!鄙人未获金屋贮卿耳!

  归来兰麝之香,犹满于衣袂。念及灯下娇波,帐中巧笑,每夜梦魂栩栩,又
未尝不绕卿床褥也。

  日昨捧接瑶笺,兼获佳什,真字挟飞霞,句含芳芷,展玩未终,鹊脑愈深矣。

  想在望前,即日面晤,以罄种种。惟卿加餐自爱,弗致花容憔悴为幸尔。外
具色绡二端,玉簪一枝,画扇二柄,物虽轻少,而意实殷殷,唯卿一笑而留。佩
爱不浅。并踵韵奉答,以伸鄙私:见说伤心不为春,因侬憔悴更怜君。

  孰知寂寞书窗下,我已相思有十分。

  钱生写讫,即时缄封,暗着紫萧送去。随即向魏夫人说知,要到虎丘读书,
委曲备言社友相拉的缘故,魏夫人果然依允。只有秋烟姐闻知,心中怏怏,又不
敢阻却。钱生又对管门的钱贞说明心事,嘱他善于回覆,并要瞒着夫人。那钱贞
只要奉承主人欢喜,又有何不肯。

  过了两日,钱生便令紫萧收拾书箱行李,并唤钱贞之子钱吉跟随,又令紫萧
约会了郑业师。

  话休繁絮。且说那郑心如晓得事已妥当,一日走到赵家,向赵月儿备说钱公
子家私巨万,况年少不谙世或,可以哄骗,「汝等只管设计需索,我在中间吹嘘,
倘哄得银两,十分之中,我要三分。」赵月儿听说,不胜欢喜,连声应诺。这正
是小人局套,不必细谈。

  且说赵友梅自接了钱生的回书便悬悬相望。一日晓妆初毕,只听得窗外鹊声
喧噪,友梅暗暗视道:「喜鹊喜鹊,倘我与钱郎果有姻缘之分,你便连叫三声。」

  那鹊儿果然不多不少,叫了三声,即便飞去。友梅心中,十分欣悦,正要换
一件玄色罗衫,忽闻侍儿报说:「钱相公来了!」友梅慌忙出迎。

  相见方毕,恰值郑心如亦到,心如料想二人要说句衷肠话,便捧了一杯茶,
自到庭中,看玩金鱼。生与友梅,果然卿卿哝哝,把那衷曲细谈。时已午后,赵
鸨速忙整治酒肴款待。郑心如西向而坐,生与友梅,并肩东向而坐。赵月儿打横
相陪。四人笑语谐谑,直饮至更阑,方才席散。

  是夜旬有三日也,月色溶溶,幽辉半床,二人解衣就榻,行云雨之情,更深
于曩夕。一则得谐前约,不觉芳兴之甚浓;一则幸续新欢,自然眷怀之愈炽。譬
如鸾凤之倒颠,雎鸠之戏狎,鬓云腻枕,香汗沁衾,缠绵彻夜,喜可知也。

  既而天晓,起来栉沐。友梅先为钱生挽发,整好巾帻,然后解开云窝,照镜
梳椋。钱生亲为刷鬓,又以黛螺画了那细细的翠眉。梳妆已毕,遂并着香肩,坐
于碧纱窗下。忽见蔷薇架上,飞来两个鹊儿,连声噪响,钱生戏以青梅抛去。友
梅急止之道:「此灵鹊也。」

  即以昨日暗卜之事相告。钱生道:「灵鹊虽能报喜,然今日得与卿卿相会者,
乃郑先生之力也。」友梅道:「君以尊师为何如人?」

  钱生道:「笃实君子也。」友梅棲首道:「不谓君相关甚久,尚未知其品行,
以为小人则然。以为君子,则妾未之信也。」生愕然惊问其故。友梅乃以郑心如
向鸨母所云,为生述之。钱生性极躁直,一闻其言,便即怏怏在心。

  自此,郑心如来,相待之礼比前疏简。每有事用,友梅开口,无不依允;若
心如在旁赞劝,便坚执不从。然心如亦未知生之诽己也。过了数日,钱生买得花
罗数端,心如极口赞妙,意欲秋风一匹,而钱生佯为不知。又一日,要买龙泉饼,
连呼钱吉,而钱吉他往,心如道:「何不便差紫萧?」

  生道:「他年少不谙世事,只恐被人哄骗。」心如默然久之,自思此言,必
有来历,然别无他人,意必友梅所谮,心中愦愦,便欲寻计中伤。自后留在心上,
冷眼看生待他何如,但觉语言动静,种种俱有嫉憎之意,遂勃然大怒道:「畜生
无礼,我必有以报之!」

  不料钱生合当有事,那一日忽值裴公子来访友梅,正是:情疏能取怨,乐极
却生悲。

  那裴公子是谁?是现任兵部尚书裴汝恒之子裴玄,其年天启丙寅,正值东厂
太监魏忠贤盗弄国柄,当时朝绅党附为奸者亦难枚举。内中单表两上,一个是金
陵人氏姓王,号叫梅川,与钱中丞乡会俱是同年,现任太常寺少卿,因丁母忧未
曾起服;一个苏州人氏,就是大司马裴妆恒。

  单说汝恒之子裴玄,目不辨丁,因试官受嘱,已曾领过乡荐,当时苏州抚台
姓狄,讳叫霍雏,亦是忠贤门下,与裴司马相厚,故裴公子特到姑苏,要打抽丰。

  在此盘桓日久,闻得赵素馨才貌双全,乃青楼中第一个人物,因此特来相访。

  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钱生,意在情浓之际,怎肯出来接见。赵鸨月儿亦因钱生
挥金如土,也不愿那友梅出见裴公子,便再三辞却:小女卧病在床,不能起身,
倘大爷来即返驾,容俟病痊,即当迎请。「那裴公信以为然,只得有兴而来,没
兴而返。

  却欢喜了郑心如,正中机怀。访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庙东房,即时别生回去,
写了一个晚生名柬,直到裴寓晋谒。

  那裴玄因为自己学问空疏,走喜与名士往还,故心如投刺,彼即欣然接见。

  叙话中间,心如以言挑之道:「近日敝郡迁来一个维扬名妓,唤做赵友梅,
乃是天下绝色,未审尊邸无聊亦当物色否?」

  裴玄道:「学生亦慕其名,适才相访,却值赵姬抱恙在床,竟不及一面,可
谓无缘之极。」心如只是微笑,裴玄道:「是天笑而不言,却是何意?」

  心如唯唯,欲言而止者三。玄法问不已,乃答道:「彼言有病者,谬也。只
因敝郡有个钱生九畹,与友梅绸缪相爱,故不以允从为意,而推辞以病耳。」

  裴玄道:「只恐所闻未确。」心如道:「顷因过访,亲见友梅博弈于后轩,
岂敢道听途说?只为钱某即是晚生愚徒,所以承问,而不敢即对。」

  裴玄大怒道:「那贼娼妓不知有几颗头颅,敢于哄俺!只是钱某也有耳目,
岂不知苏州有一裴生耶?乃敢妄自占据,而欲蔑如此。俺决不能默默无言!」

  心如道:「偶尔谈及,不意有触尊怒,反是晚生得罪了。」言罢,即告别而
去。

  却说裴玄到了次早,写一个待生贴子,答拜心如,遂出胥门往赵友梅家来,
怒悻悻走进客座。那些豪奴悍仆不住的大呼小叫,吓得赵鸨战战兢兢不敢出头。

  明知有人挑唆是非,只得央生从后门而出,反向前门进去。那裴公子怒气未
绝,忽见钱生缓缓的踱进来,仪容秀雅,衣冠济楚,便霁容相见,揖逊而座。钱
生假意问了姓名、乡贯,裴玄亦即询问家世。

  钱生道:「晚生姓钱,贱字九畹,先考钱某,与金陵王梅川老叔,乡会俱是
同年。」裴玄连忙打拱道:「原来令先尊即是钱老先生,与王梅老既系年家,便
与舍下也是通家了。乃未及一通名字,罪极,罪极!」

  钱生道:「晚弟忝在东道主,尚未及烹伏洗罍,以享从者,罪亦不浅。但此
间乃乐地也,想兄翁此来,欲从桃花扇底,以听宛转之歌耳。乃观尊容,反若愠
怒,何也?」

  裴玄道:「尀耐赵鸨以病诳辞不肯接见,因此小弟十分着恼。」

  钱生道:「闻说赵姬有恙,故今日某亦便路相问,料想妓家所慕,唯在金帛,
虽庸俗之士,犹不敢抗违,何况贵介如翁兄,唯恐邀之而不来,讵有来而辞相拒
之理?

  此必有人不悦赵姬,故成是贝锦耳,望乞兄翁息怒。「

  裴玄笑道:「有人还说是吾兄钟爱,所以避客。」钱生喟然道:「人之讹言,
洵可畏也,不惟谤赵,而又无端媒孽及某,殊不知墙花路草,岂区区所能专主?
自非兄翁明鉴,使晚弟几亦开罪于门下矣。」

  那裴玄毕竟是北人性直,见生剖辨有理,便觉十分之怒,已去九分,然而欲
见之意,必不能却。于是友梅做妆病态,云鬓不整,毁容易服而出,然其妖冶之
姿,终不能掩。裴玄亦不住点头称美,唤过从者,取银五两,付与月儿备酒。钱
生固推不肯道:「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少尽地主之情。」

  有顷,酒肴毕备,六欲送席,只见郑心如亦至。那心如此来,却是为何?他
只道裴公子有些举动,好在内中取事,不料二人友欢若旧交,呆了一会,只得勉
强与酌。

  是日席上,唯裴玄与生举觞连饮,谈笑自如,郑心如酒量虽宽,反觉蹴躇不
安,而有惭色。友梅则佯推腹痛,双眉皱绿,不发一言。酒行数巡,钱生道:
「今日幸遇兄翁,不意友梅抱恙,致今宾主郁郁,无以尽欢。鄙意欲乞尼翁作诗
一首,以纪念今日之会,家师与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肠,以博大方一笑。」

  那裴玄虽然是个举子,原来腹内空虚,并无半点文墨,见说做诗,口中虽勉
强应道「是是」。

  不觉耳根涨红,心下十分着急,乃斜靠椅上,低头不语。钱生虽是思索诗句,
忙唤紫萧捧过文房四宝,裴玄提笔在手,移之不能下。只见面如土色,摇头闭目,
口内不绝吟哦之声。心如也不思索,但含笑而已。生不能待,先援笔一挥而就。
诗曰:翠帘窗纱竹荫垂,流风入座展幽思。

  兰亭可惜徒清咏,金谷何须羡异姿。

  燕子在楼名岂盼,捧心有恨姓疑施。

  最怜采袖香初细,欲把霞杯劝酒迟。

  钱生吟毕,先送与裴玄请教。裴玄道:「钱兄自是目中游刃,弟辈小才,何
敢望旆。」乃援笔写了数字,须臾又涂抹了,复写,写完又复涂抹,足有两个时
辰,方成四句。

  笑谓生道:「小弟平时做诗,也是敏捷的,不意今日多饮了几杯,诗兴便干
枯了。虽不辱命,只得半篇,聊以博笑而已。」乃先送与心如看过,然后递生,
生接来视之。诗曰:东风荡荡吹柳枝,诗不成来仔细思。

  座上如花一块玉,酒中不语几番痴。

  钱生朗诵一遍,假意赞道:「绝妙好诗!不减盛唐绝句,真所谓好物不须多
也。」

  此时友梅亦忍笑不住,只得以袖掩口,假作腹痛之状。钱生又问心如道:
「先生何为辍笔?」心如道:「共探骊龙,吾子先得其珠,可谓出于蓝而深于蓝
矣,使我何能措咏?」

  原来郑心如不是不能成章,因见裴玄是个曳生之士,唯恐诗成使他抱愧,所
以假托不能。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正是极奸极巧之处。

  闲话休谈。且说当晚裴公子甚欲停宿,因尼友梅滴酒不饮,还认是真疾,到
了黄昏时分即起身回寓。友梅见他去了,方才放心,略饮数杯,与生安寝。一夜
无话。

  只有郑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踌蹰了半夜,心生一计。到次日清晨,又诣
裴寓求见。裴玄道:「郑心者请晨应临,必有所谕。」心如道:「愚有一言,愿
得效忠于左右。唯恐执事讶其交浅言深,那不知者,又道是背后谗言,是以口将
言而嗫嚅,然未知台意亦欲相闻否?」

  裴玄急忙问道:「足下所言何谓也?」心如道:「便是那钱兰的小畜生,虽
系愚徒,其实傲气可恨。日昨席上强逼要人做诗,无非卖弄自己学问,却又扬扬
得意,毫无师长在□。至于友梅,何尝有疾,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事,使人
心中实觉愤愤。」

  玄恍然而悟道:「君言是也,我一时昏昧,被其所卖。」心如道:「此犹事
小,他曾拜从在周蓼洲门下,原是东林一党。前蓼洲被逮进京,他买舟送至无锡,
作诗相赠,有『欲请上方剑,斩取佞臣头』之句。」

  裴玄听到此处,不待话完,即勃然大怒道:「那畜生如此放肆,若不杀之,
何以雪我之恨?」心如道:「耳目甚近,愿轻言些。」裴玄道:「笑我岂惧一孺
子者哉!」

  乃与门客谷期生商议,期生道:「要处置他,亦有何难,只消把周顺昌招攀
为由,如此如此,他便不能彀话了。」玄大喜道:「此计甚妙。」遂写一书,送
与宗师,又进见狄抚台,说是顺昌口供,乞详究其事。抚台即时批下牌来:「仰
苏州府陈,速拘钦犯钱兰,审明解报。」

  一日清晨,钱生方在梳洗,忽见府差四个,硃笔拘提,吓得生与友梅面面相
觑,好似半青天打了一个霹雳。正是:长虽螺线非其□,伯寮之愬如奈何。

  却说李若虚自别生后,终日在馆读书,忽一日有事经过胥门,即往钱宅相探。

  钱贞回说「家相公到云间访友去了。」若虚半疑半信,怏怏而回。过了旬余,
又值便中诣问,钱贞回说如初,若虚心下狐疑,自想道:「我前日虽是语言太直,
拂了他的意思,然亦是忠告善意,岂九畹以此憾我,故令阍者诳辞耶?」

  正在自言自语,只见崔子文疾趋而来,若虚迎住道:「崔兄何往?」了文喘
息定了,方才答说:「要去会九畹兄。」若虚道:「有何事情,吾兄这等急促?」
子文道:「兄还未知,钱九畹已被宗师发下宪牌,仰学除名,顿承李正斋老师相
唤,故小弟得知其详,未审吾兄曾晤九畹否?」

  若虚大惊道:「小弟两次过访,那管门的老钱俱以松江探友为辞,今忽有此
奇祸,弟与兄再去问个明白,即不然请见钱老夫人,报知此信。」子文道:「甚
善!甚善!」

  二人即诣钱宅,寻见老钱,老钱照前回答,子文正色道:「我二人此来非为
别事,因你家相公,被宗师发牌仰学,已把前程革去,竟不知犯着何罪?为此特
来相探,既不在家,烦汝通报老夫人,说我二人有事求见。」钱贞听说,惊呆了
半晌,只得吐出真情。

  若虚道:「既如此,我们且先会了九碗,便知分晓。」即离了钱宅,取路向
赵友梅家来,未及里许,遇见紫萧,忙问道:「相公何在?」

  紫萧道:「家相公在赵友梅家,今早忽被府差拘去。到得府前,又值太爷退
堂,不问情由,竟把家主下了司狱了,故家主特遣小人报知各位相公。」二人听
罢惊得面色如土,竟不知所以得祸之由,遂同至李若虚家。又细问紫萧,初至赵
家,何人陪去,以后又与何人往来。紫萧例以前后事情,细诉一遍。

  子文沉思半晌方悟道:「是了是了!那郑心如原是衣冠禽兽,此必求谋不遂,
即挑弄是非,而鼠牙挑讼,则发难于裴玄耳。」又问相公进狱,曾有使用否。紫
萧道:「家主带去资□已匾,幸得赵娘把私蓄五六十金,凡衙门上上下下狱官禁
卒,俱已纳贿。

  顷小人来时赵娘亲到狱中探望。「若虚欢道:」妙女有情,亦不易得。「又
谓紫萧道:」汝未可回去报知老夫人,俟我等会了陆相公,另有区画。

  尔且再去狱前,会着钱吉,察探消息何如,即来回复。「紫萧沐诺而去,二
子正在商议间,陆希云已到,毕竟陆生来有何议论,果能救得钱生否,姑俟下回
解说。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3:04 编辑 ]
作者: 42790900    时间: 2008-5-2 08:44

            第五回蠢头颅在寻风月

  诗曰:相见无日期,相思几时歇。

  罗帐不同欢,纱窗空待月。

  过船决不抱琵琶,谁言妇性如杨花。

  君不见赵娘一诺重丘山,至今贞操令人夸。

  话说陆希云一到,崔、李即问道:「兄亦知九碗被陷之事么?」希云道:
「顷闻自紫萧,弟即往府前侦察,原来是裴蓟州为着友梅之故,恨及九碗,故提
出寥老口供,面见抚台,即着太尊发问。第恐中祸已深,卒难排解,二君何以策
之?」

  301子文攘臂而起道:「既在同盟。便宜赴汤蹈火,以急其难,若逡巡畏
缩,首鼠两端,非丈夫也。」若虚道:「弟闻中丞公与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门,
今梅川亦在魏家门下,与老裴至厚,意欲烦希云到彼一往,倘求得王太常一书,
则事当冰解。」希云即起身作别道:「小弟今晚便行,只是在城事体,两兄须要
主意。」

  若须道:「兄自做兄的事,弟辈自做弟辈的事。」希云既去,子文道:「弟
亦别兄返舍,即遣小价报知合社朋友,兄于今晚亦须写好公呈二纸,明日辰时,
俱在府前相会,一齐进去求恳府尊。」若虚道:「既如此,弟当约了舍侄辈。明
晨准在府前候兄。」

  原来钱九畹时望甚伟,兼以李、崔首倡,不论府学县学,相知不相知,到了
次早,在城秀才,无不毕集,约有二百余人,乃进见陈太尊。太尊推托上台批发,
本府不充专主。众人又一齐去求禀狄抚台。

  抚台看了公呈,不肯批准,子文挺身向前道:「生员钱兰,力学好古,士行
无玷,今乃以莫须有之事,而罗织以不可测之罪,致使众论嘘嘘,莫不切齿不平,
伏乞祖台为朝廷惜士,超豁无辜,恩均覆载。」抚台道:「钱生既系冤诬,日后
自当宽有,尔诸生何须群吁?」

  子文道:「昔孟轲有云:」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徒。『况今无罪而陷士?
某等实切寒心,岂能袖手旁观、不发一言,以彰公道?「狄抚台见众论晓晓不已,
厉声道:」

  钱兰既到官,其曲直自在官矣,诸生何必强辨,以取抗法之罪?独不见颜佩
韦之事乎?「

  若虚道:「前时蓼州被逮,犹奉圣旨,况击苑官旗,故佩韦不免于难耳。若
今日之事,唯在祖台犀照,便彻覆盆,况生员等既为公举,虽碎首殒身,有所不
畏,又安知以佩韦为鉴乎?」

  抚台见众论不屈,只得准了公呈。子文等遂叩谢而出,复向众朋友一一致谢
毕,自与若虚到司狱,问慰钱生,不消细话。

  再说郑心如探知钱生入狱,十分中意,乃以探信为由,直至狱中,对着钱生
道:「贤弟无辜被陷,惜我绵力,不能代控奇冤,然观裴孝廉之意,不止为那友
梅,因闻贤弟家道殷实,故有此举。目今若得三百金送他,在我身上,足保无事。」

  钱生叹道:「身陷狱中,家母处尚无消息,又何从措办此银?」心如知事不
谐,即往赵家说友梅道:「钱老夫人以诱惑恨卿,裴公子复以装病见罪,裴之势
焯,卿所知也。若能与我三十金,则我以二十两,密赂裴之门客谷期生,方免不
测之祸。其十金,则以委嘱钱之僮仆,庶无驱逐之忧。不尔,则祸不旋踵而至矣。」

  友梅知其设心驱骗,乃谢道:「承君雅念,为妾深谋,第妾自钱郎被狱,方
寸已失,唯冀彼之速脱,又何暇虑及于斯?」

  心如乃艴然而出,于中路遇着卖花妇梅三姐,郑向所狎熟也,因询其何往,
梅三姐道:「偶进胥门耳。」心如道:「胥门内钱秀才,被妓女赵友梅局骗不遂,
暗唆裴公子讼于都堂,都堂即着本府拘审,今监禁在司狱司,已一月余矣。汝经
来其家,曾知之否?」梅三姐大骇道:「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读书,哪有此话?」

  心如道:「千真万真,我岂戏言?」

  梅三姐一闻此信,进得胥门,如飞的走入钱宅,报与老夫人知道。

  原来钱生在狱中三十九日,那钱贞每日虽到狱中讯候,却瞒着老夫人,家中
大小虽或相闻,俱被老钱致嘱,兼以未知的确,亦不敢轻易乱传。不料那日梅三
姐却把郑心如所说,备细说出,吓得老夫人冷汗淋身,半日不能开口,急忙唤进
钱贞诘问。钱贞不能隐匿,只得支吾说:「初去时,俱是郑心如诱引,以后惹祸
之由,老奴尚未知其详。」

  老夫人便把钱贞痛骂了一场,却又放声大哭,秋烟姐在旁在也不住泪如雨点。

  梅三姐与绣琴诸婢,俱来劝慰。老夫人收泪,向梅三姐殷勤致谢。又唤过钱
贞道:「先老爷在日,待汝不薄,及临没之时又再三嘱托『抚我佳儿』。今乃通
同诱引,酿此奇祸,倘幼主少有差失,虽碎割汝肉,不足以偿我之恨!」

  钱贞亦低头含位,夫人又道:「别样官事亦不足为虑,岂不闻炎炎之势,虽
杨左诸君,犹陷于罗网,而况于孤儿寡妇乎?吾且问你经今月余,只管弥缝不露,
将幼主沉于狱底,作何了局?」钱贞道:「皆顷崔、李二相公出冤揭,动公呈。
若奶奶要知端的,除非请来一问。」

  老夫人即着人去请崔、李,又以祸起于赵友梅,便着钱贞唤集僮仆一十余人,
直到赵家厮闹。那些家僮巴不得有事,奉了主母之命,少不得哄然蜂拥而去,不
题。

  却说崔李请到,坐在前厅,老夫人于屏后致谢扶救之力,并问事体若何。崔
李便将前后事情,备说一番。因贺道:「恭喜佳郎公出狱,只等抚台病痊,即日
无事。但细查祸之所起,皆出于郑心如,俟力畹事平,晚侄辈还要约齐同社,鸣
鼓而攻之。」老夫人道:「此皆不肖子自贻伊戚,兼老身失教之故,于心如何尤?」

  遂具酒饭款待。二子略饮数杯,即辞谢而去。

  原来钱生得脱狴犴,因请客贾文华。前在赵家陪饮之后,生赠以数金,贾甚
德之,其后贾与裴玄,一面即契,留在寓中。一日闲话,偶及友梅之事,贾文华
为生辨剖甚悉,且言疏财好友,做人温裕谦恭,亦兹不曾拜从蓼洲门下。

  玄闻之,顿悔轻信心如。又值崔子文私赂门客谷期生,期生乘间屡白其冤,
于是玄有宽释之念矣。天何希云求得王梅川书至。书中剖悉谆谆,词音恳切,玄
乃致书扶台,令其有放。不料生之厄运未满,狄抚台忽然患病匝旬,及至发牌仰
府时,又多了十余日。

  钱生既释,崔李陆三子俟立于道左,相见之际,悲喜交集,屈指在狱日期,
恰野四十九日。忽想起梅山之言,喟然而叹道:「梅山老人,信神人也。」三子
亦各嗟异而别。

  须臾抵家,老夫人预置一杖,俟生归,当挞之数十,及见生容颜憔悴,手软
不能杖下,唯跪而责之道:「尔母德凉,虽不能比数于三迁、画荻之训,然亦费
了多少辛勤,冀汝成立,乃不能守身如三,而几啖虎口。虽尔之自作自受,其何
以衍宗桃而慰垂白之母乎?」夫人说至此,不觉涕泪交下,钱生亦呜咽不能对。

