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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古香] 【绣屏缘】作者:【清】苏庵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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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藏锦字处处传心 逗情笺般般合巧

  有一只苏州山歌倒唱得好,云:昨夜同郎说话长,失惚直困到大天光。

  金瓶里养鱼无出路,鸳鸯鸭蛋两边慌恍。

  你道赵云客同孙蕙娘在床上,要出门必要经过父母的床前,不出门,一间小
房,岂是藏得身的?道是他两个人,慌也不慌?不知他两个自有好计,一些儿也
不慌。两人双手搂定,听得鸡鸣,反放了胆一睡看。

  乃至觉来,日色已到窗前。听见隔壁爱泉夫妇飕飕声要起身了,蕙娘问道:
「敢是爹爹起来?我昨夜露了头,点火出去,想是受些风寒。今早甚是头痛,爹
爹为我速去买些紫苏来泡汤吃。」

  爱泉道:「既是这等,我便出去买。妈妈你且起来,看看前面,恐怕有人买
酒。」

  老妈也就起身。爱泉出去买紫苏。

  蕙娘又问母亲:「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并带些姜来。」

  只这一句,专要探问爱泉果然出去的意思。

  老妈道:「他竟去了,得他来再买。」

  蕙娘又道:「母亲可速来看看我,??何头这等生痛?」

  老妈竟推开房门,到蕙娘床前,开了帐子。蕙娘睡在床里面,把母亲的手,
拖到身边来摸自己的头。那老妈把身子盒在女儿床上,谁知夜间先取些乱衣服堆
在椅子上,靠着房门。云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亲盒倒床上,帐子又遮定,竟
自出房,轻轻走向外边去了。

  外边的门,孙爱泉为买紫苏,已经尽开,一毫也无碍处。这岂不是不慌忙的
好计。云客自此以后,乘着便,就与蕙娘相通。将自己带的东西,尽数付与蕙娘
收管。拜匣内有些图书玩器,也付与蕙娘,只留着屏风内落出来的一幅诗绢。因
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与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访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复命,家内清清净净。云客换
了布衣,投身进门,先见了管门的大叔。

  管门的道:「你是什么人?来为甚的?」

  云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亲是个经商的客人,欲到扬
州买货,半路上为贼劫伤了,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无亲可托。只得投靠一家乡
宦,可以度日。就是抄书写字,也是会的,求大叔引进。」

  管门的道:「我老爷进京复命,家内又无相公,用你不着。」

  把他身上一看,见云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们家法,
甚是严正。若是别一家的夫人小姐见了这样小后生,还要做些好衣服与他穿着哩。」

  云客再四哀求,说道:「只顾度得日子,不愿像别家的受用。」

  管门的道:「也罢!我去禀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着你在东花
园里看守花木。老爷回家,再把别事差你。」

  就在厅后传梆说知,里面也就允了。即时引云客到东花园,也有几个同伴,
住在园中轮流值日。

  原来老王宅内,家法甚严,三尺童子,无事不许进后堂的。云客思想小姐,
有天渊之隔。虽则住在园中,也时常到孙爱泉家看看。爱泉夫妇不知其详。蕙娘
心上,倒晓得的。

  且说云客始初,只为王家小姐思得一见,故此托名靠身。谁想一住东园,毫
无影响,心上惶惑无定,常於僻静之处,把小姐二字当做持咒一般,时时想念。
到夜阑梦中,不知不觉高声叫出小姐来。幸喜独往一间小房,不与同伴共卧,还
不曾露些丑态。

  忽一夜,月色蒙蒙,竹间亭畔,若有行动之声。云客此时,正值无聊,闻得
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寻他问话,急急开门。夜色萧然,全无
踪迹。云客正要进房,不想回头一看,远远见一女子立於牡丹台下,斜身靠着湖
石,傍边随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遮遮掩掩。

  云客思念小姐,魂梦俱痴,忽然见此二美,心内便认真想道:「我在此月馀,
不要说美人,就是丑陋的,也不曾见一个,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晓得
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径来?且上前探问他,看怎生下落?」