  既而夫人又谓生道:「汝之被祸,皆因含沙所谢,今虽幸见,恐斯人尚不肯
忘情于汝。金陵范闇然,汝父同年也,其夫人苏氏,与我恩若嫡亲姐妹。日前曾
有书来,备说谪官在家。我今晚写下回书,汝明日即往南京,一则有慰年伯,一
则在彼攻书,明年乡试,若不得一第,休来见我!」生唯唯受命。

  至夜归房,秋烟潜来话别,泣谓生道:「自承爱幸,便已身怀六甲,今官人
远行,归其未卜,倘后来生下,或男或女,夫人疑妾外私,而不肯相信,奈何?」

  钱生乃取罗帕,题诗一绝,留与秋烟为证。诗曰:瑞叶熊罴梦已通,海棠曾
记试春风。

  欲知别后相思处,只在秋林烟影中。

  是夜即留秋烟同寝。

  至晓,遣人密约友梅,欲与舟中一会,不料友梅迁去已久。钱生得报,怆然
不乐,只得往请同社作谢,然后起程。恰值崔、李、陆三人俱至,言起金陵之往,
皆扼腕不怡。

  将行,老夫人又握手叮咛道:「竹林之下,愿汝相亲;绮陌之尘,慎勿再践。
还有一件,那王太常,虽系年家,他近在寺人荫下,更宜绝迹。」时桂子、红叶
诸婢俱随着老夫人送出,独有秋烟泫然欲泣,唯恐夫人审问,先掩袂而归。崔、
李、陆买舟送过无锡,然后作别。正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客情。

  且把钱生按下不题,再表赵友梅。自从钱生系狱,情思恍惚,寝食俱忘,每
每问卜求签,更以钗珥施千佛寺,祈生免祸。那一日忽值钱老夫人差人喧闹了一
场,赵月儿不胜气苦,又恐裴公子要来寻事,自想安身不牢,即忙雇了船,一直
迁到杭州。

  租一所园房居住,在明圣湖边,岳王坟之左,正当山水胜处,余曾有《西湖
十咏》,附录为证。诗曰:路入西泠照曙霞,氤氲香雾覆晴沙。

  孤山月落钟初歇,古埠烟迷柳半遮。

  芳草欲迓游子骑,好风将送泛湖槎。

  绿窗犹拥鸳衾卧,帘外声声唤卖花。

  右《苏堤春晓》袅袅随风万缕轻,摇空似浪暗藏莺。

  只缘梦绿娇翻舌,岂为啼红巧弄丛。

  画舫能倾游客耳,香闻解动美人情。

  最愁春暮花如雪,老却歌喉懒不鸣。

  右《柳浪闻莺》凉飚蒲院麦秋天,历乱荷开照水妍。

  治袖翻红吴苑女,舞衣剪翠蕊珠仙。

  花心泻露清销暑,叶底披襟小泊船。

  一阵艳香心已醉,夕阳几处送繁弦。

  右《曲院荷风》曲港花阴间柳阴,涟涧拍岸水深深。

  有时戏藻金梭掷,忽地吹波玉尺沉。

  贪饵恐为渔父钓,穿蘋应避鹭鹚淳。

  非鱼虽不知其乐,跳跃悠然是会心。

  右《花港观鱼》嶙峋对立直凌空,南北巍峨势并雄。

  玉柱全撑青霭表,莲花共透白云中。

  月明黛色垂千仞,雨后岚光积万重。

  安得跻攀最高顶,扫开浮翳拥苍穹。

  右《两峰插云》幽然夜色渚烟牧,渺渺湖光漾碧流。

  错落培涵三个影,空明月涌一轮秋。

  纤云己逐金风扫,灯水遥连玉宇福我欲扣舷歌古调,波心只恐老龙愁。

  右《三潭印月》塔影亭亭挂夕晖,小庐取次掩紫扉。

  一峰紫翠烟容达,列壑苍黄树色微。

  鸟宿乱随浮霭去,马嘶争惹落花飞。

  笙歌半在南山路,多少游人带醉归。

  右《雷峰夕照》云深古刹隐南屏,向夕蒲牢遁远音。

  催散玉楼歌舞宴,惊醒客邸利名心。

  睐声遏籁天边落,清响随风月下沉。

  促得山僧归去急,独携藜杖上遥岑。

  右《南屏晚钟》万顷澄波一派秋,冰蟾皎洁印中流。

  风来鹫岭天香远,云散银河兔影悠。

  寒照两峰岚翠重,光生千里柳烟收。

  扣舷朗咏坡仙赋,直欲凭虚到玉楼。

  右《平湖秋月》一道修梁跨水隈,银沙十里映楼台。

  疏杯似剩琼花片,荒藓疑飞鹭羽来。

  晴日乍镕新水涨,晓风已捲冻云开。

  如何策蹇提边望,半是寻诗半探梅。

  右《断桥残雪》说这武林洵为山水名区,只因赵友梅心在钱生,哪有情怀赏
玩,每日间,禁不住两行珠泪,丢不下一片愁肠,不觉香销粉悴,非复畴昔之花
容月貌矣。

  到得旬余,便引动了闯寡门的清士,耽风月的狂童,怎奈友梅不言不笑,并
没有一点温存意态,所以来的,俱含愠而去。本郡有一个宦家之子,姓胡,字伯
雅,为人痴顽不韻,人都称为憨公子,也慕友梅之名,同一个门客,唤做常不欺,
特来相访。友梅关了房门,不肯接见。

  赵鸨贪他是个宦家,逼勒数次,只得出来相会。憨公子目不转睛,看了又看,
不住的赞道:「妙妙妙,佳佳佳!」常不欺道:「从来佳丽出在杨州,今见赵娘,
果然名称其实。」

  憨公子默坐了一会,忽然问得:「我小弟幼时,尝闻家祖先尚书说,扬州有
一个名妓,叫做李端端。今友老也是扬州人,可曾相熟么?」友梅不睬。

  常不欺便插口道:「说起那李端端,真真美貌非常,前年在下曾到扬州去,
与她相好之极。」

  赵月儿在内,只闻二人叙话,并不见友梅接口,唯恐憨公子不悦,忙出来寒
温道:「拙女只因病后,故懒于言笑,大爷何不与常老爹摆那棋抨,决一个胜负?」

  憨公子遂与常不期对局,不欺一连佯输了五六盘。憨公子道:「我的棋,比
你何如?」不欺道:「大爷这样妙棋,不要说在下不敢争先,便走遍了杭州府,
也寻不出一个敌手。」憨公子拍手大笑,整棋再着,常不欺又诈败了两局。

  值酒肴已备,摆列出来,憨公子把杯相劝道:「酒是引兴之物,乞赵娘多饮
几杯,助助兴儿。」友梅低了头,只不做声。憨公子道:「我们此来,无非取乐
而已,若友梅这样敷情而避焉,请勿复敢见矣。」

  不欺道:「毕竟是才人之口,话出来,无不郁郁乎文哉!」二人且说且饮,
只有友梅,不胜烦闷,长叹了一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

  憨公子怒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这也可厌之极,可厌之极!」即便站
起身来,拖了不欺就走。不欺曰:「大爷既不耐烦,不如到吴山脚下,李一娘家
里去罢。」憨公子点头道:「有理有理」。遂不终席而去。等得赵鸨出来挽留,
则去已久矣。

  你道友梅为何不怕赵鸨,这等自由自主?只因生性聪明,那赵月儿爱惜如亲
生之女,自十四以至十六,三载之间,所获缠头,已不下千金,故月儿不加诃责,
唯冀其改情易虑,其如万般苦劝、委曲开陈,而友梅之心,不可转也。

  当晚憨公子不别而去,气得月儿面皮紫涨,忍耐不住,便大怒道:「你这赋
淫妇,原不受人抬举,你到我家,虽已识得几个字儿,我却用了无限心机,把那
书画棋琴,件件教会。

  寒时便怕你冷,夏天便忧你热,把你受惜如掌上之珍。这是为何?无非要你
兴旺门头,使我暮年安享,谁料一见那钱十一的小冤家,便把魂灵儿落在他身上,
终日价不情不绪,没心没想。

  只恐你有他心,他无你意。他是仕宦人家,少什么金钗十二,要与他图做夫
妻,你也忒妄想了。你爱他有貌,我看他瘦削脸儿,也不能赛过二郎神。你羡他
有才,只会做几句歪诗,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况今生在狱中,犯了裴公子之
怒,生死未卜,你还要时刻挂念,只怕你害了失心疯的病了。

  不要说在苏费用,即迁到临安,日买柴籴米,难道是天上落下来的?我们开
个门头,一日无客,一日不话,天幸来了这个憨公子,你又不瞅不睬,使他含怒
而去,总不气死我老娘也!「

  月儿话到此处,转气得手脚冰冷,直僵僵挺在椅上,只管喘息。停了一会儿,
又道:「你这贱人,但知其一,未知其二。

  若从良是件美事,我做娘的亦不迟至今日了。只因有了丈夫,便要被他拘束,
何如春风秋月,散诞自由。若富足之家犹可,设或花费无穷而家私有限,吃的是
萕盐,穿的是市素,又何如饫珍羞之味、服罗纨之衣?

  这还是一夫一妇,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大八,动不动被正妻藉辱,骂是娼恨贱
妓,其苦更有不可胜言者。况男子汉心肠最狠,始初恩爱,果然似漆如胶,到得
后来别恋了新欢,便把你撇在脑后,那时即进退两难,噬脐何及!怎熬得那清宵
寂寞,永昼凄其?

  倒不如今日凭你看中那个俊俏郎君,和他相处几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其苦乐又不啻天壤之隔也。汝乃聪明人,亦何俟叨叨细说,只要你依了我,万事
全体,稍有不然,汝认得我皮鞭么?「

  友梅泣道:「儿阅人多矣,其才情具足,未有如钱郎者,故一言已订,虽九
殒无悔,唯乞母亲垂怜其意,不致深诃,则沾德无涯,而报恩有日。」月儿微微
冷笑道:「好个自在话儿,我也不与你长舌广说,只问你依也不依?」友梅瞪目
应道:「一言已决,何必再问!」

  月儿不胜忿怒,乃以皮鞭,自肩至胫,挞至五六十,可怜洁白肌肤,寸寸皆
青,损伤之处,血流如庄。友梅唯哀声呼痛而已,却绝不改口。

  月儿再要打时,见她遍体皆伤,无处下手,只得假放手道:「今且饶你去细
想,明日若还不知悔悟,我肯饶你,只恐皮鞭也不肯饶你!」因叫侍女劳英,扶
她去睡。

  友梅到了房中,睡在床上,千思万想道:「钱郎不知生死,冤家又苦苦相逼,
你看这样光景,料不能留得此身与钱郎会合,倒不如拼着一死,以报钱郎罢了。」

  捱到人尽睡熟,竟取了一条长汗中,悬梁自缢。不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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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有心人巧窃花枝

  诗曰:自从销瘦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时云髻样,开奴床上镂金箱。

  却说友梅命不该绝,恰值侍女芳英起来小便,此时残灯尚明,于灯影之下,
忽见友梅似打秋千的,高挂在梁,吓得魂不附体,登时狂喊那赵月儿在梦中惊觉,
也不及披衣,赤身来救,即忙解中放下,四肢虽冷,胸额犹温。乃与芳英大声呼
唤,徐以姜汤灌进。直至二更,方才甦醒,开眼一看,即转身向里。

  月儿愈怒道:「汝以死吓我,我偏不怕。」连叫取那皮鞭来,友梅微叹道:
「死尚不惜,又何惧乎皮鞭?」月儿虽说,见其肌肉皆伤,还不敢下手。既而友
梅长号一声,仍复晕去。

  急得月儿又连声呼叫,多时而醒,乃泣道:「儿自幼虽蒙恩育,数年以来,
所获金帛,亦足以偿母矣。薄命之躯,唯求速死,却又频频唤转,何必相苦如此
那?」月儿亦无可奈何,只得回嗔作喜,温言劝慰。

  到了清晨,转觉身热如火,昏昏沉沉,口中呻吟不绝,进以茶汤,即时呕出,
月儿自悔发怒之暴,心下着忙,于是延医看视,亲奉汤药。

  将及半月,病虽稍可,奈容颜日渐□赢,月儿恐有不起,乃慰之道:「昨有
人自姑苏来,言钱郎已脱桎梏,汝宜放宽心胸,以图相会,今后惟汝是依,吾不
强汝。」友梅闻说,信以为然,不觉心境顿舒,饮食稍进,又将半月,方得平愈
如初。

  且说钱塘门外,有一开盐肆的姓程,名必孚,表字信之,原系徽州府休宁县
人氏,自祖上移居虎林,已五世矣,年方二十,家累千金,娶妻林氏,姿色平平,
而妒悍异常。必孚年少检,颇狎昵于花街柳巷。

  一日偶至岳庙,闻人说道:「张家园内住的赵友梅,淮扬名妓也。」必孚闻
之,心动神飞,即时过访。时友梅病体已痊,丰艳如旧,闻有客来,即掩房深匿。
月儿出来接见,留坐待茶,必孚殷勤露其来意,月儿叹道:「只怕程君无缘。」

  必孚愕然道:「小可但慕芳姿,不惜财帛,孰意老娘这般见弃,却是为何?」
月儿乃以誓嫁钱生一事,细细诉说。

  必孚听了,怅然自失者久之,乃道:「既如此,某亦不敢相强,唯获一面,
鄙愿足矣。」月儿进内,曲劝至三,友梅闭了房门,终不肯出。

  必孚因以厚赠啖月儿,月儿凝思良久道:「翌日午前,妾与之博弃于庑下,
君听棋声,即悄然闯进,我便拥持于后,不容趋避,则足以饱君之目矣。」必孚
大喜,后谆谆然相约而别。

  至次日饭后,友梅不知其故,果与月儿对局于前庑,俄而程生自外趋入,友
梅急欲避时,已被月儿双手推往,自面至足,被程生看个仔细。因以挟持而见,
变脸断红、泫然欲泪,其怨恨之容,转觉可怜。

  此时程生,神情飘漾,顷刻难持,正欲向前作揖,友梅已用力挣脱,翩然而
逝矣。必孚莫能再睹,惘惘而归,怀念之殷,几忘寝食。

  有汪生者,讳见昌,亦徽州郡籍人,入泮于钱塘,必孚之表叔也。偶于途中
相遇,汪生深详其销瘦,程以实告,且言姿色之美,目所未睹者。汪生乃历举在
杭名妓以拟之,皆曰非其伦。

  时有薛素之者,名重东吴,汪生又举以为□,必孚摇首道:「亦不如也。」
汪生骇然道:「天下信有如此绝色,虽西子王嫱,不足数矣。然彼既有属意之人,
吾侄作单相思,亦复何益?」必罕道:「侄有别墅,在涌金门外,意欲图为侧室,
不知久后如何?」

  汪生道:「妇人水性,既归吾侄,凉无终拒之理。只恐赵鸨索价太高,吾当
效张仪,为子作说客,可乎?」必孚道:「倘获事成,侄以三十金为寿。」汪生
遂欣然别去。

  逾数日,即诣张园,向月儿备述其意,月儿正萌脱卸之念,唯恐不成,止索
银二百两。汪生归告必孚,必罕欣然领诺,于是择吉成交。

  至期,月儿谬谓友梅道:「我与你自到临安忽已数月矣,坐吃山空,终非久
计,意欲返转姑苏,只不知钱郎果然脱狱否,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吾闻关圣签,
灵应如响,且去此不远,曷往诉诸?」友梅不知是计,果即梳妆登轿,轿夫先已
受嘱,遂由小路,直往涌金门别墅。

  必孚预备酒肴蔬菜,焚香燃烛以俟,更觅一能言孙妪,以便临时劝慰。俄而
肩舆已至,友梅出轿进门,抬头一看,并非庙宇,只见烛火煌煌,大惊道:「尔
等何人,辄敢哄我至此?」

  程生自内趋出,深深揖道:「多承尊堂厚情,已将娘子嫁于程某。岂娘子有
所未知耶?」友梅大怒道:「妾自有夫,君岂无妇?若依旧送归则罢,否则吾以
颈血溅尔之衣矣!」

  孙妪笑劝之道:「赵鸨不仁,岂能遂娘所欲?」今程大爷真实君子也,允与
不允,悉凭主裁,倘有商议,不妨缓为之计,何必以彼为归,而视此如仇哉?「

  友梅沉吟了半晌,乃道:「既要留我在此,必须卧不同床,坐不同席,他日
一遇钱郎,即便相从而去。计尔所费,加倍奉偿,并不许异言推阻。」必罕听其
言辞刚劲,不能措语,惟鞠躬唯唯而已。

  夫妓以色事人者也,且又程生年甫妙龄,家非穷乏,乃立志不移,贞行皎皎,
虽传说所称扬娼李娃者,何以加焉?

  友梅自归程之别业,因防卫甚谨,兼以利刃刺于腰间,遂使必孚不能相犯。

  然以钱生急难相会,愁心日益,珠泪时零,往往调玉轸以寄悲,托贞松而咏
志。

  所作诗词,不能备载,姑录其《碧芙蓉》词一阙。词曰:晚雨浥梧梢,催起
恓惶,一声啼鸟。别弦虽弹,此曲谁能晓。西湖水与泪争流,两峰云比愁还少。

  花枝有主,寄语东风不必空相绕。西楼闲倚遍,难禁入夜清悄。咫尺姑苏,
梦也如何杳。

  甫能够几夜欢娱,拾得来千回烦恼。重门深囿,凭谁寄信,相思宿债应难了。

  忽一日与婢女轻红,倚门闲立,只见一个相面先生,生得形容秀异,修髯如
雪,头戴方巾,身穿一领酱色布袍,手腕挂一面小纸牌,牌上写道:「五钱一相。」

  从门首向东而去。友梅暗想:「此人一表非凡,且相价甚高,必非寻常相士」。

  急令轻红,向前相请。那先生即随着轻红,走进草堂。

  友梅深深的道了万福道:「贱妾鼠目獐头,敢辱先生神鉴。」先生道:「老
夫相人别有奇术,不比那走方的相士,走把达摩相诀与那麻衣相法中几句说话胡
乱哄人,只是一味直讲,娘子休要见怪。」

  友梅道:「但求直言为妙。」那先生即令友梅立正了,自上至下凝神细看,
又把双手轮了一回,乃道:「娘子十岁以前,安稳无事,不消细说。单讲十岁这
一年,就该令尊令堂一齐见背,从此萧墙生难,离异祖基,陷身罗网。今年贵庚
十几岁了?」

  友梅道:「妾是辛亥生的,今年一十六岁。」先生又捋十指轮了一回,踊跃
而起道:「恭喜恭喜!目下就有异人提拔,虽不能做个正室,也是一位三品夫人。」
友梅道:「贱妾运蹇,悉如先生所谕,一句不差。若云命有贵夫,现今身居坑坎,
死亡只在旦夕,先生休要见谑。」

  先生道:「老夫据相直谈,安肯戏言失实?」友梅道:「妾是淮扬人,细听
先生口气,亦像扬州,敢问尊姓大名?」

  先生道:「老夫果是凤阳人氏,浪游江湖,弃姓埋名已久,贱号只叫做梅山
老人。」

  友梅忽然想起,钱郎曾说,有个梅山神相,莫非即是此翁?便问道:「春间
在苏州玄妙观中,有一位梅山长者,可是先生否?」梅山道:「即是老夫,娘子
何以晓得?」

  友梅道:「妾实沦身青楼,与姑苏钱中丞之子钱兰有伉俪之约,彼时钱郎曾
经相遇,故贱妾得知宝号,不意今日天幸相逢,并乞先生一言指示,妾与钱郎果
有重会之日否?」梅山道:「只凭一点贞心,自然鬼神呵护,命合有期,不须疑
问。」

  言罢即欲起身,友梅慌忙挽住,双膝跪下道:「妾身虽脱勾栏,仍罹机槛,
每为狂且所逼,度日如年,自非先生阐破迷途、一言垂救,莫道断钗重接,能诣
琴瑟之和,只怕环珮空归,难结鸳鸯之缘。」梅山道:「老夫四海为家,一身流
寓,有何异能,脱子于厄?」

  友梅涕泪滂沱,牵衣不放,梅山亦觉凄然,乃安慰道:「子不须掉泪,我有
一故人,幸亦云踪暂寄于此,他是英雄剑侠,专肯济困扶危,与钱秀才也有一面
之契,我去为子恳求,谅他必能赤手相扶,只在八月十五二更时分,子其端坐以
俟。」友梅便敛在再拜,拔下金钗为谢。梅山坚辞不受,挥手而去。

  友梅深幸得遇梅山,然以二更之约,犹疑信相半。忽见一人推帘进来,视之,
乃孙妪也。友梅笑迎道:「孙老娘此来!莫非又作说客耶?」孙妪道:「非也,
恐娘独处无聊,特来闲语耳。」

  于是坐谈良久,妪即从容讽道:「老身岂敢为程郎游说,特以娘终身之事筹
之,莫若顺从为便。假使程郎萧然四壁,家无担石之储,则不敢劝。即有使家有
金穴,而春秋已富,或貌甚不扬,则亦不敢劝。即使富家矣,年少而容美矣,然
娘是明媒正娶,不幸而做了断钗破镜,乃守节不移,此是纲常伦礼之正,则又不
敢劝。

  今闻钱公子不过是一言之私订,反不若程郎有二百金之聘仪,钱郎之情重,
然以程郎待娘何如?至其家,月余未尝闻用强凌逼,每每市绫罗,购珠玉,委曲
以奉娘欢,其情情拳拳,又何深也。若娘坚执不从,万一程郎怨恨,将娘另嫁一
个蠢劣凶恶之徒,那时节又怎能保全冰操?此是老身药石之言,唯娘三思,勿贻
后悔。「

  友梅谢道:「仰辱厚情,妾当铭骨不朽,若要土梗盟言,改弦易操,虽使仪
木复生,吾志断不能回矣。」孙妪乃不悦而退。

  无何已届中秋,程生暗地着人将菱藕芡实,兼灸鹅火肉、鲜鱼月饼之类,陆
续送来。将晚又着人送至湖白酒四瓶。友梅以荤肴瓶酒,一半赏与着房夫妇,一
半饮于孙妪,自己只吃藕菱芡,烹茶而啜。

  是夜万里长空,毫无片云遮絮,俄焉推起一轮皎月,清光如画。其杭城赏月
之盛,真是家家弦管,户户笙歌,只有友梅凝妆静坐,作《风吹柳》一章,寓意
以谢程生。诗曰:灼灼园中花,讵无桃李姿。

  好风是何意,偏吹杨柳枝。

  相扶固云陋,贞信恒自持。

  莫怨柳情薄,只因风吹迟。

  愿为华阴雀,卸环报恩私。

  友梅将素帕一方,题诗方讫,忽闻谯楼已打二更,四壁悄然,只有风声即即。

  友梅叹道:「梅山之言谬矣。」俄而窗外一声桐响,仰首视之,则见一人立
于处下,头戴毡笠,身穿箭衣,年可四十,形躯秀伟,进前谓友梅道:「俺承梅
山之托,特来相救,玉漏已半,幸勿迁延。」

  友梅且惊且喜,忽摇手令其勿言,低声应道:「有守房夫妇,寝于外厢,倘
被知觉,反为不美。」那人便不开口,背了友梅,踰垣而出。其步履如飞,瞬息
之间,到了一个宅宇。

  原来那人即在昭庆寺东、卖雨伞的张仰坡隔壁,赁一所厅房作寓。友梅方进
仪门,遥见堂上,列炬辉煌,丫环五六,簇拥着两个美姬,出来迎接。友梅见有
内室方才放心,那人进去,换了方巾出来,重与友梅施礼。

  友梅再拜而谢道:「小妾不幸,陷身匪类,仰承君子,仗义相扶,使妾得与
钱郎重遇,见出二天。

  愿闻高姓大名,以便镂之心骨。「那人答道:」俺有姓无名,人但呼为申屠
丈,曩与钱郎在虎丘梅花楼上,曾会识荆。

  昨晤梅山兄,备悉赵娘贞操卓然,徒俺不胜钦敬。至于移花接柳,匡难除凶,
乃区区恒事耳,何足沾齿?「言毕,即令摆列筵席,款待友梅。申屠丈自到后房
饮酒,只留二姬陪酌。既而斗转参横,将次鸡鸣而息。

  次日,梅山老人亦来探望。友梅慌忙出谢,申屠丈因从容问道:「赵娘贞行,
虽已略知一二,其与钱郎聚散始末,尚乞赐闻。」

  友梅便把前后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申屠丈听罢,拍案大怒道:「裴玄那厮,
危于朝露,也不必话了。至于赵鸨不仁,若不杀之,难消此恨。」

  友梅道:「赵母恩养数年,亦不足怪,唯恨恶叔宋钶,将奴哄卖为娼,以致
受诸茶毒,真堪痛入骨髓。」申屠丈便问:「宋钶今在何处?」友梅道:「住在
广陵新城,因做人凶狠,人都称为宋黑虎。」申屠丈即唤:「真真儿何在?」

  唤声未绝,忽见一人,立在阶下,身长七尺,腰阔数围,凤目彪形,黄须黑
脸,向前应喏道:「主公有何钧谕?」

  申屠丈道:「今有广陵宋钶,为人残暴殄义,与尔匕首,为我速取头来。」

  真真儿应了一声,霎时不见。申屠丈悄谓梅山道:「中原贼星甚炽,将来国
祚倾危,道兄夜瞻乾象,亦卜其数之远近否?」梅山道:「只在二十年内,天下
便当鼎沸,所恨老夫年迈,不及见君辈匡时之略矣。」

  二人闲话,未及两个时辰,真真儿已回,手提一颗人头,鲜血淋漓,掷于阶
上。申屠丈令友梅向前识认,友梅举目一观,吓得魂惊心悸,多时不能开口,只
把头点。申屠丈向葫芦内,取药一丸,傅在头上,顷刻化为清水。

  因谓友梅道:「我这真真儿,一日一夜能行万里,俺令他把天下无义汉子,
共诛了四十九人,连今日宋钶,凑成五十。」

  友梅闻说,心益竦然,即敛衽致谢道:「妾承二位洪恩,既拯于陷溺,复雪
其大仇,但妾在此搅扰不安,倘即送往姑苏,早晚得与钱郎相会,尤为恩便,没
齿难忘。」申屠丈笑道:「赵娘不须性急,那钱郎虽脱囚扉,己被夫人遣往白下,
只在冬初更有一场大难。俺今访友燕京,即于便路解救。

  子留敝寓,自有二妾奉陪。兼以梅山在迩,虽使程生追究,足保无虞。「友
梅遂不敢再言,申屠丈忙令左右置酒话别。

  既而半酣,二姬共联一绝,以当骊歌。

  诗曰:阴雨丹枫脱送君,休将别泪染榴裙。

  一声清啸却何处,宦背俄惊万里云。

  二姬吟毕,申屠丈斟满巨杯,送与梅山,自亦立饮二爵,遂与友梅相别。梅
山亦便起身送出。要知友梅与生,何时方会。申屠丈此去,如何救难,且待下回
便知分晓。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3:01 编辑 ]
作者: lczmcl    时间: 2009-3-27 16:44     标题: 白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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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czmcl    时间: 2009-3-27 17:58     标题: 古道孤燕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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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czmcl    时间: 2009-3-27 17:59     标题: 清风逍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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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kx    时间: 2009-4-13 10:35

            第七回传情锦字为怜才

  词曰:香闺深掩暮云低,家在凤城西,好风吹起相思梦,因萧史,美玉心迷。

  潜出秀筛一面,暗将锦字重题。怨归心去逐鹧鸪啼,才子为情羁。客中未及
明珠骋,意惆怅,几度沾衣。菡萏花须并蒂,鸳鸯鸟讵孤棲。

  右词寄《风入松》却说钱生,自在无锡,与崔、李、陆三子分袂,带了紫萧,
向前进发,一路凄凄凉凉,想起友梅,恩爱方深,忽被一场横祸,以致两下分离,
又苦又恨,每每对月长吁,临风堕泪。过了数日,方抵金陵。因天晚不及入城,
即向客寓过宿。

  次日咨访店主,知范太守住在聚宝门内大街,令紫萧算还饭钱,沿路问至范
宅。只见室宇萧然,门可罗雀,那管门的,询知苏州钱公子,不敢怠慢,即忙请
入前厅,一面着人进内通报。钱生徘徊细看,果然收拾精雅,中间挂一幅孙雪居
写的《山阴访戴图》,上有一扁,是「芝秀堂」三字,乃云间董玄宰先生题赠,
瞻玩未完,范公已整衣出见。

  钱生以年侄,不敢当客礼,再三谦逊而坐。范公见生举止安徐,仪容秀韶,
心下十分爱重。寒暄方毕,又将家事一一细问。

   钱生言辞敏瞻,应答如流,范公益肃然起敬道:「忆自令先尊仙逝,老夫渍
洒临吊,一见贤侄,不觉倏又长成如此,询乃宗庙瑚琏,奚啻谢家玉树。」钱生
道:「老年伯宏猷硕望,正宜股肱明廷,何乃急流勇退,以寻竹坞花坪之乐?侄
恐太傅不起,其如苍生何?」

  范公道:「老夫蹇材拙运,故历宦二十年,仅至郡守,若再贪恋鸡肋,岂不
为邓禹笑人?况西河抱戚,老泪几枯,益觉紫霞念长,红尘计短矣。」

  钱生唤过紫萧,取出回书,双手递上。范公亦即传命,请出夫人相见。少顷,
苏老夫人出来相会,钱生备致老母谴候之意。

  夫人亦殷殷致问起居,拆开回书,与范公看毕,范公欣然而笑道:「若得贤
侄在此下帷,使老夫朝夕得聆珠玉,尤为深幸。」

  于是置酒款待,延生进内,饮于凝芳阁中,夫人亦出来陪叙,命侍女红蕖行
酒。钱生偷眼视之,轻霞晕颊,秀发齐眉,如有几分姿色,想起秋烟,不觉情意
凄其,几欲泪下。

  范公酒量甚宽,见生能饮,其兴益豪,乃以巨觥对酌,直至更阑,痛醉而散。
即以阁之东厢,为生寝室。

  方生饮酒时,见绣帘边,云发半露,娇艳非常,时来窥觑,钱生意是公之腾。

  及归房,红蕖以茶捧至,因以讯之,红蕖道:「此乃小姐珠娘也。」钱生又
问芳春几何,答道:「十六。」复问受聘未,红蕖摇首含笑而去。钱生既已酩酊,
又值心绪不佳,渐觉酒涌上来,和衣睡倒。俄而红蕖复至,唤醒生道:「小姐恐
郎君酒后口干,特奉凉瓜以沁喉吻。」

  生笑谢道:「承小姐投我以木瓜,愧无瑷琚之报,烦小娘子为我多多致谢。」
红蕖既去,钱生独坐,悄然把残灯剔亮,见几上有花笺一幅,乃吮毫作词一阕。
词曰:昨夜碧纱窗静,拾得相思一枕梦。忽到罗浮,却被红儿推醒。心耿心耿,
不见玉梅花影。

  右词寄《如梦令》,盖寓怀友梅之意,折为方块,置于砚匣之下。至晓起来,
与范公相见,同吃早膳毕,谓公道:「家叔虽任山东,荒茔在选,欲去一拜。」

  范公欣然遣俨引道。

  钱生去后,忽王太常遣使,邀赏荷花,公不能辞,午前即去。原来范公讳耿,
止生一子一女,子名朝瑛,已在开封任上,患疾而亡,故公有西河抱戚之语。其
女性敏慧,工琴书,真有班妃、易安之才,生就沉鱼落雁之色。因夫人初孕时,
梦见仙女授以明珠一粒,故以梦珠为名。

  及年三岁,有道人见之,谓乳媪道:「此子异日敏巧绝人,有以明月珠为聘
者,方可妻之。」言讫,已失道人所在,公益奇之,是以遴选东床最难惬意,既
要才与貌兼,又须夜光照秉,虽巨族名门,屡求庚贴,而公莫之许也。

  其夜钱生坐在席上,珠娘潜于帘缝窥之,退谓婢女莲香道:「天下倩美之士,
复有如钱郎者乎?」既而红蕖来备述钱生所问之语,珠娘笑道:「郎真狡狯,岂
亦觊见我耶?」复令红蕖送瓜以观生。

  及次日,钱生既去探茔,范公亦即赴席,珠娘瞒了夫人,与红蕖悄悄的潜入
生之卧房,见其琴剑书筒,文房器玩,无不珍美。忽于砚匣边,有花笺微露,取
而观之,乃《如梦令》一阕,讽咏数四,知其别有寓托。然时方季夏,不能喻:
「玉梅花影」之句,乃展开花笺,楷书二绝于后。

  诗曰:静几明窗日到迟,牙签相伴下帷时。

  江郎莫贞生花笔,留向春闺学画眉。

  其二:菡萏初开香满池,何须更忆玉梅枝。

  彩笺词比琴心怨,借问相思为阿谁。

  写毕,仍折为方块,藏于砚底而出。

  至暮生归,记起前词,恐为范公所见,将欲藏于筐中,展开词尾,忽见小楷
数行,字画端劲,真有颜筋柳骨。及细味其诗,则又暗托芳情,并寓观讽,心下
狐疑,竟不知是何人所作。

  俄而红蕖以瓜李送进,钱生即以笺诗问之,红蕖笑道:「昨夜令妾送瓜的是
谁,则做诗之人,从可知矣。」钱生惊喜道:「既是小姐的佳句,小生当珍为至
宝,饥则以为食,渴则以为茶,坐而哦、睡而讽矣。」红蕖戏道:「见了诗句,
就是这样寒酸,若见了小姐的花容,只怕郎君还要嚥许多馋涎哩。」言讫,带矣
而去。

  钱生复将二诗吟哦了数遍,叹息道:「吾则道天下有才有色的佳人,只有一
个赵友梅了,谁知又生一个范小姐,使小生获睹此诗,好不侥幸也。」当夜无话。

  朗日公谓生道:「昨日王梅川邀请工部主事吕玄卿赏荷,并来邀我,偶在席
上,谈及令先尊,他因说贤侄与裴孝廉有隙,前日特为写书劝解。如果有此事,
贤侄既在敝居下帷,须去面谢,此老虽不可交,然礼亦不宜疏阀。」

  钱生虽受母戒,然以公命,即往投刺。只见门第赫奕,僮仆如云,往来车马,
络绎不绝。等候了半日,方得进去,坐在厅上,又有一个时辰,方见梅川科头跣
足,手摇羽扇,慢慢的踱出来。及见钱生,又假意说「快取巾服」,钱生一把拖
住,梅川便拱手道:「溽暑中衣冠久废,只得欠礼了。」

  钱生婉款伸谢梅川,唯略叙寒温而已。须臾茶毕,钱生起身告别,梅川亦不
挽留。才下庭除,即一拱道:「幸恕亵衣,不及远送了。」钱生意甚怏怏,殊悔
多此一来。

  归之语公,公哂道:「此乃小人得势之态耳,何足介怀?」正在慨叹间,忽
见一个长老进来谒见,公即降阶而迎,相待之仪,十分恭敬。

  顾谓生道:「此位乃清莲庵寂如上人,戒律清恪,予方外椒兰也。」钱生见
其修眉方耳,萧然有出世之姿,亦钦然起敬。那寂如长老,讲起妙谛,滚滚如贯
珠,真能使天花乱坠。

  临别袖中出一缘薄道:「小庵新塑一尊送子观音,尚少数金,乞檀越助成善
事,功德无量。」范公欣然允诺,又留吃素斋,然后别去。

  自此钱生日在窗下,唯把友梅所寄之书,时时展诵,诵毕,又将梦珠二绝,
又复吟哦。一连十余日,送茶捧饭,俱是小婢山茶,而红蕖久不见至。钱生闷闷
不悦,作诗一绝,以抒幽怀。诗曰:欲寄相思少便鸿,新愁更比旧愁浓。

  罗帏咫尺犹难见,何况行云无定踪。

  却说梦珠小姐,自那日窥见钱生之后,刺绣浑慵,怀忠不置,有时雕闲斜倚,
脉脉无言;有时鸾镜半窥,悠悠凝想,不觉眉山锁翠,金钏俄松,唯有红蕖深解
其意,乃劝慰道:「小姐是千金艳质,老爷又选择门楣,怕没一个风流快婿?何
乃注念钱郎以致憔悴至此?」

  珠娘喟然长息道:「是非尔所知也。我尝诵诗,至桑中淇上之约,未尝不丑
其行,岂肯躬蹈之乎?只因世人,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如钱郎之
貌,固不待言矣,前日爹爹尝把他的课艺进来,我细细览阅,文辞秀雅,格局高
华,黄钟大吕之音,白雪阳春之调,以此出战,诚探巍科而有余。

  若钱郎者,所谓昆山之壁,价值连城;北海之鹏,程搏九万者也。我每欲潜
出一会,以观其意,奈夫人严于拘束,跬步不离。虽婚姻之事,主在椿萱,然可
托终身亦须斟酌。当此之际,诚不能不为之耿耿耳。「

  红蕖道:「小姐敏心卓识,信非奴辈能窥,但夫人拘管虽严,何不潜赋一章,
待红蕖送去,以探钱郎之意何若。」珠娘凝思良久道:「汝言亦是,乃以薛涛笺,
赋七言近体一首。诗曰:倚遍雕栏每倦唫,近来愁压黛眉深。

  花源已泛刘郎棹,银汉休孤织女心。

  讵谓蓝田无美壁,可能烟岛拟文禽。

  玉人若喻诗中意,莫吝琼瑶惠好音。

  红蕖接诗欲行,珠娘又叮嘱道:「切须谨慎,不可漏泄与夫人得知。倘钱郎
有甚话说,急来回复。」

  红蕖乘间走出凝芳阁来,钱生正在倚柱咿唔,见了诗笺,即展开细看,叹道:
「吾固知小姐情深,若得为比翼之鹣,连理之树,余之愿也。但有一腔心事,必
须当面诉闻。小姐既不吝瑶篇赠我,更不知有须臾之间,使鄙人得睹芳容否?」

  红蕖道:「郎君要见小姐,何不也做一诗与我捎去?」钱生即取碧筠笺,次
韵一首,折做同心方块,付与红蓿红蕖得了诗笺,即忙回报珠娘。珠娘接来视云:
书幌凄其久废唫,粉垣虽隔两情深。

  欲援绿绮闻芳耳,难托青鸾诉苦心。

  萝蔓抵惭依玉树,云衙何日效鹣禽。

  彩屏肯自瑶台下,重倚朱栏诗好音。

  珠娘又问道:「钱郎还有何言?」红蕖道:「他道有一腔心事,必要与小姐
面谈。」珠娘笑道:「我亦欲图一见,以决终身,其奈夫人何?」红蕖笑道:
「我有一计,只要用着莲香,不知小姐以为何如?」珠娘道:「汝有何策,第为
言之。」

  红蕖道:「明日老爷约定吕工部,要到牛首山、燕于矶诸境随喜,想必信宿
而回。乘此机会,何不令莲香假充小姐,与那钱郎一晤?

  面上虽有了几点麻儿,只须多擦些粉,金莲略大些,把那绣裙放下,也可隐
瞒。小姐欲诉的衷肠,说与莲香念熟,若钱郎说甚心事,只消含糊答应,以待小
姐自己主裁,虽行回话。

  只要把夫人陪住在房,待红蕖伴着他,悄悄出去,此计何如?「珠娘莞然而
笑道:」不谓汝倒有陈平之智,只怕莲香不肯。「红蕖道:」以小姐之命,谅他
不敢违拗。「珠娘即时唤过莲香,以此语之,莲香点头微笑。于是红蕖复至书房
回复。

  次日清晨,范公果别生而出,将及黄昏时候,珠娘把那珠衫绣裙重熏兰麝,
换与莲香,妆束齐整,宛然是个闭月羞花的小姐。红蕖跟着,袅袅娜娜走出东厢
来。

  钱郎凭栏凝盼,但见月上梧梢,犹未见至,怅然道:「岂谬耶?」俄而闻竹
屏之外,足音跫然,则见红蕖随着小姐,已翩翩而至矣。钱生喜跃趋迎,深深一
揖,坚欲迎迓入书馆,莲香固推道:「即此共误片晌罢。」

  遂拂石而坐。即莲香原有几分姿色,兼以星月之下,转觉婉丽动人。钱生笑
谢道:「小生以蓿帏之命,觐候尊亲,不意缘契三生,遂获帘边半面,然自料弇
末之夫,何足以配仙质。忽承小姐贶以瑶笺,使鄙人喜出非常,感深五内。」

  莲香述小姐之意以对道:「妾闻婚姻之事,冰人言之,高堂主之,非儿女子
所当私议。但以君子惠中秀外,学究天人,信乃旷世难逢,何可失之当面。故不
耻自媒,辄敢以芜蔓之词,竭其鄙诚。倘君子不弃,葑菲结以秦晋,妾得躬执箕
帚,幸莫大焉。」

  钱生太息道:「过承小姐错爱,岂不欲即求偕老,但心有隐忧,未也轻许。」
莲香道:「郎君有何心事,不妨为妾言之。」

  钱生道:「实不相瞒,小生与淮扬妓女赵友梅曾有夫妇之约,今虽风流云散,
相会无期,然言犹在耳,若即寒盟,是乃鲜情薄倖之徒,不唯友梅罪责,即小姐
亦必我尤矣。然执守前言,以负小姐一片美情,则又眷恋不忍,际此两难,故欲
面商之耳。」

  莲香未知小姐之意,不敢妄对,但唯之而已。红蕖惟恐夫人呼唤,连声促回。
莲香临行,复谓生道:「门客许翔卿,与家尊至契,郎君若以作伐求之,则姻事
可谐矣。」言讫,琼珮珊珊,翻然而逝。

  钱生伫望久之,黯然魂失。因莲香语意含糊,唯怕好事之不成也。乃以衷曲
恳于翔卿,翔卿即转达于范公。范公道:「钱郎才貌绝佳,可称快婿,但弱息幼
时,曾经异人相道,有以明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求婚虽多,者夫唯恐不是姻
缘,未敢轻诺。若钱郎果有明珠,老夫无不依允。」

  翔卿又以公言复生,钱生虽系宦家,然火齐木难,世不常有,闻之殊觉怏怏。

  俄而节届中秋,范公设宴,以请吕工部,亦邀王太常相陪。吕玄卿自恃少年
科甲,睥睨一座,旁若无人。然生亦轩轩霞举,雅言隽语,辩若悬河,范公又欲
显生之才,授以纸笔,令生作诗。钱生承命,即书二绝。诗曰:长河澹澹碧云收,
秋色平分月到楼。

  莫谓胜情唯瘐亮,于念不数晋风流。

  其二:遥空群籁静无声,云外天香满凤城。

  可惜清樽虽共赏,嫦娥应笑未成名。

  初时王梅川待生甚倨,及见诗,方卓然奖异,遂欲以女妻生。次日亲来谢宴,
即俛公作伐,公欣然应允,述以告生。钱生坚却道:「烦老年伯善为侄辞,此事
断难从命。」

  原来公与夫人,爱生才貌,甚欲得生为婿,因以明珠一言,犹豫未决。及见
钱生不允梅川,心中大喜,过了数日,梅川又遣人致书,公拆开视云:弟初见九
畹,以其年少轻佻,意甚忽之,及叨盛宴耳,其灿花之论,使弟爽然自失。以彼
其才,异日燕台市骏,诚良乐之所急也。小女标梅待赋,欲托红丝,唯借年兄执
柯,则钱侄必无推阻。

  前已面抒鄙怀,未审鼎言转致否。肃此再读,伫俟回音。

  范公回书,不与生看,即便写书回复。

  又过了两日,正与钱生讲论经史,忽见门公慌忙报说,工部吕老爷来望。公
谓生道:「玄卿此来,之为吾侄姻事矣。」钱生道:「若为姻事,全仗老伯委曲
回之。」范公点头而出,与玄卿相见,各叙寒温毕,玄卿道:「王老先生有一淑
爱及弃,欲招年侄九畹为婿,特请老先生作伐,此乃美事,何老先生回书推托?

  梅老十分不悦,念又央某进宅相求,唯老先生玉成为妙。「范公道:」此因
敝年侄以不奉母命为辞,在仆岂能专主。「玄卿道:」既如此,可请九畹面谈。

  「范公即着人请出钱生相见,邀玄卿到书房待茶。玄卿踱进书房,靠窗案上,
有红笺一幅,范公急欲收拾,已被玄卿看见。范公笑道:」此乃小女看月之作,
不妨请政。「玄卿接来观之,乃七言律一首。诗曰:碧梧金井暮烟收,露濯清辉
炤入楼。

  灵药又逢银兔捣,尘思不起素娥愁。

  罗衣借帘鉴须倦,团扇翻题句自幽。

  看到夜分人静处,塞鸿遥送一声秋。

  玄卿诵毕而赞道:「令爱有此诗才,不在班谢之下矣。」言未既,钱生肃容
出见。玄卿道:「九畹兄高才绝俗,王小姐美貌无双,此乃天付良缘,九畹兄不
可固却,以负王老先生一腔美意。」钱生答道:「谬承王老年伯厚爱,晚生焉敢
推辞,但老母在堂,未曾请命。晚生自幼又发一个痴想,不弟春闱,誓不聘娶。

  况因先君早丧,家业飘零,虽有观巢之思,实无白璧之聘,今以王老年伯,
高门鼎族,何患无乘龙佳客,而必以某之学疏才浅,子然琐尾之士哉?「玄卿道:」

  既是年家,又是太常公门第,也不为辱没了兄。况闻春间被狱,若非王老先
生出书解救,吾兄岂能安然无事?

  今以好意联姻,故作客谈推却,且下梅翁起服北上,不惟魏公待以腹心,又
与裴司马桥梓至厚,吾恐拂逆其意,祸不远矣。「钱生道:」

  诗不云乎:「娶妻知之何,必告父母。『今王老年伯,国之大臣,岂不欲令
人克全伦礼,而忍以威势劫之哉?」玄卿见生不允,又见范公默默无言,遂勃然
变色而别。

  钱生退入书馆,低首自思:友梅不知下落,珠娘姻事难成,欲归无颜见母,
欲留又恐梅川寻事加害。左思右想,闷闷不悦。忽见红蕖走至,以片纸付生道:
「小姐所命也。」钱生接来一看,不觉变愁为喜。要知范小姐纸上写的是何言语,
下回便见。



***********************************



            第八回触怒权奸因却婿

  诗曰: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右《酌酒与裴迪》话说钱生正在忧懑不悦,忽值梦珠小姐差红蕖以数行持至,
钱生接来细看,那纸上写道:前夕晤君,闻已许聘赵氏,若然,妾愿居其次,因
家君燕子矶回,云在关帝庙中遇一申屠丈,天下异人也。子若竭诚往谒,或者明
珠可求。至于王太常,品行不端,但宜婉曲辞婚,慎勿直遂,以取其怒。自今以
后,妾之身,付在君矣。幸亟图之。

  钱生览毕,不胜欣悦道:「小姐不仅深情,且有敏识。曩时申屠丈曾说:」

  倘有缓急,不妨谋诸我。『那梅山老人又道:「遇珠则圆。』这段姻缘想有
几分可就。然非小姐裁示,几乎忘矣。」遂带了紫萧,直往燕子矶关庙访问。

  庙祝道:「相公莫非姓钱么?」钱生问之,庙祝道:「申屠先生临去时,嘱
咐小道云:」三日后,有一位姑苏钱秀才来访,可对他说,须到东昌相会。『
「钱生大惊道:」申屠丈可谓神矣。

  想起堂叔钱一鹤正做东昌府知府,不如乘此机会,到彼省候,便可以从容寻
问那申屠了。主意已定,回到书馆,请见范公道:「不肖执意辞婚,梅川年伯必
然见罪。今有家叔莅在东昌,意欲暂往省谒,俟王年伯服满进朝,再当趋侍左右。」

  范公大悦道:「贤侄所见不差,但途中须要保重。」

  遂即庀藻作租。至夜席散,钱生方进卧房,把那行李收拾。只见红蕖潜至,
持一锦囊付生道:「小姐闻君远行,无由面别,特俾妾来,以此不腆为赠。」钱
生谢道:「烦乞小娘子致意小姐,小生此去,倘或得了明珠,不时定聘,乃不可
为着小生,忧损花容。」

  乃捡视囊中,只有纹银一镒,其余俱是金珠,约值三四百金。钱生把那琴剑
书符,留在其内,只把小姐所赠之货,并要用物件,俱放在皮匣中带去。晓起别
公,出门之际,回头频望,魂断意迷,不觉潜然泣下。珠娘一闻生去,玉怨花愁,
其相忆之情,不待言矣。

  再谈吕主事,细述钱生推却之意,回复梅川,梅川赫然大怒。玄卿笑道:
「谅那腐儒薄福,岂能坦腹乔门。然在老先生,岂患无一娇客,何必取此迂妄之
人哉?比闻闇老有女,四德俱全,何不为令郎公求此佳妇?」

  梅川道:「鄙意怀之久矣,因此公清奇简傲,不近人情,又不知其女,可称
淑媛否?」玄卿道:「昨日亲见,范小姐《望月》一诗,请为老先生诵之。」遂
朗咏一遍,梅川听罢,欣然道:「有此美才,岂无丽质?但无人可做赛修。」

  吕主事道:「闻有清士许翔卿,与范老先生至密,不若托彼为媒,下官亦当
从旁相恳。」梅川大喜。无何,已届重阳,遣仆持柬邀请许翔卿,翔卿接柬视之,
上写道:制侍生王芬顿首启翔卿兄爱下:久怀雅致,未获识荆,兹届重九,敝园
楼台崇敞,愿与君登高一谈,君幸惠临不倔。

  翔卿暗忖道:「此公平昔势利,矜以慢人,今特遣使邀我,其中必有缘故。」

  欲要推辞,又恐见怪,只得随了来使,具名拜谒。

  梅川一见翔卿,笑容可掬,直延进后园书室,备叙寒温,少顷,摆列酒肴,
宾主对坐,饮至半酣,梅川从容问道:「闇老近日起居何似?」翔卿道:「范公
琴酒陶情,颇得香山池上之乐。」

  梅川道:「闻有淑爱,才色无双,桃夭未咏,意欲为小儿求聘,吾兄试度其
允否?」

  翔卿道:「只恐范公不敢仰攀。」梅川作色道:「翔卿何出此语?吾与闇然
不唯同年,兼且累世通家,今以儿女联姻,乃是一桩美事,故特奉迓玉趾,烦为
小儿作伐,事成之日,柯仪必当重谢。」翔卿道:「既承明公钧谕,敢不借口舌
之劳,以缔朱陈,俟与范公求得庚贴,即当回复。」梅川大悦,呼童斟酒,连敬
数杯。

  临别,梅川又道:「小儿亲事,全仗尊力,并烦致意范翁,不可学那钱兰小
畜生,不识高低,故为推却。」翔卿唯唯,作谢而出。

  不敢迟缓,连夜往见范公。范公道:「彼恃冰山作泰山,吾与往还,尚惧祸
及,岂有以女缔亲之事。明日君去回复,只须依我如此如此,以辞绝其意。」翔
卿领诺。

  次晓即至王宅,求见梅川,梅川道:「许君清早惠临,想必姻事得妥?」翔
卿道:「执柯无力,惶恐惶恐。」梅川即变色而问道:「岂闇然有所不允耶?」

  翔卿道:「范公非敢不允,只因小姐三岁时,曾有异人相道,此儿福薄,议
亲不可太早,早则不寿。须到二十岁,有以明月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议亲虽
多,范公一概不敢许诺。特俛小可致谢厚忱,异日尚要踵间荆请。」梅川大怒道:
「明明欺我,造此胡言,我今日方知那钱生不允亲事,也是他的主意。罢了,拼
我这穷太常,与他做一个对头。」

  又叱翔卿道:「我好意做成汝做媒,准料汝也不知人事,为他捏造虚辞,特
来诳我。」翔卿再欲开口,梅川已气冲冲的踱进屏后去了。

  翔卿满面羞惭,回达范公,范公道:「由他发怒,我巴不得与他绝交。」正
在谈论,忽见吕主事差人下书,公拆书细看,单为王太常求亲一事,中间指陈祸
福,无非迫抑公允从的说话。范公掷书于地,微微冷笑道:「鄙哉,玄卿!真小
人也。我老范铮铮傲骨,岂为社鼠恐吓耶?」

  那递书的在门首等候半日,不见回书,含怒而去,报与玄卿。玄卿十分不快;

  即时往见梅川。梅川道:「范耿公不允结亲,毫无情面,我欲寻事害之,君
谓计将安出?」玄卿道:「老先生荣行在即,俟进京之后,设计中伤,有何难哉?」

  梅川摇首道:「怎耐得这许多时?」玄卿道:「既要速行,更有一策,我闻
裴大司马,初为淮扬盐院,被闇然弹了一本,已成不解之仇。先生何不捃摭其过,
修书一封,送与司马,则司马必信公言,而老范难免不刚之祸矣。」梅川大喜道:
「此计妙绝。」即央玄卿起稿,星夜遣人北上。

  且不说王、吕安排陷害,只可惜范公不知祸患临身,犹以绝交为幸。正是:
灶突已烟上,燕雀犹未知。

  且说范公有一嫡侄,讳斐,字文甫,年踰弱冠,以恩例为国子监监生,自朝
瑛没后,公即承继为嗣。一日偶从府前经过,闻得衙役人喧,传说道:「圣上差
下校尉,要拿一位乡官。」

  范斐挨身相问,正问着王太常的家人,那家人也不认得范斐,随口应道:
「要拿做开封府太守的范闇然。」范斐听了大骇道:「那范太守居官清正,居乡
仁善,犯着何罪,圣上却要拿他?」那人笑道:「这朝廷的主意,我们哪里晓得。」

  范斐惊得面如土色,飞报范公。话犹未毕,只见许翔卿疾趋挥汗而至道:
「风闻校尉到府,虽未开读,外人纷纷俱说为着明公,虽未知真假,不得不来相
报。」公方大惊道:「我任开封二年,虽无功德及于百姓,未尝得罪于朝廷,不
知皇上拿我,为着何事?」

  正欲遣人侦探,忽报吕爷来了,范公慌忙迎入。玄卿道:「闇老犹未知么,
适闻官旗到郡却为着老先生,我想朝廷之上,权重的莫如大司马裴公,与裴公至
契的,莫如王梅老。

  今老先生遭此奇祸,据下官愚见,何不将令爱小姐,连夜送过王宅成亲,待
王老先生进京求救于裴公,则天威可解,而身家可保。「范公道:」谨谢厚爱,
若范某无罪,则圣明自然恩宥;如果悖逆不法,这是获罪于天了,岂媚于□灶所
能免乎?「

  玄卿道:「老先生只因性气躁直,所以见嫉于人,仕途坎凛,今当祸患已成,
犹依然执拗,只恐廷尉未必于公,九重高而难吁,不听仆言,悔无日矣。」范公
道:「与其在己以幸免,不如守正而待命,提骑一来,某即含笑而去矣。」玄卿
知事不谐,即起身告别。

  范公忙唤范斐商议道:「吾料祸根必起于梅川求亲不遂,此老奸险异常,我
若被逮入都,家内无人,他还要寻计毒害。汝今晚带领叔母、妹妹、并汝妻子,
悄然出城,明日五更即雇船,直走姑苏,暂避在钱老夫人家下。」

  又向翔卿道:「君以家事清寒,断弦未续,我有使女莲香,每欲备查赠君,
迟迟未果。今临不测之祸,死生难料,君可速唤肩舆,从后门抬去,以遂我之初
心,幸勿推却。」

  翔卿顿首泣谢。

  公即进内,与小姐诀别道:「汝兄天殁,所以承颜膝下者,唯汝一人。满望
赘婿,使我两人暮年有靠,谁料误听明珠一语,迟延至今,竟以求聘不遂,遭了
王贼之害。我今进京,万一皇天怜我,无罪或得生还,与汝尚有相见之期。只怕
群奸布网,天欲绝我,或毙在狱中,或受刑西市,则我父子自今一别,永无再见
之日了。

  我他无所嘱,唯承事母亲,比我在时尤宜孝顺。待钱郎一归,即谐伉俪,事
夫敬姑,若能各尽其道,则汝父虽在九泉之下,庶几瞑目矣。「

  小姐听罢,登时哭仆在地,哽咽不能出声。范公又谓夫人道:「本欲与卿白
头相守,奈何同林之鸟,大限各飞,若到姑苏,切须照护女儿,伺钱郎东昌一回,
不必明珠,即完了女儿姻事。至于家业,夫人自能料理,吾亦不及备细叮嘱。」
夫人道:「相公保重。」刚刚说得半句,即泪如雨注,放声大恸。左右女婢,无
一人不坠泪者。

  公虽天性刚烈,亦觉凄然伤感。分咐未毕,校尉已至门首。小姐牵住公衣,
大哭道:「爹爹为孩儿被祸,孩儿不能学那缇萦女,上书叫屈,不如死在膝下,
做厉鬼以报冤。」范公再三抚慰道:「我为父的,不得罪于国家,到京自能申辨,
汝不必过为无益之悲。」外边催唤甚急,怎奈小姐牵住不放,公遂绝据而出。

  是夜拘禁公馆,次日把圣旨阅读,即以槛车押赴长安,亲戚故友,并无一人
探望,唯有老仆金元随身扶侍,可怜仁停悫,如公见几而作,已退归林下,犹不
免于睚眦之辞。君子于此,每为之三叹焉。

  夫人、小姐当晚收拾细软,同着范斐夫妇,一路悲伤,自向苏州进发。翔卿
得了莲香,即谐花烛,莲香泣道:「范爷为人刚方正直,所以小人嫉恶。今被逮
入京,料必凶多吉少。平昔解衣衣君、推食食君,妾见其厚君者至矣,君独漠然,
不以为念耶?」翔卿自肯道:「范公遇我甚厚,其如事关朝廷,力不能救耳。」

  过了数日,莲香复说翔卿自肯道:「王太常托君为媒,君顺了范爷而违逆其
意,今范爷已被不测之罪,所谓唇亡齿寒,祸及己身耳。故为君计,不如收拾到
京,兼打探范爷消息,公私两得,不识君能从否?」翔卿自肯道:「贤妻之言深
为有理。」于是治装北上不题。

  且说钱生便默默然跟了紫萧迤逦出城,只因思忆小姐,心里摇思。一回忽念
着老夫人,未审安否如何?一回又想起赵友梅,不知移徙何处;屈指秋姻怀娠已
经七月……真是离愁种种,别绪悠悠。况此时恰值秋末冬初,西风萧瑟,木叶纷
脱,碧空嘹亮,每逢过雁哀鸣,黄菊凝霜,遥见孤村野店,满目凄凉,越添情况。

  有昔贤一诗为证。诗曰:衡门无事闭苍苔,篱下萧疎野菊开。

  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

  雁飞关塞霜初落,书寄乡山客未回。

  独坐高窗此时节,一弹瑶瑟自成哀。

  右《秋日即事》玉河杨柳已萧萧,羁思逢秋转寂寥。

  亲舍每疑云外近,长安翻觉日边遥。

  浮名肯似尊鲈美,壮志宁随皮肉消。

  自笑行藏浑未卜,巫阳堪问竟谁招。

  右《秋日书怀》离城约有十里之外,忽闻树林中有人问道,「钱居士何往?」

  钱生惊讶道:「此处并无相识,却是何人唤我?」回头一看,有些面熟,遂
即下马相见。只因遇着那人,钱生几乎化做横匕之鬼。毕竟唤者为谁,且听下回
便知。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56 编辑 ]
作者: 3328717383    时间: 2009-5-9 20:06

            第十回咏雪诗当垆一笑

  诗曰:双袖蹁跹舞越罗,小娃十五解吴歌。

  洒垆体说临邛好,阊阖门前花柳多。

  右《竹枝词》西子湖头卖酒家,春风摇荡酒旗斜。

  行人沽酒唱歌去,踏碎满街山杏花。

               (同前)

  当日钱生自寻白云峰闲话,不意娉婷袅娜,走出一位佳丽人来。钱生注目视
之,神莹秋水,态着朝云,其他不能细数,只这秀发堆鸦,金莲一捻,便是魂销。

  那女子启一点未唇,露两行玉齿,逡巡问道:「郎君是欲沽饮么?」钱生道:
「非也,特来寻云峰闲叙。敢问姐姐,还是白翁何人?」

  那女子道:「云峰,妾之家尊也。去冬有一位做那『偶倩松醪浣俗尘』之诗
的,或是郎君否?」钱生道:「此乃酒后俚言,何劳记忆。」

  女便问生姓氏,所习何业,钱生谬答道:「姓孙,到此贸易。」随问其青春
几许,那女子道:「虚度三五。」又问芳名,答道:「小字瑶枝。」

  钱生又问道:「余自客岁,即向尊肆沽饮,往来匪朝夕矣,为何不见姐姐?」
瑶枝道:「因外大父有恙,过去相援耳。今日家君亦为探望而去,想必抵暮方回。」
钱生又问室中更有何人,瑶枝道:「止有老母,近亦抱病伏枕。」

  钱生虽与眤叙良久,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梦珠,并非钟情于瑶枝也。惟瑶
枝独钦羡生才。及生欲别,固留道:「尊寓在城,风寒路迂,请以屠苏暖居冻足。」

  钱生笑道:「鄙人愧无玉杵臼,姐姐乃欲啜我以琼浆耶?」

  方举杯欲饮,而彤云聚起,天昏欲晚。素雪既零,凄风凛冽,未几,推扉一
望,大地悉成缟素。钱生倚楹而喟,若有忧色。瑶枝道:「归途既阻,妾家衾裯
颇备,君何忧焉?」钱生道:「室无男子,而小生徘徊不去,将无瓜李之嫌,以
贻尊君见罪?」

  瑶枝道:「无害也,老父龙钟,谅不能冒雪而归。」乃令小环煽红炉火,与
生拥炉而坐。

  钱生道:「姐姐既知拙咏,必工染翰,可无佳作,以贻予怀?」瑶枝即为呵
冻,和生前韵一绝。诗曰:每恨桃源闭绮尘,无端轻别有情人。

  妾心只羡鸳鸯鸟,不敢投梭恼谢鲲。

  钱生览诗大笑道:「诗诚妙绝,但不知谢鲲是谁。」瑶枝道:「远则千里,
迩则目前。苟有情种,妾便以终身许之矣。」钱生道:「小生因是有情者,可惜
遇卿晚耳。」瑶枝默然。

  钱生又道:「清坐寂寥,曷若以雪为题,联吟一律,可乎?」瑶枝道:「唯
命。」诗曰:碎剪冰绡片片春,(生)瑶台多少散花人。

  (瑶)剡溪夜棹逵堪访,(生)瘐岭寒葩色掩真。(瑶)十二珠帘非拌日,
(生)

  三千银岛净飞尘。(瑶)小桥渔笠浑如画,(生)疑是南宫笔有神。(瑶)
吟讫,瑶枝进门,侍奉汤药。于是阴风凄凄,瞑色白合,银釭既点,角枕横施。

  瑶枝直待其母睡熟,方得步出中堂,见生向火而坐,急问道:「君怕寒耶?」
即卸下绵半臂,与生御寒。钱生谢道:「偶尔相逢,姐姐便钟情如此,使小生何
福消受?」

  瑶枝乃诘问道:「妾细哦君诗,并观君言语动静,的是名家仕胤,决非商贾
中人也。愿明以语我。」钱生笑而不言。瑶枝道:「妾固知之矣。君必欲终秘耶?」

  钱生乃以实告,且嘱其隐而弗泄。

  瑶枝道:「君既宦家,必已问名贵族,但不知充下陈、备洒扫者,曾有几人?」

  钱生怃然道:「尚乏齐眉,何云姬媵。」乃以梦珠小姐月下相会,及寻申屠
丈求取明月珠一事,备陈颠末。

  瑶枝道:「细听君言,则君与范小姐,均可谓有情人矣。第不知今后又遇一
人焉,其有情亦如范小姐者,君肯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其后见者乎?」

  钱生道:「余情痴人也,每阅裨史,至君虞之负小玉,王生之负桂英,未尝
不掩卷三叹,而尤其孤恩薄倖。然世上又有一等,入秦楼而窃玉,过芝馆而迷香,
情欲摇摇,而歆彼羡此者,则亦好色淫乱之徒耳,而非所谓深情之士也。若夫信
誓旦旦,终始不渝,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者,方谓之有情耳。

 使余今而后,又遇有情如范小姐者,欲我舍范小姐而从彼,则吾不能,若欲以
待范小姐之情以待之,则胡为而不然?「

  瑶枝道:「妾闻待媒而嫁者,正也;择美而从者,权也。窃观郎君,器宇不
凡,温然玉润,诚骚雅之领袖、士林之翘楚也,故一睹丰仪,志念遂决。君虽无
援琴之挑,妾实有炫玉之意,愿获托身姬侍,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少及于
濯浣之贱乎?」钱生暗思:梅山老人曾许我以三位妻小,虽友梅、梦珠,会合无
期,然盟言已订,或者第三室之缘,其在斯乎?

  乃欣然许诺。瑶枝即求设誓,钱生乃誓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泰山如
砺,心炳日月。」誓毕,漏下已三鼓矣。

  灯火之下,细睹瑶枝,皓齿明眸,愈觉艳丽。乃笑道:「盟既订矣,良宵难
过,请坐何为?」瑶枝正色道:「妾之所以午夜会君者,诚为百年之事也。今既
蒙金诺,荐枕有日,虽鄙陋之躯,不足珍爱,然私皆萱帏以图苟合,则妾亦淫荡
之人耳,君何取焉?」钱生道:「卿言是也,我虽热中,姑忍制以待合卺耳。」

  直至鸡鸣而息,终不及于乱。

  黎明雪霁,钱生赋诗为别。诗曰:邂逅相逢即誓盟,何须跨鹤入瑶京。

  黄河莫道深无底,未及卿卿一片情。

  瑶枝亦次韵以答生。诗曰:休忘雪夜订姻盟,作速观光上玉京。

  今后马嘶门外路,凝妆终日盼多情。

  吟讫,遂殷勤各道珍重而别。

  钱生进行,钱公愠容诘问,乃谬以寻谒申屠丈求珠为辞。鸣皋惊道:「那申
屠丈乃江湖仙侠,我虽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子何从而识面?又何因而求珠耶?」

  钱生备告以姻亲一事。

  鸣皋道:「昔日裴航,得玉杵臼以聘云英,至今述异者以为美谈。今吾侄亦
欲寻明月珠,以求范氏,倘婚姻果遂,异日风流场中,又添一段佳话矣。但申屠
丈既又许汝,只须静以俟之,又何必栖栖然,而空骛于外哉!」

  钱生退至侧边书室,思念瑶枝,作小词以述其事云。诗曰:有女艳当垆,疑
是来姑射。十五正芳年,一幅春风画。不必奏求凰,便许终身嫁。此后问相思,
又在青帘下。

  右调《生查子》钱生又见斋前梅花盛开,以怀友梅,作诗一绝。诗曰:曾记
芳名是友梅,梅花独向郡斋开。

  朝云暮雨知何处,不入罗浮梦里来。

  过了数日,鸣皋坐堂将退,忽见皂快禀称,有一申屠丈要见老爷。鸣皋慌忙
请入后堂,掩门相见。又唤钱生出,会毕,申屠丈便向袖中取出明珠付生道:
「俺自郎君见托,直踰岭海,寻见贾舶,以三十万缗购得此珠,虽淹滞十旬,幸
不辱使命。在郎姻事可谐,而某报郎之心亦尽矣。」

  原来珠踰径寸,光明圆洁,若黑夜放在室中,则一室皆明。或惠王所云「照
秉」,季伦角以代烛,皆是物也。

  钱生捧珠踊跃,再拜而谢道:「萍水相逢,过叨恩渥,既起之于垂殒,又锡
之以奇珍,铭骨镂心,感何可既。」申屠丈又嘱生道:「室家之事,因当勉图,
此外或遇闲花野草,亦须屏却淫邪,以存阴隲,庶几功名可成,而遐龄可保。郎
宜珍重,俺从此别矣。」鸣皋与生牵袂恳留,申屠丈执意要行。钱生欷欷道:
「此别之后,不知何时再会?」

  申屠丈道:「后会无期,难以轻约。或子便鸿,当稍附一信耳。」言论,飘
然策蹇而去。

  钱生即于次日黎明,辞别叔父,带了紫萧,回诣金陵。鸣皋亦遣人护送,并
修书一封,问候范公,为生中说亲事。钱生一到白下,即入城先访许翔卿。许家
回说旧冬已到北京去了。

  钱生便由大街趋往范宅,但见门外悄无一人,门上封皮紧锁。钱生茫然不解
其故,遍处寻问,方遇一老苍头,苍头泣道:「家老爷不知为着何事,忽被圣上
拿门,去年十月间已为锦衣卫校尉拘往长安去了。」钱生又问:「夫人、小姐今
在何处?」

  苍头道:「当老爷临去那一晚,夫人、小姐即随着小相公出城,今亦不知去
向。」

  钱生听见,徬徨不宁,凄然欲泣,乃谓紫萧道:「我只道有了明珠,则姻期
可以唾手。谁知又遭此变,如何是好?」紫萧道:「既范爷有了这件奇祸,即寻
见了夫人小姐,恐亦无济于事。不如原到东昌,再为商议。」钱生曰:「汝言最
是。」

  遂连夜出城,向客店中安歇一宵,次日五鼓起身就路,不则一日,又到了东
昌。

  鸣皋见生,惊问道:「吾侄去而复回,莫非亲事不谐么?」钱生说出范公被
逮之事,鸣皋大骇道:「闇老已谢归林下,那当事者犹放他不过,必欲罗织以罪,
真可为寒心矣。故仕宦之险,昔人喻以泛海,信不虚也。但吾侄姻事,将欲如何?」

  钱生道:「姻事且不须提起,窃料范年伯此去,轻则贬窜遐陬,重则竟有灭
身之祸。愚侄放心不下,欲到京师,探听消息,不知叔父以为可否?」鸣皋道:
「今日正是小人世界,子去探问,恐或被人侦知,不唯无益于公,抑且惹祸于己。
况今科试在迩,我正欲为汝斡旋前程,以向秋闱鏖战。若到北都,岂不误了科场
大事?依叔愚见,还是不去罢。」

  钱生道:「不然,平居无事,则依附门墙。一朝有患,即掉首不顾,此乃小
人浇薄之态耳,侄岂肯效之?况范年伯青眼盼睐,既已骨肉我矣,今日到京一望,
亦情理所不能已者。且不肖此去,自当小心在意,决不惹祸,以贻叔父之忧。」

  鸣皋踌蹰半晌道:「汝既要去,我即着人,为汝纳了北监,以便在彼应试。
须念三年辛苦,闻在寓中,再把经文用心细绎。倘遇朱衣暗点,岂唯尔叔之喜,
庶不孤尔母倚阊之望耳。」

  于是择吉日起程,鸣皋置酒饯别,临岐再三嘱咐:「前途谨慎。」又作诗为
赠,有「不独秋风聆鹗荐,马蹄并望探花归」之句。钱生俯首受教,挥泪而行,
因期促意忙,不及向白翁一晤。将抵部门,已四月中矣。

  毕竟是皇都地面,风景繁妍,有多少剑履簪缨、呜珂于丹陛;雕鞍绀幰,击
壳于通衢。以至龙楼凤阙之崇华,四海九州之客旅。有先贤《长安春望》诗为证。

  诗曰:南山晴望郁嵯峨,上路春香玉辇过。

  天近帝城双关迥,日临仙仗五云多。

  莺声尽入新丰村,柳色遥分太液波。

  汉主离宫三十六,楼台处处起笙歌。

  钱生到京,寻一寓所,在国子监之左。其居亭主姓王,号季文,原籍姑苏,
以刀笔为生涯,盖讼师也。有女蕙姑,年已二十有五,虽曾受聘,尚未于归。生
以桑梓之宜,且便于进监,故借寓焉。

  此时王太常已起服进朝,连升二级,除授吏部左侍郎之职,钱生虑其犹宿旧
憾,故从母姓,而改讳为芳。自有鸣皋遣来之仆,投递文书,照例纳监,不必细
谈。

  生以鞍马劳惫,在寓静养数日,方到刑、兵二部打探范公消息。忽于中途凑
巧遇着贾文华,便邀入酒楼叙晤。文华道:「台下进京,必有贵务。」

  钱生道:「不为别事。只因金陵敝年伯,奉旨钦提,特来探候。」文华道:
「若尊驾蚤到半月,便得相会,今范公已出京去了。」钱生道:「贾兄既知敝年
伯出京消息,必知所以得祸之由了,愿乞赐闻始末。」

  文华乃附耳谓生道:「只因范公有一小姐,新吏部王爷欲与联姻,范公执拗
不允,故王吏部致书裴爷,求他寻计中伤,不料裴爷正怪范公冷落,故假旨逮了
进京。初意不过但恐吓他一番,使他惊惧,从了王太常的婚姻,便放耳,不料范
公为人耿直,宁死不从。

  欲要重处他,又因他在开封做太守,清廉有名,故但谪到塞外去了。「钱生
听了,不胜嗟叹。

  文华饮罢,因有事别去。钱生怅然,回到寓所,毫无外事,每日只是闭户温
习经史,以图上进。但客窗诵读殊觉寂寥,有诗细咏之道:枕叠残书床系绳,照
人无焰是孤灯。

  纵然异日青云客,此际凄凉不啻憎。

  却说王季文的女儿蕙姑,因夫家无力未娶,琴瑟衍期,标梅失望,未免花朝
月夕,对景生情。又见钱生少年风雅,愈觉动心。又听见他夜夜诵读,如鹤唳、
如蛩吟,声声感人肺腑。这一夜按纳不住,乘人睡熟,竟悄悄走至窗下窃听。

  欲推门而入,门是关的,只得轻轻扣响,钱生听了,忙掩卷问谁,却又寂然。
未几,将欲展卷,又闻扣响如前。生平素畏鬼,亦呼紫萧,而紫萧已垂头熟睡,
乃执灯自起启扉,只见蕙姑静立于扉外。惊避进房,蕙姑亦尾后而入。钱生愕然
道:「小娘子寅夜至此,有何见谕?」

  蕙姑道:「闻君静夜读书,特来作伴耳。」钱生道:「小生自有圣贤为伴,
请即进内,男女之间,嫌疑不便。」蕙姑剔了灯煤,翻弄书帙,含笑而问道:
「君乃风流名士,曾阅《西厢记》否?」钱生正容道:「此乃艳曲淫词,岂入我
辈之目?」

  蕙站又杂以谐谑,多方诱生,而生终不能动。

  乃双脸晕红,含愠而退。

  自后钱生防避甚密。一日与王季文闲话,偶及蕙姑亲事,姑知其婿文长儒,
乃顺天府学,一贫如洗,不克糊口。钱生以叔鸣皋所付囊资有余,且怜蕙姑之情,
乃呼长儒,以五十金赠之。

  无何已是八月初旬,钱生因试期已迫,谧虑凝神,拟经书题七个,做成七篇。

  及入场,四书题悉如所拟,唯经题稍异耳。以后二三场,俱一挥而就,文藻
烨然,若有神助。及揭晓,中在前列。

  鹿鸣宴毕,谢过座主房师,收拾行李,将欲南辕。适值鸣皋遣人以书付生。

  生启缄视云:阅乡书,知侄果已夺标,使我老怀浣慰。此后更宜着鞭,把长
安花一朝看尽,而锦里言旋,一副尔倦倦叔之望,尤为至快也。我老矣,将营糟
丘,投簪而隐,尔弟豚犬,不足为言,所以绍青毡而有高门之庆者,独在汝耳。
时届岁寒,燕山雪花如斗,唯侄加餐自慎为嘱。外寄小菜数种,银若干,以为汝
旦夕薪水之费。须逐件检入。

  钱生得书,行踪遂止,然心中怏怏,一片相思愈深几倍矣。欲知春试如何,
下回便见。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50 编辑 ]
作者: 智障大师    时间: 2009-5-14 09:46

           第十一回因赛神计劫兰闺秀

  诗曰:南方淫祀古风俗,楚媪解唱迎神曲。

  锵锵铜鼓芦叶深,寂寂琼筵江水绿。

  雨边风清洲渚闲,椒浆醉尽神欲还。

  帝女凌空下湘岸,番君隔浦向尧山。

  日隐回塘犹自舞,一分门依倚神之枯。

  韩康灵药不复求,扁鹊医方曾莫睹。

  逐客临江空自悲,月明流水天已时。

  听此迎神送神曲,携觞欲吊屈原祠。

  右《夜闻赛神因题即事》,唐李嘉祐作。

  却说钱老夫人,自从生往白下,即备重礼,酬谢了崔、李、陆三子,又托崔
子文置洒虎丘,以答报那劝公呈的合学朋友。既而崔、李俱到外郡游学,唯陆希
云不时到门讯候。老夫人膝下凄凉,少不得心中牵系,俱不必细说。

  且谈秋烟姐,既切离思,又因怀娠,所以精神倦惫,情绪全无。闻啼鸟以惊
心,愁眉常攒;睹花枝而增慨,涕泪时流。唯有绣琴,十分中意,往往微言带谑,
冷笑含讥。秋烟每不能时,亦以恶语相加,二人因而成隙。

  每一日早起,以人参汤进于夫人,夫人看见泪痕莹颊,细为诘问,秋烟遂把
他事抵饰。绣琴知之,乃谮于夫人道:「向见秋烟与某童戏于厢房,前晓又见秋
烟潜入钱吉房中,逾时而出。」夫人闻而稍有疑意。

  又一日,秋烟要买绣线,寻见钱吉,持钱付与,因而闲话片晌。绣琴又以告
夫人。夫人治家严肃,虽婢女,不容少有邪私,于是深信绣琴,而欲觅配以嫁秋
烟。无何,乳腹渐高,夫人乃大怒,将呼杖而挞之。秋烟料难隐匿,以生所题罗
帕诗奉进,夫人细玩,诗意清新,而笔跡可验,即回嗔作喜道:「既有此事,汝
何不早言,若幸举一男,亦一快也。」

  于是恩宠日隆,女红尽辏绣琴愈嫉焉,乃与桂子密谋倾挤,乘间窃其汗巾一
条,置于钱吉枕底。吉妻见之,疑与秋烟有私,与吉争闹,而以汗巾诉于夫人。
及呼秋烟审讯,秋烟茫然无以自明。夫人大怒道:「汝与贱奴通奸,辄敢污蔑尔
主。」

  遂以荆条挞之数十,即时祛出钱吉,而买药堕胎。欲药三剂,胎竟不下,于
是褫去衣裙,每日蓬首跌足,供役厨房,兼又捶詈兼至。自此秋烟之苦,殆不可
胜言矣。

  至冬,将欲临蓐,绣琴与夫人计议,俟其生下,即当淹溺。夫人又托梅三姐,
寻配以出之。忽钱贞报进:「南京范夫人、小姐与小相公俱到。」夫人惊喜出迎,
范夫人肩舆陆续而至。相见毕,彼此各叙间阔之情,一一问安。次及范公,范夫
人泫然泣下,便诉出奸人倾陷,被朝廷提问一事。

  小姐触着愁肠,掩面而泣。老夫人亦不胜伤感,次后问生何在。范夫人道:
「贤郎在被难之前,已往山东省叔矣。」老夫人心下始安,治洒款待,虽殷殷劝
慰,范夫人、小姐,终席不举一觞,止啜薄糜而已。

  范斐既已安顿家小,即往京师探望,辞别而去。范夫人偶见秋烟腹中怀孕,
而因悴可怜,心颇疑之,因以讯夫人。夫人道:「言亦可丑,彼与狡童私媾,今
将临月耳。」随唤秋烟,又羞辱了一常且说梦珠小姐,自公被逮之后,时刻悲思,
寝食俱废,每夕焚香吁天,愿得圣恩宽宥。

  范夫人虽十分忧郁,唯恐苦伤小姐,时时安慰,其如玉惨花愁,终不能少解。
尝作《忆父》诗云。诗曰:天恩何日释南冠,归雁虽多信尚寒。

  读罢《离骚》重拭目,白云何处是长安。

  珠娘以夜长难寐,独于灯下观书,耳中忽闻呜呜咽咽,婉转悲啼,声甚凄楚。

  讯之,乃秋烟也。咽然道:「我有天大忧愁,只得含悲忍泣,尔乃自罹其苦,
胡为彻夜号叹乎」?

  秋烟推扉而进,泪流满面,终泣而对道:「奴有一腔苦衷,无可告诉,今天
幸轩车远至,愿得少披肝膈,不识小姐亦肯垂听乎?」珠娘道:「我本愁人,今
见尔貌楚言哀,使我殊为悲感,有何冤抑,不妨语我。」秋烟遂以钱生私昵之情,
及临别留诗。

  绣琴嫉谮之事,委曲叙毕,因泣道:「奴之一身不足惜,所恨谗言蔽明,心
事莫白,以主人之胤,而为淫媾之私,倘蒙小姐肯赐片言,以白其诬,死且不朽。」
珠娘听知孕从生有,便怀悯爱之念。次日进见夫人,力为辩悉,夫人道:「小姐
不可信那花言佞口,我思之审矣,彼先与贱奴通奸有孕,唯恐事泄,乃私主以借
口,故诗虽真而情则谬也。」

  小姐又反复言之,夫人终不能信,但含笑而已。

  既而绣琴又与桂子有隙,历数其短,以告夫人。桂子闻而大怒,始以谋窃汗
巾及偷出减妆内银花数事,一一陈诉。

  夫人严为鞫究,桂子之过是虚,而绣琴之事却实,深悔误信其言,呼秋烟而
抚慰之道:「我屈汝,我屈汝。」即以绣琴发在梅三姐家。适有维扬客人,愿出
三十金,买以为妾,梅三姐匿其半价,而以十五金,请命于夫人,夫人深恨之,
不考其人之清浊,欣然依允。

  未几,秋烟获生一子,试其啼声呱呱,卜为英物,老夫人大喜,以生讳兰,
而古有「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之语,遂命名曰宁馨。少不得三朝弥月,自有
亲邻庆贺,俱不及细叙。

  老夫人以小姐前为秋烟屡白其诬,至是绣琴事败,深服其智识过人。又尝于
镜奁内,得所作《忆父》一诗,词意酸楚,感而坠泣,因叹道:「嬉笑之怒,甚
于裂眥;长歌之悲,过于恸哭。此语信然。」遂有为生纳聘之意,而难于启齿,
私讯红蕖,红蕖述范公临行之语以对,夫人大喜,自后待小姐之意,愈为恩密焉。

  光阴荏苒,不觉冬去春残,倏尔又逢仲夏。范斐自塞上遣人回报,始知公已
遣谪孤山。范夫人心中稍慰。唯珠娘既有瞻父之孝思,复以钱生杳无归信,怨红
愁绿,臻首时颦,待月迎风,愁城愈固,虽在喧哗笑语之下,不无咨嗟叹息之声。

  是以刺绣心灰,丝桐谱冷,时时托诸吟咏,以自遣其愁况云。

  《春日晓起红蕖促看海棠因书即事》诗曰:香闺晓日上窗纱,懒向妆台理鬓
鸦。

  侍女不知心上恨,几回催看海棠花。

  《暮春咏怀》冉冉朝烟溜碧萝,啼莺声老奈愁何。

  凭栏怅望家千里,照镜慵梳发一窝。

  风拂簷铃催梦去,蝶随柳絮绕帘过。

  可怜满径残红片,不及罗衫泪点多。

  因秋烟之事,虑生在外,又以花柳牵情,尝试一绝云。诗曰:成阴绿树乱烟
飘,紫燕虽归信物□。

  只怕春心浑未定,更随明月听吹萧。

  其诗连篇累帙,不能尽载,兹益选誌一二,以见其愁怨恨聊之意焉。

  且说老夫人以槐黄时近,科举秀才,纷纷的俱向白门应战,不知生进得场否,
心下不胜忧虑。忽一夜,梦见中丞公笑容满面,握手而言道:「吾儿乡闱奏捷,
当在丙子。那业师郑文锦,原注定今科中式,只因文锦做了几件亏心丧行之事,
已把姓名褫革。吾儿在燕京旅邸,能拒绝蕙姑,不淫闺女,上帝以其操行清严,
增寿一纪,又拔在今科连中,故特来与夫人报喜。」

  言未绝,但闻竹萧细乐,一片喧沸,夫人因以问公,公道:「此正蕊珠放榜
耳。」夫人道:「相公误矣,今方七月,秀才尚未入场,怎去放榜?」公笑道:
「夫人有所未知,人间揭晓,须俟八月下旬;至于天上,只在七月望后,便把应
中俊英姓名俱已填定矣。」夫人再欲诉叙衷怀,却被树枝一绊,忽然惊醒。

  梦中之言,一句不忘,只以钱生该在南场赴试。为何反在北京,猜疑不决。

  晓起,以告范夫人。范夫人道:「贤郎君掞藻摛葩,才高八斗,今秋奏捷,
不察可知,致使夫人得此奇梦,先为之兆耳。」

  俄而三场考过,又早放榜之期,只见江上黄旗飞报崔李二生,俱获捷了。同
社中,唯陆希云三报已捷。夫人望至月初,喟然叹道:「我儿竟在孙山之外矣」。

  盖生虽在北场中选,只因鸣皋为生纳监,注了金陵祖籍,又把姓名改了魏芳,
故报捷的只到东昌任上,兼往金陵旧宅。直到十月中,鸣皋方有书至,说生已在
北闱中式,夫人大喜道:「曩夕之梦,信不谬矣。」

  范夫人、小姐,俱捧觞称贺。

  秋烟闻了喜信,满怀欣悦,不言可知。钱贞便欲竖立旗竿,夫人止住道:
「偶尔侥幸,为什么惊天动地?且待春闱及第,竖亦未迟。」又有几个靠势家人,
概不收纳。

  既而陆希云公车北上,老夫人馈送赆仪,并修书寄生不提。

  且说郑心如自谤生之后,崔子文诉向同社,将欲群声其罪。又被李若虚当面
唾骂了几番,心如恐失体面,只得走出朋友,向崔、李恳息,又请各家,肉袒致
谢,其事方寝。

  只因此名一播,那姑苏仕宦,悉知其奸险异常,再有谁人请荐?

  心如自觉无颜,避到临安暂祝恰好遇着在城乡宦,有胡御史者,延请西席。

  那御史是谁?即憨公子胡伯雅之父也,现任副都御史,告病在乡,因憨公子
目不辨丁,要请名师指教。郑心如访知这个机会,即央门客常不欺荐引,且许以
厚谢,不欺便力荐心如,心如又誊出几篇窗稿,具名拜谒。

  胡御史把文章细观,击节赞赏道:「清新藻丽,必中之才也。」因此馆事一
言而妥。心如既进馆中,援取憨公子之性,每日功课;并不讲书做文,只谈论些
闲经赌诀,以至闺阃鄙亵之事。

  及在胡御史面前,则又极口赞道:「令郎公子,亏其指授窾窍,近来文字,
气已食牛矣」。兼以胁肩谄笑,惯会趋迎,故不但憨公子日渐投机,而胡御史亦
破格相款。

  自开绛帐,瞬息三载,其年暮春,胡御史起官北上,憨公子要到虎丘游玩,
同了心如、不期,随即买舟至苏,在虎丘寺内假一僧寮作寓。于时苏人游虎丘者,
往来纷错如织,上自衣冠士女,下至蔀屋裙叙,莫不靓妆丽服,连臂而至。真是
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江畔之柳,可谓艳冶极矣。

  所以憨公子纵目骋怀,十分得意。每日与心如、不欺观看女客,看后则又数
青论白,较其妍媸。

  至夜则饮酒啖肉,期于醉饱而已,究其胸中,不知山水为何物耳。

  忽一日,有楼船舣岸,前舱靠窗,站着艳婢四五,□轻摇纨扇,或笑指岸花,
纷纷的娇声婉语。心如挽了憨公子之手,趋前指看道:「此船必有丽人矣。」俄
而群婢,先拥着两位老者登岸,姿容俱极清雅。

  次有一个女子,年可二十,轻烟淡月,真所谓画中人也。你道此舡果是谁宦
宅眷?原来即是钱老夫人。因范夫人、小姐思忆范公,故特置酒船中,与他解闷,
那卖花妇梅三姐,亦与偕来。

  憨公子指手画脚,正欲往来挨看,因是日游人太多,夫人、小姐随即下舡而
去。憨公子立在水涯,凝眸遥睇,直待那画舡去久,方回寓中,大声道:「我今
日害了相思病也。」

  因闭目静想了一会,不住点头道:「我得之矣!我得之矣!」

  原来憨公子,人虽鄙陋,那眼睛却有高低,乃向心如道:「适见楼舡中那个
女子,果是观音出世,怎能设一计儿,向销金帐里,取其一乐。

  先生既是苏人,必然知其姓氏。「心如道:」在城宦族颇多,何由认识。若
要访问,则亦易耳。「憨公子又问所以访识之由,心如道:」顷甩卖花妇梅三姐
亦在舡中,只须明日唤来一问,则此女之姓氏可知矣。「憨公子大喜。

  次日寻一识熟梅三姐者,托彼相唤。有顷,梅三姐来,心如便问:「日昨那
一位年少而美丽者,可是谁宦之女?」

  梅三姐道:「乃是金陵范夫人的小姐,向来侨居钱宅,年方十九,名唤梦珠。」
心如道:「原来是范闇然的女儿。此位是杭州胡大爷;因见了范小姐的美貌,十
分爱羡,故特请尔相商,不知尔能出一奇谋,使胡大爷得近嫦娥否?」

  梅三姐摇首曰:「那范夫人操凛冰霜,治家清肃,范小姐又端庄静一,寻常
不肯轻易一笑,昨日因钱夫人力劝,偶尔一游。料想重门深闭,言不及外,虽有
良、平,无所用其智耳。」憨公子听说,闷闷不怡,以手摩腹绕廊而走。

  心如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公子既图好事,何不先送酬金?」憨公子
忙取出五两一锭送与梅三姐,梅三姐推却道:「无功可居,何敢受赐?」口中虽
说,然见了一锭纹银,未免心动,便又转口道:「银虽权领,不知尊意必欲如何?」

  心如道:「我闻牵引幽期,必须投其所好。故慕利者,可饵之以珠玉;怀春
者,可诱之以风情,今范氏子生于宦族,则非财货可邀。性既端贞,亦非淫邪可
入,只须三姐早晚往觇,俟彼稍有动静,便来回复,那时我自有计。」

  梅三姐欣然领诺而去。

  俄而四月已尽,将届端阳,梅三姐杳然无信,憨公子不胜焦躁。忽一日将暮,
闻扣门甚急,急忙开视,则梅三姐也。讯以所托若何,梅三姐道:「莫讶久无回
报,只因彼略无动静耳。近钱老夫人以城居暑热,特邀范夫人母子移住尹山园房,
日昨妾往讯候,值范夫人有恙,卜于巫者,巫者云:」必于十八日,赛于五郎,
方愈。『有此一事,特来回达。「

  心如大喜道:「果如尔言,那范小姐在我掌握之中矣。」

  憨公子忙问计将安出。心如道:「彼既事神,我即假神以惑之。那尹山乃郊
旷之地,而赛神必至于夜,更烦梅三姐假以探疾,先至其家。我这里只用数人,
俱以殊墨涂面,选一身长而力巨的,衣以绯袍,扮如五郎模样,将至黄昏时分,
潜匿园中。当迎神之际,铃角既喧,人又散乱,此时梅三姐暗中潜出,关会小姐
所在,衣绯的排阀直进,背负而走。

  彼即知之而不敢追,即追矣,见此神形鬼状,必不敢近。我这里预先收拾行
李,觅一快船泊岸,俟小姐一到,连夜开船,载至秀州,又于鸳湖左近,赁一所
园房住下,直待范氏心谐意允,然后携返临安。人问时,诒以姑苏娶来之妾,岂
非神鬼莫测,而且易于反手,此计何如?」

  憨公子听罢,哈哈大笑道:「妙计!妙计!」原来苏俗祀神最以贤圣为重,
相传五月十八,乃其生日。其赛也,必用馒头,及三牲蔬果之物,巫者唱诵神歌,
一人发喉,数人和之,其声呕哑可听。及至杯酒屡进,则又摇枝吹笛,与作乐相
似。盖其风俗然也。

  梅三姐既受约而去,又托常不欺先经嘉兴寻寓,其余自有跟随僮仆,依计而
行,不必细话。

  且说老夫人的别墅,在盘门之外,离尹山犹隔数里,其园虽不十分宽敞,也
有四房绣闼,竹树亭池,询为避暑之所。那范夫人因冒风邪,染成一疾,老夫人
平素佞鬼,便令巫者卜之。巫者附会其说,以为触犯神怒,必须虔诚祷禳,不然,
疾未能已也。

  卜未几而疾瘳,愈信神祜之力。于是广备醴牢,至十八夜,巫者登场,持铃
而讴,小姐焚香于庭,二夫人自在前庑闲话。其余仆从,俱绕场而观。

  此时憨公子所遣之人,已撬开园扉,分匿林荫,手持瓦砾,向空乱撒。众人
惊喊道:「有鬼!有鬼!」

  巫者亦战栗不宁。俄而衣绯者,暗与梅三姐关会,直趋中庭,背负小姐而走。
诸匿者,或作鬼号,或抛泥砾,披发执仗,随后而趋。

  所以小姐虽极叫呼,而僮仆等,俱股慄心悸,不敢向前。及红蕖飞报夫人拘
唤众人追赶,而珠娘已载入舟中,峭帆风迅,去之久矣。

  憨公子因以心如所嘱,不可造次,遂独放小姐于中舱,自与心如坐于舱首。

  珠娘惶骇不测,将欲赴水,怎奈防守甚多。是夜风便,黎明即抵南湖。

  时常不欺已赁下陶宦的园房一所。那管园冯二,只有夫妇两个,年将五十,
俱是扬州人氏。憨公子忙央冯妪扶起珠娘,已哭得眼皮红肿,喉干声哑。

  憨公子乃同心如道:「后或小姐不肯顺从,教我如何答话,如何劝谕?」心
如便教以如此如此。憨公子方才进前相见,珠娘叱之道:「汝等劫我至此,意欲
何为?」憨公子道:「特慕小姐丰姿,愿为夫妇耳。」珠娘大怒道:「我乃宦家
之女,岂与尔等鼠狗为匹!我头可断,我身必不能污也。」

  憨公子道:「我乃杭州胡伯雅尚书之孙,御史之子也,不为辱没了小姐。」
珠娘厉声道:「却不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尔父尔祖既为显官,尔乃作此盗贼
伎俩,真犬猪也!」憨公子道:「汝已在我彀中,若不从顺,只怕插翅难飞,徒
自苦耳。」

  珠娘低头暗忖了一会,便笑道:「尔既要为夫妇,妾亦不能违逆,但尔我俱
是名家子女,岂可草草苟合,必须置办香烛,唤一傧相,成了合卺之仪,方协于
飞之愿。不然,妾宁死不从耳。」

  憨公子大喜,忙与心如说知,遣人置备各色,珠娘又以发乱,催取梳具,及
捧进梳匣,内有裁爪利刀,珠娘回顾无人,泪流满颊,低低叹道:「我亦不难一
死,只可恨钱郎盟约成虚,父母勤劳未报。罢罢!

  若再迟延,必遭奸贼之辱,我宁作贞魂,游于地下耳。」

  乃取刀向颈一刺,血溅如流,登时身仆,憨公子已令人点香燃烛,进内催唤,
只见珠娘刎死在地,睕而笑道:「痴人!痴人!把性命如此轻贱耶?」趋告心如。
心如大惊,急向房中看验是实,乃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遂与憨公子开
了侧门,惊窜逃走。

  管园冯二唤到傧相,等候多时,自往里边呼问,行李虽在,悄无声息,掀开
竹帘,忽见珠娘横仆于地,急忙走出园扉,四野寻望,杳无一个人影,跌脚叫苦
道:「这场横祸,怎了!怎了!」正在忧慌,刚值常不欺走到,冯二一把扭住道:
「是尔借房,今又杀人在此,尔须偿命」!常不欺愕然不辨其故,被冯二扯进房
中,指着珠娘道:「你瞧,你瞧!」吓得不欺冷汗淋身,半晌不能开口,低头呆
着。

  忽闻珠娘喉中哽咽有声,以手抚额,犹觉温暖,忙与冯妪扶起在榻,以汤灌
下,须臾甦醒。原来小姐力弱,外边皮肉虽伤,不曾损内也,是命不该绝。常不
欺被冯二羁住不放,只得延医调治,将及半月,渐渐平愈。珠娘始以不欺等假鬼
行劫诉与冯妪,因恳求道:「若得贤夫妇送返姑苏,当以金帛重谢。」

  冯二夫妇始初道是憨公子所娶之妾,至是方知抢劫来的,便假意要将不欺送
官究治,不欺慌了,连夜遁去。要知冯二肯送归小姐否,且听下回再表。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47 编辑 ]
作者: ta89057    时间: 2010-7-3 16:12

           第十二回为深情魂遗金凤钗

  诗曰:(集唐)

  寂寞山窗掩白云,(权德舆)

  春风应自怨黄昏。(韩偓)

  舞鸾镜匣收残黛,(李商隐)

  环佩空归月下魂。(杜甫)

  话说陆希云自赴公车,朔风凛冽,逼岁遥征,至明年正月,方抵京师。舍寓
既定,便寻至生郏二人相见,握手道欢。希云即以老夫人书信付生,钱生拆书细
看,简首无非慰问平安,并望春闱克捷之意。至中间有范夫人、小姐抵舍踰年,
相数晨夕,稍免寂寞之语。

  生方知小姐即主于家,欣然色喜。书尾又云秋烟去岁冬杪,幸获弄璋,眉清
目秀,歧嶷不凡,今已弥岁矣。并此附闻数语。钱生大喜,于是收摄精神,杜门
不出。或值希云在寓,拟题构文,讲析经义,每至内夜而息。

  及三场毕后,希云下第,钱生竟获高捷,少不得雁塔书名,琼林赴宴。既而
希云策蹇南归,钱生造寓言别。希云道:「前岁吾兄系狱,贾文华适在裴寓,为
兄辩剖甚悉。今贾生以谷斯生所谮,发在刑部勘鞠已半月矣。去家迢远。谁为救
视?若吾兄肯向老裴一言申救,则老裴必然听兄,而贾生方有再苏之机耳。」

    钱生喟然道:「吾曩遇文华,曾以微言规讽,惜乎彼不能喻,致有今日之事。
虽在泛然一面,犹当力救,何况有德于弟,敢不领教乎?」希云大悦,钱生以赆
仪厚赠,直送至卢沟桥,然后分袂。

  当入殿试,卷有班马文章,钟王字迹之批,因「莆莆」二字有讹,乃置三甲,
工部观政。时王梅川正在铨部,又使人谓生云:「若得入赘,本部主事可得也。」

  钱生不从,遂不获与眩然是时朝纲日紊,钱生亦无仕意。

  因文华一事,持令长班持刺,经拜裴玄,玄见钱生已成进士,足恭款接。闲
叙良久,钱生以文华为恳,玄笑道:「我待彼厚,而彼负我实甚。若他人言,弟
决不从,今以兄命,当即宥释之。」及玄回拜,钱生又极力言之。奈归心甚急,
不能候贾释狱,乃留书一封,托王季文转送裴玄。膏东秣马,择日出京。

  在路兼程迅发,将抵东昌,鸣皋先已遣人在驿迎候。进行相见毕,鸣皋道:
「自侄春闱报捷,使我喜而欣舞,即具病揭,辞诸抚台。虽蒙抚台慰留至再,士
庶有借冠之请,然以恩荫,历官至二千石,愿已足矣。

  况得贤侄步武前修,兴宗有望,而鲈鱼正美,转觉归兴浓耳。故专俟锦旋,
不日交印二府,与尔同返金陵。

  祭墓之后,尔便回家省母,不知侄意以为何如?」

  钱生道:「叔父之命,敢不遵依,但不肖偶叨一第,何足为荣。若以吾叔河
清素望,方将折冲樽俎,奚即以归隐为急哉?」

  鸣皋道:「方今萧墙隐不测之忧,四野有倒悬之苦,村非经济,可可尸位素
餐,故不若拂衣而去,以棲迟于桑间十亩。吾志决矣,子无强劝。」少顷,同知
张沁,理弄俞忠吉,乡绅冯讷,俱来奉贺。当晚,鸣皋设宴以请同寅,尽欢而散。

  次日,钱公便欲起身,钱生告以瑶枝订姻一事,公笑而许之。

  生以便服,只带紫萧跟随,迤逦出城,来到白家门首,但见竹扉静闭,扣唤
数次,翁方启扉而出。一见钱生,扑簌籁泪珠滚下。白妪闻知,亦即出来,持生
而哭道:「君害我儿,君害我儿!」

  钱生惊问其故,白翁道:「自从去年人日,君与吾女订姻一去之后,杳无信
息,致使小女思郁而亡。今已七日了,教我白头夫妇,再靠谁人?真害得我好苦
也。」言讫,大哭。乃引钱生进内,灵柩即在壁也,钱生抚棺一恸,昏绝于地。
有唐崔护诗为证,诗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白翁夫妇慌忙呼唤,多时而醒,翁又取出
瑶枝留诗一缄,钱生拆开视之。乃是古唐国绝,备过诀别之意。诗曰:离恨空随
江水长,(贾至)雁飞犹得到衡阳。

  (王昌龄)时时引领望天末,(孟浩然)犹把梅花愁断肠。(李群玉)登高
远望自伤情,(长孙佐辅)北雁归飞入窅寞。

  (贾至)几度相思不相见,(杨巨源)黄鹤空啭旧春声。(武元衡)茑啭高
枝燕入楼,(张仲素)罗衣湿尽泪还流。

  (裴交泰)一朝惟悴无人问,(卢照邻)夜夜孤魂月下愁。(杜牧)不如行
路本无情,(长孙佐辅)梦逐东风到洛城。(武元衡)缄此贻君泪如雨,(李端)
须知后会在来生。(白居易)

  钱生诵讫,止不住涕泪交下。白翁夫妇亦复搥胸大哭,钱生慰之道:「曩与
今爱一言订约,则夫妇之盟已成,岂以人亡,而失半子之礼。今某幸获登弟,俟
返至姑苏,禀过老母,即当遣人迎接。念死者不可复生,翁宜自遣,勿致过哀成
疾。」白翁方知钱生已成进士,乃收泪致谢。

  钱生忙令紫萧备设醑果作奠,又为文以祭曰:呜呼!穷泉一坠,悠悠古今。
死生虽隔不泯者情,忆卿之玉容兮,横遥山而眉妩,凝秋水而神莹。想卿之藻思
兮,组回文于机杼,含明目于胸襟。夫何彼苍既钟卿以蕙心纨质,而独靳予以遐
龄?

  宝柱弦断,玉萧无声。或亦双成暂谪,向瑶台而遣返;谅非羿妻窃药,奔日
窟而长生。而何以逐彩以轻散,同朝槿以俄零。呜呼哀哉!

  记昔去年,邂后而遇,觞浮柏叶,额点梅馨,共熏炉以坐晚,援白雪而联吟。

  尔既邀我以伉俪之约,我亦许尔以山海之盟。本谓百年之好,谐于一夕,而
庶几绾鸳鸯之绣带,并翡翠之芳衾。孰知畴昔之念,俱属无妄,而百哀纷感,愬
空帷于此辰。呜呼惜哉!

  江波汹涌兮,雌剑已失。夜台杳渺兮,别鹤徒鸣。婉然在床,彷容光而若见;
旷焉隔世,想幽会而难寻。返魂之香莫改,种杏之术无灵。留镜奁之残黛,悬惠
幌而凄清。

  鸣呼!岁寒则暑,日昃则盈。知有生之必死,奚惆怅而悲深。唯怨尔以蜉蝣
之衣,瞬息而化;日及之萼,未开而倾。顾余尤不能无恨者,叶轻盟约,鼎视功
名,竟淹留于京邸,而使尔悲怀以殁,是余之罪也。又安得不屡叹而思卿!尔有
父母,甘旨是承。

  尔之灵輀,移殡荒莹。兹以涧藻,聊既微忱。神爽有期,留珀枕以待梦;香
魂如在,托环佩而传音。此余谓死生虽隔,而不泯者情,殆思感之所或致,讵诞
妄而不足凭者耶?

  钱生读罢祭文,伏地而哭。云峰感生情重,双手扶起,殷殷相谢。是夜即宿
于白翁家。将至更余,紫萧已是沉沉睡熟,钱生犹明烛独坐。俄而一阵旋风,吹
得烛火无光,半明半灭,又闻西北隅,悉窣有声,钱生似梦非梦,忽见一个女子
缟衣红裳,冉冉而至。大声唱问道:「人耶?鬼耶?」

  那女子道:「妾乃瑶枝鬼魂也。自去春君别之后,日夕悬眸,竟无雁胫只字。
及至秋闱,君易姓为魏,自在北场中选,而妾不知,谓君下第,自此忧思伊郁,
一病而亡。日间承君赐奠,具见高情,趁此夜阑,特来鸣谢。」

  钱生平昔畏鬼,每夕必有二人旁卧,方得安寝。那夜因以情爱所牵,了无怖
意,既而烛火渐明,细看瑶枝,丰姿如故,乃叹道:「朝来一闻讣变,使小生悲
苦填膺,方恨无少君之奇术,不意姐姐竟能现形相会。」

  瑶枝道:「妾之此来,非敢以泉下余魂,迷惑君意,只因与君有再世之缘,
特来面托。」钱生惊喜道:「吾尝阅《牡丹亭记》,至杜丽娘还魂之事,以为若
士寓言,而未敢轻信。今姐姐云再世姻缘,莫非亦能返魂,而与予了却前盟否?」

  瑶枝道:「妾见冥王,备以雪夜订姻,及伉俪未谐,忧郁而亡的缘故细细陈
述,冥王亦为感恻,便令判官查覆。判官先查君云:」钱某不染淫私,奉上帝之
命,增寿一纪,今科已经联捷,应有三位妻房,官至三品。

  又查妾云:「瑶枝还有四纪阳寿,应在阴司四十九日,方得还魂,合为钱某
侧室。目下天气渐炎,只恐屋舍腐坏,乞着当境土地,即运寒冰护尸,方能转回
阳世。特此查覆『。冥王即差鬼卒送妾在南狱魏夫人帐下,蒙夫人授妾以灵液之
丸。

  其丸以灵液草修合,草生大宛三西,条枝国弱水之旁,一千岁而抽叶,又一
千岁而吐花,俟花褪之后,取汁捣烂,杂以犀珀为丸,凡死者含之于口,虽在酷
暑,肌肉不坏,至七昼夜而复生。昔东方朔为虎伤足,西王母以草敷在伤处,顷
刻而愈,即此草也。

  日昨夫人正与少室仙妹下棋,忽命妾云:「尔夫衣锦而归,将到汝家探望,
汝宜回去一见。」

  「故妾今夜得以魂魄会君。乞君致语者父,俟终七之期,千万开棺。妾得再
回阳世,皆出于郎君之所赐也。」「言讫再拜。

  钱生道:「若得姐姐再生,天大之喜,敢不牢记,以语尊翁。」瑶枝又再三
叮嘱,乃回西北隅,奄然而没。钱生半信半疑,惊愕久久。忽火光一暗,瑶枝又
在面前。钱生道:「姐姐去而复来,还有何言?」

  瑶枝道:「回生之事世不常有,只恐家父未必信君。妾长眠时,老母以金凤
钗为殉,今妾以钗留在君处,如果不信君言,即以此钗付之,则家父必然无疑矣。」
乃向鬓旁拔钗付生,须臾一阵阴风,瑶枝回首转盼数次,随风隐隐而散。

  钱生不胜神异,竟忘一宵之倦,俄而鸡鸣于塒,东方已白矣,乃唤起云峰,
即以告之。云峰笑道:「若得小女再生,实老朽区分之幸也。但今仲夏天炎,不
要说四十九日,保怕七日之间,已肌体朽腐此必钱爷思忆小女,故得此奇梦耳。」

  钱生笑道:「令爱真有先见之明,特以凤钗为证。」

  云峰取钗比较看,大惊道:「小女属纩之时,寒荆曾以此钗为殉,今有此奇
事,则还魂之说,断无疑了。尝闻冯娟七月而重话,丽娘三载而复生,由此观之,
彼传记所云,信不诬矣」。正在嗟异,忽闻扣门甚急,原来是钱公遣人催接,钱
生乃与白翁夫妇,致以后期,洒泪而别。

  回至衙中,问公借泰银五十两,遣使送与云峰,以为瑶枝回生药□之资。钱
公急于离行,唯恐父老遮留,是夕先以琴书行李发出。次日五鼓,悄然出城。回
至白下。钱生即到墓祭祖,又向族中一一际望毕,便过访许翔卿。不料翔卿于一
日前,已到孤山,探候范公去了。钱生叹道:「翔卿商谊,真有古人之风。」遂
辞别鸣皋,即日起程,回至姑苏。

  但见陈府尊已曾送到进上肩额,门第一新此时老夫人已称为太夫人了,登堂
拜见,问安已毕。秋烟姐欢天喜地,抱了宁馨,出来迎接,宁馨见生,便笑嘻嘻
的,要生怀抱。

  钱生细看宁馨,朱然生得眉宇清秀,不胜欣喜。又请出范夫人相见。施礼末
毕,范夫人便哭倒在地,秋烟姐慌忙以手搀扶,钱生惊讶不已。以问太夫人,太
夫人备言避暑园庄,于五月十八赛神之夜,忽有穿绯袍的直进中庭,背负小女而
去,竟不知是人是鬼。迄今月余,遍处寻访,杳无踪迹。

  钱生听罢吃了一惊,多时目不能瞬,既而泣道:「儿因求聘小姐,死里逃生,
寻得明珠,不料回转白门,老年伯忽遭奸贼之害,已经奉旨北上,及儿进京援候,
又值年伯出佐戎行,无由一面。后来睹母亲慈谕,始知伯母、小姐避居家下,意
谓侥幸一第,则姻事可以立就。不料又生此变,不由人不痛心也!」

  乃取出明珠,双手奉与范夫人,夫人泣道:「小女尚无踪影,怎敢收领此珠?」
钱生道:「但请老伯母收下,小姐虽无下落,不肖自当遍处寻觅。」范夫人只得
含泪而收。

  至夜,秋烟诉说绣琴之事,钱生亦为痛恨。少焉共入罗帏,邀云觅雨,两情
缱绻,乐可知已。

  次日,先去拜谢了崔子文,以至陆希云、李若虚。俱拜毕而回,方与范夫人
商议,忽钱贞报进,有一姓常的在外求见。那姓常的是谁?原来即是常不欺。自
那日脱离陶园,便欲附舟回去,行至半路,忽又想起:「都是郑心如设计,劫了
范小姐,却又只顾自身脱去,把一场人命,几乎使我李代桃僵。我今不免报知钱
宅,一来说明心如凶恶,以消此恨,二来索些酬谢。」

  踌蹰半晌,便即转身到苏,问至胥门,恰值生方抵家,出来相见。问了姓字,
常不欺便把郑心如设谋,卖花妇做脚,从头至尾,说出根由。钱生又喜又恨,拱
手称谢。因问道:「那卖花妇是谁?」不欺道:「叫做梅三姐。」

  话声未绝,只见梅三姐穿了一套新衣,进来叫喜。钱生怒从心起,厉声诘问。
梅三姐看见常不欺在座,惊得面色通红,不敢开口。钱生便即进内,禀知太夫人。
太夫人大怒,忙呼婢妇,把那梅三姐剥去衣裳,乱棒锤击。梅三姐料难隐瞒,只
得招认。范夫人咬牙切齿,痛骂不已,复以利锥,刺其肩臂,流血至踵。

  当晚雇舡二只,一舡范夫人与红蕖诸婢,一缸生与不欺,连夜至禾。但见园
扉锁闭,扉上粘一示谕曰:本宦示:照得南湖别墅,向着家人冯二管葺。近二盗
窃器玩,并什物等件,于本月初五,寅夜逃去,已经出捕缉拿外,如有无赖棍徒,
到园骚扰,以致戕损花木者,定行送官究治不贷。

  钱生念罢示谕,惊问不欺。不欺道:「我看那冯二,亦非良善之辈,此必陡
起奸谋,把小姐载往别处去了。」钱生又遣人遍向邻居查问,俱推不知,只得怅
然返掉。

  是夜泊舡平望,望至二更,范夫人呜呜咽咽,悲啼未息。钱生亦反覆不能睡
去,起来靠窗而坐,忽闻领舡,有一妇人唱道:〔山坡羊〕静萧萧碧梧庭院,冷
凄凄雕栏倚遍。闷恹恹银筝漫掬,声切切思绕天涯远。端的是难消遣。盼双星,
独不眠,秋风应把应把黄昏怨。月色砧声,纽做愁肠一片。良缘,何日调和琴瑟
弦。苍天,恨入烟花误少年。

  〔前腔〕一行行归鸿初见,一声声哀蛩似怨。一陈陈凉风绕窗,一点点泪向
罗衫溅。最可怜,抱琵琶向绮筵。几回羞把羞把霞杯劝。怎得抛离舞衣歌扇。门
前,不羡王孙车马喧。池边,只羡双飞戏水鸳。

  那妇人唱得哀音宛转,绝似孤鹤唳风,清猿泣月。钱生侧耳静听,不待曲终,
已青衫泪湿矣。料是娼妓之流,美人邀唤,那妇人随即过舡。钱生惊问道:「尔
是维杨赵妪么?」

  其妇仰首一看,亦惊讶道:「原来是姑苏钱相公。」钱生即问友梅何在。赵
月儿便把老夫人被祛逐、及至临安嫁与程生,细陈始末。钱生又问友梅嫁去,与
程生相合否,月儿道:「小女自嫁程生不及两月,忽然不见。那程生反到妾家要
人,妾即向程索命,夜此讦讼年余。程已倾家破产,飘流远去,妾亦不能度日,
嫁与商人。

  今夜湖光荡漾,月色横空,想起少时光景,不胜伤感,同唱小女所度之曲,
以解闷怀耳。」

  钱生扣舷而叹道:「嗟乎!我意友梅,尚有相见之日,今听汝言,已做了断
云浮梗,不获与梨花同梦矣。」言讫,泪如雨下。

  月儿亦觉悽然,旋即起身告别。

  时已夜半,钱生促唤解维,风帆迅速,瞬息至家。便把憨公子等讼于府尊,
府尊立刻出牌,先把梅三姐拘到。不待用刑,梅三姐一一招出。府尊大怒,掣签
重责二小,收禁狱中,以俟关到憨公子、郑心如,一齐听审。毕竟后来如何,且
俟下回解说。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42 编辑 ]
作者: jwqmxxy    时间: 2010-7-11 12:51

            第十三回金山寺冤鬼现身

  诗曰:夜色范范江畔月,含冤来散现魂魄。

  能使奸凶心胆寒,彭生如意皆此物。

  色莫羡兮财莫渔,每因财色丧其躯。

  男儿不做昧心事,磊落□与常人珠。

  却说冯二之妻,因陶宦在江北做雇为乳母,以后任满,带回本郡,特着他管
理别业,十分信任。不意冯二狠心难托,自那日假意告官,把常不欺吓退之后,
与妻商议道:「我想终年看守园房,怎能有个发迹之日。递值宅内托付玩器数件,
维值百金。

  看看范小姐,又是姿容绝世,不如哄他,只说送返苏州,连夜寻舡载至维杨,
或妓或妾少也,卖他一二百两,并把器行变易做本营生,尔我后半世是以温饱过
日。尔意如何?「冯妪大喜道:」我亦正有此意,事不宜迟,迟则有变「。

  二人计议已定,那冯二自会操舟,便向邻家借下舡只。冯妪假作惊慌之状,
以给珠娘道:「尀耐常不欺,又去报知憨公子,只在早晚,要与小姐成亲。老身
怜念是个宦门闺女,特今拙夫寻一小船,今夜便送小姐回去,不知尊意若何?特
来商议。」

  珠娘欣谢道:「若得贤夫妇如此用情,决当厚报。」冯妪又道:「还有一件,
吾由大路到□,唯恐憨公子以快舡追袭,假自松江抄转,方保无虞。只是在路,
又要多行几日。」珠娘道:「我又不谙程路,悉凭主裁。」

  当晚,冯二夫妇只把细软收拾,等至夜阑人静,扶了珠娘下舡,兰桡迅举,
兼程进发。忽一日已到镇江,泊舟水涯,冯二正炊午饭,忽闻隔舡有人问道:
「二叔别来无恙?」冯二抬头一看,乃是族侄冯肇,向在青莲庵,披荆为僧,即
寂如也。

  自那夜与法云、寂如等谋劫钱生,遂把戚氏击死,毕竟寂如眼快,觑见真真
儿,手持匕首,刺人如决飞鸟,他便回身走脱。虽幸漏网,不敢回庵,向与金山
寺住持文友相熟,遂在寺中住锡。

  是日打从长洲抄化而回,刚与冯二相遇。便邀二过舡,叔淡良久,从容问道:
「吾叔此行,仍欲往扬州,或是暂时贸易?」二乃告以心事,寂如低头想了一会,
乃道:「吾叔载此尤物,易起人疑,况且到了维扬,未必有售主。设或有人聘娶,
或卖在乐尸,必须面看。万一小姐烈性不从,叫喊起来,未免败露。据侄愚意,
倒有一条妙策,不知吾叔允否?」

  冯二欣然问计,寂如道:「住持文友,与我至密,悉知其为人,酷好美色。
不如今晚泊舡山下,侄与文友说合,包兑二百两纹银,待至夜深,把小姐哄入寺
内,那时深房邃院,再有谁知吾叔得银?又便于营运,此计何如?」冯二大喜,
遂点头相约,各自开舡过江。

  那扬子江乃是东南天堑,但见:深沉巨浸,森渺寒光,一望迷茫,四围无际,
烟收雾敛,隐隐的露出金、焦两点,宛在中央。雨霁虹销,泛泛的飞来鸥鹭于群,
争依孤渚。不尽客航,几叶峭帆风乍捲;乱划渔桨,一声欸乃月初残。恍见数层
银岛,原来是雪浪操空;忽闻万马奔驰,却便是怒涛推至。正是:鸟飞应畏堕,
帆远却如闲。

  风帆迅速,不多时便抵金山。只见殿宇岩峣,远凭江势,真一大观也。有诗
为证。诗曰:水天楼阁影尘尘,化国何年紫寄踪。

  淮海西来三百里,大江中涌一孤峰。

  涛声夜恐巢枝鸟,云气朝随出洞龙。

  不尽登临去帆疾,苍范遥听隔烟钟。

  寂如先进寺内,忙向文友说知。之友笑道:「若得美人以供尔我衾枕之欢,
此乐便是西方,何必更求莲座。只是二百金一时不能措办,奈何?」寂如道:
「我有一计,虽云太毒,然彼以不义而得,我以不义取之,亦不为过。」文友欣
然问其说,寂如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文友大喜。

  时已傍晚,忙开隔年陈酒,整治鲜鱼大肉,款待冯二。原来冯二最与麯生相
契,尝了酒味香甜,先已忻快。酒过数巡,文友取出纹银一封,兑准十两与冯二
看道:「以后一百九十两银色悉照此封,俟小姐进寺之后,一并兑奉。」

  冯二向来穷乏,骤然见了满捧纹银,转觉精神飞舞。文友、寂如忙以巨杯劝
进,将至黄昏,二已不省人事,颓然醉矣。寂如乃扶至江边,二犹口中模糊道:
「二百两是足值的,快些兑银,我欲开舡赶路。」

  被寂如用力一推,头重脚轻,翻身下水,可怜一念之贪,反以骸骨葬于江鱼
腹内。正所谓螳螂捕蝉,而不知又为黄雀之所攫也。

  且说珠娘在路数日,心颇生疑,往往诘讯冯妪,妪唯委曲支吾。及渡江至寺,
但闻江涛震荡之声,又以问妪,妪谬道:「此太湖也。」既面斜阳西下,天色渐
瞑,冯妪道:「太湖乃盗贼之薮,幸有敝亲在此,不妨借宿一宵。明日饭后,必
至苏矣。」小姐无可奈何,只得随行上岸。

  进门数重,方抵一室,但见房栊清雅,屏帐鲜华,却无一个女妇出见,心益
忧疑。俄而壁上弹指一声,妪即掀帘而出。于时寂如既推冯二于江,复诓妪道:
「二叔顷已醉卧在舡,宜唤之速起,以便兑银交付。」冯妪方至江滨,不提防文
友在侧,双手一推。寂如大呼道:「救人!救人!」而洪涛拍岸,已随波逝矣。

  可怜冯妪,亦死于非命。

  珠娘在房,值小童以酒肴捧进,摆下杯筷三副。珠娘问道:「尔家何姓?」

  童笑道:「此乃金山寺也。娘子犹未知么?」珠娘听说,不觉魂魄俱丧,连
声叫苦道:「又堕奸计矣!」方欲掩门自尽,忽有年少妇人,自灯后趋出,将灯
吹灭。

  此时文友、寂如俱在冯二舡中,把那器玩什物,细细收拾。于是点烛进房,
遍体风骚,意谓小姐可以迫协成欢。及见室中黑暗,用火一照,并无倾城美丽,
只见一个妇人,披发满背,面上鲜血淋漓,张口露牙,垂手而出,帘外刮起一阵
阴风,顿把烛火吹息。

  二僧惊得毛骨俱寒,转身奔赴于地。少顷起来,重向玩璃取火,揩摩双眼,
振摄精神,扬声秉烛而至,则见磷火煌煌,那妇人愁眉蹙额,坐于门首,耳畔但
闻嗽嗽鬼哭号呼、索命之声。二僧遍身热火,浑如冷水一浇,唯口中咄咄狂喊,
不得作行云之梦矣。正是:只凭鬼妇啣冤哭,方保千金廉质全。

  且说临安程信之,自八月十五不见友梅,心中怏怏如失重宝,疑为赵鸨诱匿,
具呈本府。赵鸨受了冤诬,也把人命状词,控告巡按,为此构讼期年。信之家事
日渐消乏,其年又遭回禄,遂致资本荡然,在杭不能存立,只得安顿妻房,自到
扬州依附族叔。

  那族叔讳宏,号逸庵,自曾祖即为盐商,真有百万之富。宏以举人选官,任
至四川成都府同知,长子必成,仍习祖业;次子必贤,肄业府库,年方二十一岁,
才貌兼优。

  信之自到广陵二载,以其林识敏达,深为器重。是年五月至杭,搬载家小回
至镇江,夜半遇盗,信之坠水,幸以浮木得生,其妻林氏及囊资什物,俱被劫去,
信之袒跣号泣而归。告在本府,出了捕文挨缉。当珠娘被诱入之夜,正值信之同
了捕役,泊舟山畔,更衣入寺,祷于关帝,祈得六十八签。

  签曰:南贩珍珠北贩盐,年来几倍货财添。

  劝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时何日厌。

  信之念罢签诗,茫然不解,又把被劫情由,备细祷告,若与林氏果得相逢,
只祈一签上上。须臾求出一签,乃是七十四。签曰:崔巍崔巍后崔巍,履险如夷
去复来。

  身似菩提心似镜,长江一道放春回。

  信之看到第二句,以至末句,满怀欣喜,遂即下舡。是夜睡至二更,梦见一
少妇,血痕满颊,近前哭诉道:「妾身戚氏,住在金陵城外青莲庵之后,祸遭凶
僧寂如谋奸不遂,将妾击死。今寂如遁迹本寺东房,与住持文友,又欲奸污梦珠
小姐,被妾现魂救卫。明日小姐之父范父,自塞上南归,泊舟维扬,君能救出小
姐,与范太守相会,并把寂如送官正法,以洗妾冤,则君破镜必合,相遇有期。」

  信之惊愕不能言,惟唯唯而已。戚氏临去又嘱道:「妾含冤不散,自随寂如,
迄今二载矣。因彼皈依释氏,难以近身,今晓彼又谋溺叔婶,罪恶滔天。虽有佛
力,不能庇护,故妾得以随身索命。妾无范氏,则冤仇莫雪;范氏无我,则贞操
不全;君若不遇妾与范氏,则夫妇不能完聚。牢记!牢记!」

  戚氏既叮咛而退,程亦欠身而醒。但见白露拂江,半边明月。思忆梦中戚氏
所言,句句分明,又详忖签诗,与梦暗合。遂不复睡,坐以至晓,唤起捕役朱敬
山以语之。

  敬山道:「梦虽难凭,然明显若此,不可不信,况且住持文友,曾经会过,
便不知果有寂如否?君可进寺相访,我等尾后,以观动静。」

  信之果以为然,急起扣扉,谒见文友,又问起寂如,寂如亦便出来相会。只
是二僧因为鬼魂搅乱了一夜,方欲就枕,而信之适到,故眼色瞢瞢,神思倦惫。
信之见了如此光景,暗暗惊异,乃与敬山遍向曲房静室,细细逻察,却是悄无影
响。

  徙倚逾时,方欲告别,忽见廊下一妇,拍手而笑,复以手把信之,转身走入
靠西室内。信之、敬山等,急忙随后而入。那妇人倏又不见,唯正南张画一幅,
恍若画上笑声哑哑。信之举目直睇,但呼怪事。

  毕竟敬山乖觉,细看二僧面容顿改,言语违离,便双手扭住道:「尔等驴做
得好事!」忙令信之掀画一看,他有小门。推门而进,又有精舍数间,窗外栏干
六曲,行过长廊,果有女子隐隐号泣。信之奋步向前。珠娘在内,听得人声喧嚷,
疑是二僧逼奸,忙以罗带自缢。信之破扉而入,大呼道:「果是范小姐否?我等
特来相救」。

  小姐背立含泣,而应声道:「妾果范氏,君辈是谁?」信之道:「某等泊舟
山畔,夜来得一奇梦,故知小姐被阨. 又知尊翁先生,今日必至维扬,乞小姐不
须疑虑,作速登舟。」

  珠娘叹道:「妾以闺中弱质,奈何命运不辰,出头露面,受尽摧挫。荷蒙君
子仗义相扶,在妾有何面目,再立于人世乎?况家君远困遐陬,岂能即返,君请
自为正务,此地乃妾毕命之所耳。」

  信之道:「小姐差矣,若果失身凶秃,死固宜然,今不为所犯,而必欲捐躯,
贞白之心反不能显暴于世矣。

  某因失偶相寻,愁肠如沸,故一闻小姐之事,不觉怒发冲冠,出自诚心相救,
岂小姐视如僧辈而因为拒却乎?设或尊君未即相逢,某当多着女伴,送至尊居,
幸勿疑某亦蓄他意也。「

  小姐乃收泪致谢。当信之苦劝时,朱敬山已把文友、寂如锁在舡中,招呼二
十余人,蜂拥上岸,把细软件物,一切筒匣器皿,无不席捲下舡。信之乃以自舡
中舱,与小姐独坐。将欲解维,合寺僧侣悉知,拥出江边,沸声诘究。朱敬山既
有捕批,小姐又现在可证,遂不敢拦阻而退。

  是日风顺,开舡未几,便至扬州。将舡停泊,信之便到岸上,遍向座舡逐一
挨问,哪里有个南京范太守的舡,只得走回与朱敬山计议。敬山道:「若不解进
府里,被他先告一状,反吃官司。只是到官,须要小姐面证。」珠娘在舱,听得
见官二字,不觉号咷大哭,走出舡头便欲赴水。左首舡上有一老者惊问道:「那
一位好似我家梦珠小姐。」

  珠娘回首一看,认是老仆金元,大叫道:「金元救我!」

  金元便即扶腋过去。原来范公的舡,与客舡相似,故信之寻问不出。

  当下珠娘急问老爷哪里,金元道:「老爷拜望太守未回。」言毕,公已回至
舡首。见了珠娘,大惊道:「我儿为何在此?」珠娘见公,牵衣大哭,便把被劫
情由,细诉一遍,公亦垂泪道:「只道我为父的受苦三年,谁知汝亦遭此厄难。

  只是汝既被劫,尔母亦必苦坏矣。「珠娘曰:」母亲只为爹爹谪蹇,终日愁
苦,今天幸赐还,想是朝绅出疏申辩。「范公摇首道:」那些权佞眈眈虎视,在
朝大臣,俱以身家为重,谁敢撩须。我一到边陲,自谓必死,全赖新主洪恩,方
遂首丘之愿。即如今日得会我儿,亦莫非之雨露之所赐也。「言说。便令金元导
至程舡道谢。

  信之说起二僧凶恶,顷已解府,尚欲借重鼎言。范公道:「二凶叫甚名号?」

  信之道:「一唤文友,是本房信持;一唤寂如,向在青莲庵中。因杀死戚氏,
逭命在山。夜来托梦以救令爱小姐,即戚氏之鬼魂也。」范公切齿怒恨道:「那
寂如受戒憨山,我向来敬礼,谁料凶暴至此!今既解去,我即刻进府,面见太尊。」

  公怒气冲冲,与信之作别,是时扬州府知府叫做李胤祥,因公是谏谪超迁,
十分敬重。当日范公再进宾馆,备陈前事,李府尊大怒,立即就把文友、寂如,
重责四十,问成大辟。正所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你道范公,为何便得择归?只因天启驾崩,崇桢以藩王继兄而立。上在落邱,
悉知魏忠贤专擅国柄,谋为不轨,故登极之后,便遣忠贤出守皇陵。忠贤危惧,
到了山东饭店,自缢而亡。于时凡为魏党所寄,贬降在外者,悉复原职。然公只
宜即往金陵,为何滞留扬州?

  只因夫人、小姐在钱老夫人家下,故公先着范斐,同了许翔卿至京。修葺房
屋,自来拜过府尊,然后取路至苏。也是天意,该与小姐相会。当晚公自府中回
舡,珠娘接见道:「顷有信之之叔程公来拜,帖儿在此。」

  公方欲展阅,又值信之带了两个婢女来至舡首,公慌忙迓入。信之道:顷会
家叔,道小姐舟内无人,故家叔特着两个粗婢权为服侍,并设蔬肴,以屈尊驾少
叙。

  「范公道:」萍水相逢,谬承贤竹林如此厚谊,使老朽何以为谢?但不知令
叔尊号?「信之道:」家叔贱号逸菴「。范公惊喜道:」原来是逸菴兄,乃吾好
友也。

  乍到匆匆,未及拜谒,岂知即为令叔!少间必当趋晤矣。「

  信之去后,公即答拜逸菴. 相见毕,逸菴称贺道:「恭喜,恭喜!」范公笑
道:「第三年出塞,骸骨偶归,何喜之有?」逸菴道:「圣人当宁,魑魅潜形,
而吾见之公愤得雪。今日轩车某返,固一喜也。令爱受磨涅而不磷淄,坚白之行,
尤人所难。况乎数千里之隔,与兄一朝奇遇,又一喜也。」

  范公道:「小女得全陋质,皆出于戚氏阴护之力,令侄匡救之功。」言未讫,
一人肃衣出见,逸菴命之拜公道:「此乃次小儿必贤也。」公视之,形躯端厚、
眉目秀雅,试以学问,颇有根源,逸菴道:「弟有一事相恳,辄欲面谈,不知可
否?」范公道:「愿闻台谕。」

  逸菴道:「仰慕令爱芳姿,欲为小儿求聘,必俟仁兄钧诺,然后敢通媒妁。」
公乃告以明珠之故,逸菴大喜道:「若要别件珍宝,寒家未必预备,至于明珠之
类,先人幸曾留下。」急忙进内,取出一颗,放在玛瑙盘中,旋转不定,光映一
室。范公捧珠大悦,便以亲事承允。逸菴道:「容伺拣选吉日,先以此珠献媚」。
范公欣然唯唯。

  是夜,宾主酬酢尽欢,既而酒阑,谈起旧事。公谓逸菴道:「犹忆昔年,弟
北开封罢官,偶造贵郡,承兄偕说妓女友梅。于时极清风于芳涧,拾明月于幽林,
呼洒快谈,缠绵彻夜。友梅既度新声,第亦放歌相和。曾几何时,而追忆此欢,
忽已四载矣。不知罗浮春色,今无恙否?」

  逸菴叹道:「自兄别后,那赵姬便不知所往矣。」时夜漏将半,公执手谓信
之道:「戚多所云句句皆验,独于尊阃未有下落,然云救了小女自然去镜复合,
竟者相会之期其在敞郡乎?仆于明早挂帆,君宜继至可也。」言毕,起身告别。

  次日渡江,只着金元到苏迎请夫人,自与小姐,先返白下,要知程必贤姻事
若何,下回便见。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37 编辑 ]
作者: mnsuntao    时间: 2011-5-25 17:28

            第十五回小罗浮旧约重谐

  诗曰:香奁不独夜珠明,才子风流事事成。

  人面桃花生死梦,草台柳色苦甘情。

  松萝叶契心如一,雪月评章句共赓。

  驱犊岂须寻尘尾,吹萧诸听凤和鸣。

  却说钱生,以白云峰不知去向,正在忧闷,忽闻报说,有一贾文华要见,忙
欲出迎,只见文华已走进厅上,向着钱生连连揖谢。钱生道:「向日速于出京,
不及候兄一面,以后杳无信息,鄙里时为怏怏,不知贾兄几时得释?」文华道:
「仰赖钱爷一言超豁,数日之后,幸即脱狱。

  及诣尊寓叩谢,不料钱爷已出京三日了。因有帐目未清,淹留半日,恰值圣
上登基,裴孝廉已贬徒为军,谷期生亦为仇家所杀。「钱生抚掌称快,文华道:」
仰托厚爱,无恩可答,今日特报一桩喜事,以赎贺迟之罪。「钱生笑道:」更有
何喜,重烦远报?「

  文华道:「闻得钱爷,向在东昌曾与白家又有婚姻之约,今如主人回生已久,
钱爷为何置之度外?」钱生惊问道:「这件事,小弟从未告人,不识吾兄何以知
之?」

  文华道:「仆自北京回来,偶从桃叶渡边经过,与白翁邂逅相遇,彼此问了
乡贯,叙话多时,不觉契密,那白翁便谈及钱爷订姻一事,又说道:」小女幸已
再生,只不知钱爷,为何一去又无消息?『便把书信一封,着某持奉。

  仆抵家之后,即刻造府,不意台驾在京,因此特来相报。「便向袖中,将书
取出,钱生接来拆开一看,不觉喜动颜色,原来是七言古体诗一首。诗曰:忆昔
相逢日暮阴,梅花静掩绣户深。

  挑灯共坐一窗雪,身未许郎先许心。

  伯劳飞燕两分别,夜夜凭楼望明月。

  瑶琴声断虫网多,翠幙荃靡香顿歇。

  未及邙山掩墓门,情通冥漠仍返魂。

  重见落梧秋雨暮,断雁凄风桃叶渡。

  回生之事非渺茫,数行遥致胸中愫。

  盟言历历郎自知,怜取相思又一度。

  便留文华书房待饭,持诗以语小姐,小姐见诗亦欢喜道:「文藻烨然,诚香
奁佳句也。既有此事,何不迎聘至家,以完姻好?妾决不效那妬妇之态,使君作
负心人也。」既而道:「君读诗,必知绿衣黄里之讯,此事虽不敢阻抑,然勿使
妾有积薪之叹为幸。」

  钱生笑道:「夫人乃蘋繁之主,譬如军中元帅,若白氏女,则偏裨小将,且
夕荷戈以受指麾耳。」小姐亦为解颐。钱生又禀知范公,范公惊讶道:「还魂之
事,世所罕闻,有此奇异,极应聘纳。」

  钱生乃办具聘仪,即俛文华为媒,择吉娶至。定情之夕细看丰姿,妖艳如故,
是夜就在白氏房中,小姐谈笑自如,略无醋意。瑶枝向生细诉思念成疾,及幽魂
夜会,以至回生始末,悲喜交集。因叹道:「今夕之缘,实出天意,回思往事,
恍若梦寐耳。」既而笑道:「昔日若从君命,今夜白绫帕上无以为质矣。」生急
搂之就寝,交坐之欢,绸缪彻旦,唯恨玉漏相催,金鸡呜速耳。

  然生虽在极欢之际,每一感念友梅,不禁悲叹,时会稽具书吏、皂快等,到
京迎接,已十余日矣,钱生乃择吉起程。先至祖居,辞别叔父,然后拜辞范公、
小姐与老夫人,免不得酒泪而别。

  不则一日,到了苏州,至家参拜太夫人,礼毕,崔子文、李若虚同来拜贺,
钱生倒展出迎。子文一见,执手而笑道:「金榜挂名,洞房花烛,人间乐事,都
被吾兄占尽矣。」

  若虚道:「九畹不是凡人,当是玉皇香案吏,暂时谪下耳。」

  钱生道:「小弟学业未优,谬叨制锦,不知两兄,何以教之?」子文道:
「作令不难,只要爱民如子,不执一偏之见,以折狱则狱不冤;推不忍人之心,
以用刑则刑不滥。」

  若虚道:「衙门吏役虽是作弊太多,然以吾兄聪敏绝伦,不患为人所欺,只
患明察太过。」钱生谢道:「有辱大教,愿书之座右,以当弦韦。」少顷,陆希
云亦至,钱生迎入坐定,忙命左右备上酒来,序坐而饮。

  子文道:「今日此会,不减昔年。海棠花下,可羡九畹兄出宰名都,希云兄
抡魁秋榜,只我两人,黑貂裘敞,犹刺苏秦之股,能无愧感?」钱生道:「梅山
之言,既验于弟,则吾两兄,必在来科折桂矣。」四子各叙衷怀,直至薄暮而散。

  时宁馨年已三岁,以太夫人命名,不忍改易,因即取名嗣馨。闻子文有女,
亦年三岁,遂托若虚为媒,下了允定之礼。又差人至秣陵渡,迎接白翁夫妇,管
宋田房。自与家眷,刻日赴任。

  原来秋烟姐虽然生子,做人谦卑谨厚,小姐既有摎木之贤,瑶枝亦秉塞渊之
性,故忙则佐理中馈,暇则品题花月,情分相投,犹如嫡亲姐妹一般,所以太夫
人十分欢悦。

  方舟抵武陵,忽见陆希云遣人赶至递书,钱生接书开视,简上写道:日者仁
兄荣涖,弟以贱事,偶往百花洲,不及歌骊驹为送,歉甚!歉甚!兹启卖花梅妪,
获罪门下,虽决海波,流恶不荆然细查首恶,实系心如。

  今妪坐狱数月,染病垂危,倘获海涵,使妪苟全残喘,则仁兄度量之宏,尤
胜于文穆矣。异日弟蹑山阴之屐,当造贵治。暂分半榻,以看河阳满县花也。临
楮神驰,余不尽悉。

  钱生看毕,即写回书,并写书送与府尊,令将梅三姐释放。生既到任,自有
县中堂规,及参见上司,但不必细述,按下不题。

  且说憨公子同了郑心如,自在陶园奔返临安之后,仍在本郡倚势横行,做那
奸淫不法之事,总是郑心如百方引诱。及苏州府关文到杭,憨公子忙与心如商量,
着人贿嘱书吏,申文回复。又遣人至苏,探听消息。知是常不欺漏泄事机,遂与
不欺绝交,不许上门。

  忽一日,要往会稽探望母舅,便与心如买舟渡江。原来憨公子的舅氏姓吕,
号竹溪,越中望族也,不一日,到了母舅家里,参见毕,吕竹溪欣然款留。一日,
憨公子偶在门首闲立,忽见一年少妇人,身穿淡罗衫子,自溪畔浣纱而归。

   那少妇生得如何?但见:纤眉妩兮,垂垂春柳。美目盼兮,滟滟秋波。玉
质冰姿,不假淡妆浓抹;杏唇莲脸,尽堪艳舞娇歌。何必缑山聆凤曲,恍从青鸟
见嫦娥。

  憨公子近前一看,便春心难遏。那妇人也嫣然一笑,屡以秋波回盼,慢慢的
推扉进内。原来此妇孙氏女也,年方二十,其夫姓吴,字君美,幼时也曾读书,
后来家事消乏,因在衙门中帮闲度日。

  其所居之房,正在吕宅门首。那一日浣纱暮归,刚与憨公子相遇,引得憨公
子心猿顿逸,意马难拴。忙与心如言之,心如笑道:「此贫家妇,以饵啖之,易
上钩耳。」乃告以如此如此,憨公子大喜,自此不时往来窥视。

  又一日,孙氏汲水进门,憨公子忙以白绫汗巾,裹银一锭,投于孙氏足边,
孙氏但微微含笑。恰值君美徐步而归,憨公子正在惶惧,只见孙氏轻舒玉腕,拾
置袖中。又以告心如,心如喜道:「事可谐矣。」乃悄然置酒妓馆,以邀君美,
君美迟疑不赴。使人邀之至三,日中方至。自此杯酒往还,相知渐密。

  一日偶与心如闲话,心如道:「吾兄株守数椽,怎能发迹?不若寻些资本,
出外经营。」君美叹道:「薪水尚有不继,若要资本,从何而得?」心如道:
「小弟为兄筹之熟矣,虽有一策,只是不敢直陈。」

  君美欣然请教,心如道:「公子胡伯雅,挥金如土,平昔所爱,唯在娇姿,
若吾兄肯以一枝春色,暂借鸾棲,包在小弟身上,当以二百金相赠。」君美听了,
面色通红,大怒而去。

  过了数日,心如方与吕竹溪分韻做诗,溪边闲步,只见君美含笑而来,心如
再三谢罪,君美道:「外日承谕,足感厚爱,但不肖夫妇,俱是良家儿女,唯恐
丑声播扬,被人耻笑。」心如道:「只有尔知我知,外人怎得相闻?况胡公子自
有娇妻美妾,不过一遭两次,便既归去。既于尊阃无损,吾兄又白得一主大财。
请自三思,小弟怎敢强劝?」

  君美甚以为然,犹恐其妻不允。归以告之,孙氏笑道:「可否在君,何必问
我?」君美又悄然以会心如,且言所许之物。心如乃与憨公子计议。憨公子惊喜
欲狂,次早进见舅妗,诏以他事,贷银二百两,以付心如。心如止以二十两付君
美道:「公子客中,不及措备,今早已遣人至杭矣,准五日内,必当如数找足。
但事在今晚为妙。」君美欣然领诺而去。

  迨至日晡,惟恐在家不雅,别向妓馆取乐,孙氏明妆秉烛,俟至更余,俄闻
轻轻嗽响,急忙启户迎迓,那憨公子见了孙氏,也不叙一句风月之言,也不致半
点温存之态,惟觉欲火如焚,近前搂抱。

  孙氏亦已春意满怀,偎身相就。是夜云雨之欢,如鱼得水,直至鸡鸣而出。
自此往来数夕,欢爱弥笃。心如极意趋奉,乃撰私情歌十首,俱以谈谐之语,形
容狎昵之情。其歌最为脍炙人口,选录五绝于左。歌曰:苧萝村里是侬家,日暮
江头独浣沙。

  莫把桃花轻拟妾,既言妾貌胜桃花。

  其二:紫紫红红闹艳尘,人生能遇几回春。

  少年不做私情事,只恐春风也笑人。

  其三:花开蛱蝶必双飞,灯畔鸳鸯讵独栖。

  红日半窗欢未足,共郎枕上听莺啼。

  其四:奴爱风流欢有情,佳期约定在三更。

  忽闻窗外低低唉,不著红裙启户迎。

  其五:夜探花影拂回廊,春色撩人思转狂。

  愿得郎心圆似月,清光常照阿奴床。

  憨公子虽昧文里,幸得歌意浅露,讽泳终篇,也不觉抚掌称妙。然终是公子
性格,初时未得孙氏,爱之如觅珍宝,及数夕之后,便觉情致阑珊。那吴君美早
晚需促,心如揣知憨公子已有归歇之意,便笑道:「吾前日与兄相约,止云二数,
未尝许二百两也。」

  君美失色道:「不肖虽极窘寒,岂肯以二十金,做此无耻之事?足下何乃侮
弄如小儿耶?」心如亦发话道:「兄真妄人也。如今要娶一位与尊阃人物相似的,
也只消二十金为聘,况乎仅仅数夕,便已获此重赀。偏又得陇望蜀,何贪心之无
厌也!」

  君美知为心如所卖,不觉大怒,拂袖而起,然只恨憨公子做此短行之事,而
不知计皆出于心如也。则出门,遇着县吏沈思梅邀去。

  是夜,憨公子以明日归吴,又持银二两,私赠孙氏,便与叙别。二人话至情
浓之处,免不得重整风流。不期君美沉醉而归,推门进内,不见孙氏,但闻房中
笑声哑哑,乃于门缝一张,只见其妻卸下亵衣,露出双股与白藕相似,憨公子立
而就之,正在云深两密之际。

  君美按不住怒从心起,忙向厨下取刀,飞赶进房,憨公子看见势头凶猛,用
手一推,那君美的刀已坠地,便疾趋而出。君美一面狂喊「胡公子强奸」,一面
奋力赶上,仅截其半裾,并落下朱履一只。

  时方初更,左右邻居无不出门惊问,君美乘着酒兴,把憨公子与孙氏如此云
云说了几遍,又大骂不已。孙氏又苦又羞,一时气愤,便持刀向喉边一割,登时
命断,正是:未了阳台云雨情,俄惊霜刃血洗腥。

  可怜少妇含羞死,不恨胡郎恨郑生。

  有顷,众邻散去,君美回身进内,只见孙氏鲜血淋漓,死在地上,这一惊,
倒把酒都惊醒了此时钱生到任数月,那一日早堂放告,尸见头一张状词就是强奸
杀命事,又看首犯是胡伯雅,第二名是郑心如,正所谓冤家相遇,不觉勃然大怒,
即着四衙验尸,又差八名皂快,朱书肉臂,立刻听审,不多时,差人把一干人犯,
陆续拘到。

  心如早已探知县令是生,因为珠娘事,不好进见,谁料忽遭此变,心中怀着
鬼胎。只有憨公子犹摇摆道:「他自杀死与我何涉?况我是都御史之子,吕工部
之甥,谅一会稽县令,岂能奈何我哉?」

  钱生唤原告审问,君美哭诉强奸致死,及半裙只履为证。又叫胡伯雅上来:
「你却怎么说?」憨公子方欲辩剖,只见本县乡绅差人下书,一连四封,钱生概
不启视,拍案问道:「速速的从实说来!」

  憨公子也把前后事情,细述一遍,钱生大怒道:「一片胡说!不打不招!」
乃令皂隶五板一换,重责三十。那憨公子自幼娇养,怎能禁受刑法,打至二十,
只得招认强奸是真。钱生便令画供,援笔定招。

  判曰:审得孙氏之死,胡伯雅逼奸之所致也。雅以钱塘甲族,探视至县,窥
见吴美之妻孙氏少艾,辄起窃玉之意。瞷氏浣纱暮归,遂为调谑,而氏初无贪金
慕贵之心,即时赤面唾骂。雅若稍知廉耻,当遨游以去矣。何乃恃势横行,又于
某夜,突入卧房,用强凌逼,致氏白壁难玷,樱刃而毙。

  值美外归,登时叫破地邻,又获其半裾只履为证。夫雅以贵之家,何患无蛮
腰素口,邀楚岫之雨云,舞袖歌喉,娱秦楼之风月者哉!而必垂诞于村姑荆妇,
以取重辟之罪?岂能见尤于人,洵乃自作之孽。吾不能不伸三尺之法,以雪孙氏
之冤于泉下也。郑心如虽糸师教无方,姑以不知情免究。

  钱生因憨公子有了小姐之事,故信为强奸,而不暇致详,问成大辟,又料主
谋必是心如,惟恐究出情由,一体问罪,因此拷打成招,竟把罪名独坐在憨公子
身上。亦是钱生不念旧恶,待师之厚情也。

  审毕,方欲退堂,只见礼生禀说吕爷来拜。那吕爷是谁?即工部主事吕玄卿
也,因以裴党,削职在家,与吕竹溪为嫡堂弟兄,所居离城窵远。

  竹溪遣人驰报,随即入城,在宾馆相见毕,便以憨公子为恳,钱生道:「这
是令甥自取罪殃,本县只知公断,岂敢殉私?」玄卿又固求不已,钱生微笑道:
「若使魏东厂无恙,裴司马钧渝,则令甥可以出罪,本县可以改笔了。」玄卿面
赤而去。

  且说郑心如出得县门,心下想道:「这件事若究起根由,我亦难免桁杨,谁
想九畹略不追究,反为我脱卸干净,这分明是厚我之意了。不若乘机进见,说明
此事,豁免了憨公子的重罪,方不负胡老先生知遇一番。」

  主意已定,急忙写了一个名帖,央着礼生通报。只见礼生回说:「老爷不及
相见,有一回帖在此。」

  心如展开一看,却是一首诗词。诗曰:舌凭三寸是非生,十载文章枉得名。

  附势甘为吠尧犬,趋财好似慕羶蝇。

  苏州公子今何在,白下佳人质自馨。

  顷在公庭饶责朴,于斯便是酬师情。

  心如看罢,赧然有羞愧之意,叹一口气道:「既生瑜,何生亮。」只因心虚,
悄然收拾囊资,也不与竹溪作别,竟自渡江回去不题。

  却说钱生自将憨公子问罪之后,豪强敛迹,境内肃然,涖政二年,真是一清
如水,所以民称三异,政声藉藉。巡按考察,推生为两浙清吏之首。忽一日,方
出坐堂,有白云庵尼姑具呈,是为雨花庵侵夺田界。

  钱生看了呈词,陡然想起梅山老人曾说「雨花庵里」、「桃叶渡边」,那桃
叶渡果已应在白氏夫人,只不知雨花庵或得与友梅相遇乎?正在踌蹰,忽喧传报
进,行取上京。钱生即忙回衙,报知太夫人,及小姐、瑶枝。

  于是择日先发家眷起程,随后交纳印绶,离城十里之外,换了六巾便服,只
带紫萧、钱吉跟随,沿路问至雨花庵,约行三十余里,方闻钟声隐隐。正是:兰
若知何处,小溪路欲迷。

  板桥萝中缚,不磴草初齐。

  松老侵衣馥,猿多枝树啼。

  遥闻钟声响,还在竹林西。

  不多时,到了庵前,冉冉绿阴,但闻禽声睍睆,推扉缓步而入,真所谓「竹
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延佇久之,有一美尼出见,号唤去凡,见生美雅风流,
含笑问:「敢问相公尊姓贵表?仙乡何处?有何贵干,光临敝刹?」钱生答道:
「小生姓钱,姑苏人也,偶因游学至此,闻说上刹清幽,特来随喜。」那去凡口
中叙话,双眼不住盼生。

  少顷,又一老尼无非出会,姿容清洁,年奇四十余,乃去凡之师也。三人闲
叙良久,钱生问道:「不知宝刹如仙姑者共有几位?」去凡道:「敝庵只有师弟
两人,此外唯一老头陀耳。」

  钱生细细查问,并无友梅消息。因日暮程遥,不及下船,无非亦款留恳切,
是夜独宿禅房。以友梅无从访觅,意极耿耿。

  即而月照高梧,方倚窗寂坐,只见去凡手携尘尾,悄然而至,笑谓生道:
「幽斋良夜,愿共消谈,以消此半窗明月何如?」钱生欣然道:「幸甚。」去凡
道:「人谓天上神仙,不作尘凡之想,而何以双娱月怅、赘刘阮于天台;三降星
軿,访孝廉于少室?」

  钱生道:「此亦夙缘未断耳。」去凡道:「近闻乐府,有玉簪传奇,所载潘
生私会妙常,岂空门中果有此风流之事乎?」钱生低首不答,去凡乃以小笺出示
道:「有一偈语,敢求相公指教。」钱生手接观看。偈曰:出家如雪藕,藕断丝
犹在。

  既云色是空,如何受色戒。

  钱生看毕,知其意念着邪,戏改旧诗答之。

  诗曰:云雨高唐此地非,好持半偈悟禅机。

  予心已似沾泥絮,岂逐春风到处飞。

  去凡看诗,知生秉正不回,怅然而退。

  次日早起,偶往殿后闲步,行尽曲廊,向东竹扉静掩,上有额曰「小罗副,
扉左壁上题诗一首,其外则有古梅数株。钱生疑是咏梅之作,近前细看。诗曰:
春风处处黄鸟啼,桃花李花争芳菲。

  看至终篇,愕然惊异道:「此诗乃我昔年题于梅花楼上的,却是何人录在此
处?」因此诘问无非,无非道:「既是相公佳作,还要请问大名,并乞示以令先
尊官讳。」钱生道:「小生讳兰,贱字九畹,年方二十二岁,先君讳某,官至开
府,」

  无非大喜道:「原来果是九畹相公,可怜尊夫人凝盼久矣!」钱生急问道:
「可是赵友梅否?」无非道:「然,然,然。」遂急扣扉,内有双鬟应声出问,
无非道:「火速报知,苏州的钱相公来了!」

  话声未绝,只见友梅花钿不整,常服素妆,迅步而出,抱生大哭道:「钱郎!
钱郎!莫非梦中相会耶?」正是:只道天涯远,相思雨处深。

  宁知三载苦,惟隔会稽城。

  要知友梅怎得避迹空门,以与九畹相会,且听下回解说。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31 编辑 ]
作者: scofield1031    时间: 2011-7-12 22:27

            第十六回春明门挂冠归隐

  诗曰:木兰之枻沙棠舟,玉萧金管坐两头。

  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右《江上吟》却说钱生见了友梅,如获至宝,惊喜泣下。因从容问道:「与
卿别后事情,愿闻梗向。」友梅便把自苏至杭,被鸨母百端凌逼,及设计以嫁程
生,细述一遍。

  钱生道:「那程生可是何等样人物?」友梅道:「程生讳必孚,字信之,原
籍徽郡,家累千金。」钱生惊异道:「原来就是程信之,一发奇了,只是既归程
氏,怎得脱离虎穴?」友梅又述遇见梅山老人,至八月十五,亏了申屠丈救至寓
所。

  钱生感叹道:「原来保护贤卿亦仗二公之力。」友梅道:「妾自至申屠丈寓
所,幸有二姬作伴,梅山老人亦时时过望。将及半年,申屠丈方自燕鲁回来,为
妾备言,郎君要聘范氏小姐,求取明珠,几为凶僧所害,那时妾即恳求二公,送
至金陵与君相会。二公又说:」钱郎萍踪未定,功名未就。『直至辛未暮春,方
得相遇,遂携二姬送妾,过了钱塘直至会稽,留妾于此。

  既以百金为赠,后以古体诗一篇,付妾道:「此诗乃钱郎题于梅花楼者,子
宜珍留,以为异日相会之券。『自此妾在庵中,□藉二题覆庇,然而盼时朝日,
廊处无聊,每至子夜闻猿,晓窗听雨,未尝不黯然魂断也。无限相思,候君面诉,
谁料今日见君,徒有百忧千绪,又不及抒其端倪矣。」言讫不胜凄楚。

  既而问生道:「郎君别来作何景状?梦珠小姐亲事成未?今日因何至此?试
为妾细道其详」。生以两闻联捷及与范小姐成姻,从头至尾备细述了一遍。友梅
惊喜道:「妾但闻县尊姓魏,谁知即是君也。只是登第之后,就该上表改姓了。」

  钱生道:「曩因出京甚速,未暇及此。」

  无非、去凡闻知即是本县大尹,慌忙谢罪,钱生笑道:「我今去官,已称越
客矣。况卿等俱属方外,何必以此俗套相拘?」

  少顷齐毕,令钱吉雇了一乘女轿,厚赠二尼,速急起程。无非、去凡,直送
至十里之外,方与友梅洒泪而别。

  无何抵家,友梅先参拜了太夫人,然后与小姐、瑶枝及秋烟依次相见,合家
无不欢喜。钱生自此亦觉心满意满,不敢迟留,次日挂帆长往,舟次维扬,因以
友梅所嘱,持银三百两,往谢程信之。

  信之方得友梅忙去之故,而知向云许嫁钱郎者即生也。是时信之家渐丰裕,
再三推辞不受。钱生又问起寂如二僧,信之道:「文友毙在狱中,那寂如已在去
冬正法」。钱生欣然称快。

  作别下船,不一日到了京师,考察之后,钦命山东巡按,那齐鲁百姓,闻生
出宰会稽摘奸除恶,邑有神明之号,所以豪民猾吏,窜伏如鼠,而衔冤抱痛之民,
莫不伸眉引项,若槁苗之待霖雨。

  生既按郡,果如阴风鸣条,飞电烁目,向之强猾者,俯首就罪,而呻吟者,
变为歌讴矣。又以大狱,悉为奸吏弄其刀笔;于是不拘成案,平反一十余事。

  既而巡历方竣,忽钱吉报至太夫人病入膏肓,钱生一闻此信,方寸已乱,遂
不及复命,促驾归苏,日与三夫人侍奉汤药,每夜吁天,顾以身代。将及二月,
太夫人方平愈如初。

  正欲束装北上,而校尉提问,已至姑苏驿矣。原来朝廷祖制,凡绣衣代巡,
须俟复命之后,方许回籍。

  那憨公子之父胡御史切齿恨生,借此为由,动了一本,所以内阁票准,便着
校尉拿究。

  起解之日,太夫人流泪相送,钱生劝慰道:「母亲大病乍起,自宜珍重,儿
虽犯制,念居官清正,圣上自应恩宥,况有崔、李二子,新中在京,必然为儿辨
救,慎勿过为忧郁,有损慈颜」。三位夫人,亦各牵衣哭别。

  生与校尉方抵山东境上,那些父老,已纷纷的执香迎接,拥住不放道:「某
等已有辩冤表章,上达天听,且待本转之后,方许老爷进京」。钱生坚却道:
「若是这般,显是抗违圣旨,尔百姓不是爱我,反所以害我了。」

  乃从夜半,悄然过了省城。将抵长安,有廉吉士文长儒,与行人崔子文、兵
部观政李若虚,连名具疏,为生辩白,圣上省奏,在迁生为东昌府司李。

  原来文长儒,即是王季文之婿,与崔、李同中进士,因在前岁,钱生赠以厚
资,方得与蕙姑毕姻,夫妻十分感激,所有借此为报。钱生入朝谢了圣恩,随即
往拜文长儒,又诣崔、李作谢,遂走马到任,着人至苏迎接家眷不题。

  却说贾文华,自向金陵报了白瑶枝回生之信,到家未几,其妻张氏患病而亡。

  正怀失偶之悲,忽值本郡有一仕夫,在京作宦,寄书相召,文华趁此机会,
凑银二百余两,买了细缎带至京中发卖。

  一日到了东昌,偶从城外闲步,遇着妓女琴娘,新自扬州迁至。身材窈窕,
也有六七分姿色,文华既注目而视,琴娘亦陪笑相迎。是夜摆设东道,就被琴娘
缠住,那文华原在风月场中着迹,颇谙探战之术,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欢喜,自此
尔贪我爱,情好日笃,未及半年,已把二百两细缎变卖几荆鸨母金凤,窥见文华
囊资已竭,终日哓哓,打鸡骂犬,催促动身。

  文华欲去,奈不能割舍;欲留又难禁絮聒。正在进退两难,忽闻人说,新到
理刑就是前任巡按,文华听了,暗暗欢喜。

  恰值钱生前呼后拥,拜客回衙。远远的望见文华,立在檐下,便悄然分咐门
子,请那贾相公到衙门相见。文华流落穷途,忽听门子说,老爷相请,喜得满面
堆笑,急忙随在轿后,少顷进入后堂。见毕,钱生道:「贾兄既到敝治,为何不
来见弟?」

  文华乃以心事备诉,钱生笑道:「文华头颅如许,犹滞迹于花柳间耶?

  从来鸨母不仁,只图财货。兄果钟情此妓,不若娶以续弦,我向县库借银相
赠。「

  文华连忙揖谢道:「多谢钱爷厚情,誓当卫结。只恐金鸨执拗不从。奈何?」
钱生道:「此亦不妨,只消具一禀词到厅,待我当面批与执照,又何虑金鸨不允?」

  文华又连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

  次日瞒过金凤,亲自到厅具禀,钱生看了禀词,就批道:妓者沉沦欲海,迷
恋风情,宁辞棲凤棲鸦,虽欲为云为雨。而珴瑁筵前,兕觥劝洒;销金帐里,玉
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志甘荆布,誓脱火坑,扃春风于□捐,舞歇霓裳;
却夕月于青楼,歌停玉树。此真醉之醒,而梦之觉者。长与执照任其所从。

  钱生以文华所爱,必有丰姿,故令其具禀,略识春风一面。谁料见时十分面
熟,那琴娘亦时时偷眼窥生。既有批照,金凤无可奈何,只得许允。钱生果以百
金赠文华,文华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无心北上,将欲治任归苏。

  琴娘密讯文华道:「妾凤司李钱爷,绝似胥门住的十一相公。」文华惊问道:
「子何以知之?」

  琴娘泣道:「奴本钱宅青衣也,因与同伴有隙,触了太夫人之怒,将奴出嫁,
却被梅三姐贪了重贿,哄卖为妓,原名绣琴,故即改为琴娘耳。」

  文华又谢钱生,备语其事。钱生道:「我亦道有些相像,原来果是绣琴。」
尝以语太夫人,太夫人顾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辈戒之,嫉妒者当受此报。」

  自此生在东昌,三年任满,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谕德。

  十余年间,官至侍郎,加尚书俸,富贵赫奕,莫之与京,钱生每自退朝之暇,
则与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评花咏月,有时分韵做诗,各欲夸奇闻艳,体裁菁藻,
句落珠玑。那三位夫人,味同兰茞,虽无嫉妒之心,而亦飘轻据曳长袖,回波而
逞媎,争妍而取怜。小姐嗜琴,每翻新调,有红窗影双凤飞之曲。友梅喜画,时
时纵笔作远峰瀑布、断涧孤松,真有云林罡气。

  唯瑶枝则以巧言雅谑使人绝倒。生亦纵横谈笑,纷纭酬和于其间。既而棋声
歇,炉篆销,茶烟未散、梧月欲上之际,生乃枕小姐之肱,扪瑶枝之乳,命友梅
度新声为宛转之歌,而令秋烟槌背搔痒、高卧于北窗。

  久之则有美丽青衣,携绛纱灯,两两来接报道:「绮筵已设,金壶酒暖矣。」

  钱生以一介书生,名为进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谓骚坛领袖、风月总
管非耶?然而钱生亦非徒留连于诗酒美色,每遇朝延大事,未尝不垂绅正笏,愕
愕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尧舜为耻,则又可谓圣贤豪杰之后矣。

  其年癸未三月,太夫人八十悬帨寿诞,于时崔子文方升满鸿胪寺少卿,李若
虚亦以潮州知府任满入都,陆希云虽遭点额尚未南返,三予俱备了盛礼,登堂视
贺,钱生乃大排筵席,广请朝绅。

  是夜饮至更余,痛醉而散。只见钱吉禀说:「日间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骑
驴而来,要与老爷相见,门吏因为堂有宾客,不敢通报。恰值小人遇着,那老者
便把一个简帖着小人递上老爷。」钱生接来,拆开一看,但见帖上七言律诗一道。
诗曰:歌凤何须笑楚狂,好将时事卜行藏。

  江湖只合盟鸥鹭,萝薛争知胜鹔鷞. 贼遇黄巢唐遂覆,权归秋壑宋应亡。

  铜驼不日生荆榛,珍重姑苏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钱生以十年积想,失之当面,帐怏不已。乃详味诗中意
思,是言天下将乱,不如归隐。那一年钱生正年三十六岁,又与「若逢四九,返
尔林泉」之语相应。即把诗与崔、李求教。

  崔、李之意不约而同,遂与二子,即日上表辞官,出了春明门,挂冠解绶,
一同南归。大学士魏藻德与朝绅光时亨等俱赋诗为赠。时嗣馨已年一十八岁,天
资敏慧,矢口成文,极为时辈推重。钱生抵家之后,卜吉行聘,即于是秋,为嗣
馨完了伉俪。

  又以范公与叔父鸣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妇住在苏州,自奉太夫
人依旧迁往金陵,离城四十五里,与祖茔相近,地名唤做锦凤村,真个是山明水
秀,足称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园房一所,备极轮涣之美。

  但见:红楼翠阁,绣闼雕甍。门前五柳摇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
莲夏开。静坐处,最喜幽禽美舌;客到时,自有美酒盈樽。小桥卧涧,遥通水畔
荷亭;深经埋香,转入峰边梅坞。正是谢安旧住乌衣巷,裴度新开绿野堂。

  钱生正在修葺书院,忽见许翔卿来望,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道:「某近白兰溪
返棹,将渡钱塘,遇着一位长者,自称申屠丈,修书一封,着某送上钱爷。」钱
生启缄看云:自别音容十有七载,予两脚如车轮终年仆仆,复作牛马走耳。闻子
三遇良缘,待诏金马,梅山之神(钅监)不爽,而梅花楼一夕酒钱予已效文鱼之
酬矣。

  兹者天造逢剥,潢池之乱难弥,而煤山之祸已兆。子以老人一言点醒,归隐
丘园,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迩。予亦自兹棲踪海岛,非敢效田横自
王,聊布虬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杪,吾事方成,子夫妇幸沥酒遥贺。便中附候,
申屠丈白。

  钱生看罢,喟然叹道:「王室如燬,中原瓦解,吾辈将来尚不知作何结果耳。」

  是时闯贼李自成虽得了河南一省,然齐鲁之间,犹安然无事。钱生以书意不
祥,讳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义门之变,大行皇帝缢死煤山,始信申
屠丈与梅山之语为不妄矣。

  自此隐在乡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虽经鼎革,天下盗贼蜂起,而钱生保
全身家不失,向后多少朱门大厦化为灰烬,那些屠沽儿、卖菜人佣反得满身罗绮。
信使不绝。生与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于世。每羡乐天为人,故颜其
堂曰希白堂,自亦谓希白居士云。


  一朝富贵时,来者高入青云,遇退者黄金变色。

  当此之际,不能无感耳。自后生与范公频至庵中,与心如讲论释典。时贾文
华迁至金陵,与许翔卿同为门客。崔、李、陆三子,亦隐在长白山中,与生往来
信使不绝。生与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于世。每羡乐天为人,故颜其
堂曰希白堂,自亦谓希白居士云。


                                            (全)
作者: cos99    时间: 2011-7-12 22:49

些经典长文相比还有些不足,希望能看到后面写的越来越成熟
作者: p870102034    时间: 2011-7-12 22:55

不喜欢古文的,看起来恼火得很,白话的最好了!!
作者: za45620    时间: 2011-7-12 23:56

不错的文章。不过有点文绉绉,看得不顺心呢
作者: 小绵羊三号    时间: 2011-8-26 09:54

此文以文言文的形式来书写,真的很不错,作者的文章功底太厉害了。
文章题目不仅是以诗词的形式来表达,而且还切合每个章节的内容,可以看出作者花了很多心思进去,本人表示非常喜欢。文章中的场面写的淫而不秽,贴合人物性格,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大力支持楼主。
作者: gennanlin    时间: 2011-8-26 13:33

写的不错啊
有创新,看的爽,就是最后一点有点过YY了
作者: qhdgb2008    时间: 2012-8-25 14:50

清初刊本校点xx小说地桃花,我们幸福
作者: qhdgb2008    时间: 2012-8-25 14:52

小说故事情节描写精神到位,知道的局限性可以理解,不错
作者: 597055424    时间: 2012-12-17 00:41


作者: ziliao599@    时间: 2013-1-14 21:13

古文古书故事,还挺好看的。可以多弄些。
作者: feryufge    时间: 2013-1-14 23:07

我只是单纯来发表一下感谢,楼主好人,一生平安!
作者: eminem25    时间: 2013-1-16 01:38

多年前看的,继续回味下
作者: wohukang01    时间: 2013-1-19 20:40

多来点这样的  长点的啊  楼主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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