  轻轻走过画栏,那女子也迎上来,仪容妖艳,体态动人。丫鬟先开口道:
「我乃本衙侍儿,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晓得郎君终日想念,所以不惮露行来
申私约,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云客心慌意乱,连忙向前施礼,说道:「既蒙小姐降临,真是三生有幸,小
生何福?受此厚情?」

  口内一头说话,身子渐渐亲近起来,相携玉手,走到自己房里去。彼时残灯
明灭,云客搂抱玉体,同坐一处,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然后与他脱衣解带。只
见衔下几件轻而且软的衣服,脱至胸前,忽露出一件奇物来,形如水晶,光照一
室。

  云客问道:「小姐,这是甚么宝玩?」

  美人道:「这是祖上传留的宝石,自小带在身边,时刻不离的。」

  云客此时无暇致详,但与他同上香床,共图好事。却又古怪,别个女子虽极
美艳,不过寻常态度。惟有那个美人,一上床来,先将这宝物放在枕前。但见帐
子里面,光莹闪烁,令人昏乱。交合之际如在醉梦中,不复辨别人事,惟满身酣
畅,魂迷魄散而已。

  将次五更,侍儿促归,美人收拾衣装,珍重而别。自后每夜到来叙恩情,别
无他语。云客只想小姐是个绝世佳人,有此天仙异质,不比寻常女子的相交,也
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门传谕,打扫东园,明日里面,夫人要请某衙夫人在园中走
走,众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项。

  云客想道:「这一番小姐定然到来,待我日里看他,可是夜间的模样?」

  到第二日午间,夫人果然来了,请了某衙夫人并带小姐,随着一二十丫鬟使
女,备酒东园。那些管园的都出去,只有云客躲在后厅梅树下,湖石边。只见一
簇妇人拥进来,见了云客说道:「你是什么人?夫人来,还不回避?」

  拖到夫人面前,云客跪道:「小的是新进来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罢。」

  数十妇人,把云客推推扯扯,衣带尽扯断了。一来,道他是个标致后生,故
意卖弄他;二来,看夫人小姐走过花栏,就也有些放肆。

  云客推得头昏脑闷,出了园女。身上一个小袋,竟落在园内,袋中却是藏那
屏风内落出的诗绢,还有二三两银子。

  云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遗失一个小袋,袋中银子也罢了,只
可惜那诗绢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损坏了。」

  说这云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边一个丫鬟拾得,解开先取了银子,又见一
幅诗绢,说道:「好一幅绫绢,只多了这几行字。两个图书若是素净的,也好打
几双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识字的,拿去与他看看。那新进的家童,不知什么人,
有这件东西?」

  只这一日,园中热闹,傍晚便各回去。

  说这丫鬟,拾得诗绢,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黄昏时,灯下说与小姐知道:
「今日园中,那个新进来家童,被各妇们拥打出去时,身边落出一幅绫绢,有几
行字在上面,不知甚么。」

  就双手送小姐。只见小姐把那诗绢翻来覆去,看个不了。想道:「这也奇怪,
那幅诗绢,不是平常之物,缘何诗句与我意思想同?上面一个印子,又是我的。」

  却将诗句,暗里念了数遍。道:「我爱弹的琵琶,是私房事,怎么诗句上有
『无限心情莫惆怅,琵琶新调自盘桓』之语?这也罢了,那印子上四个字,分明
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却是赵青心印,心上狐疑不决。

  大约女儿心性,一件极无谓的事,偶然开了心,就要认真起来。小姐将诗绢
藏好,当夜就想成梦。梦到一处,竹木参差。但见竹影里立着一个郎君,丰仪俊
秀,颇有顾盼之情,渐渐走近身来。回头见母亲行动,又指着几个丫头说甚么话,
忽然惊醒。

  次日起身,因诗成梦,因梦生情。自此以后,便是灯花鹊噪,也有几分疑惑,
连那琵琶也不去弹了。

  却说小姐平日,有个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吴,名绛英,就是夫人
的侄女,比小姐年长一岁,自小没了父母。有一亲兄,那扬州府中名士,家内富
饶,住居与王家相近。因吴氏夫人,单生一女,无人伴话,故此常请侄女住在家
里。那绛英小姐,风情绰约,心口伶俐,诗文针线,百般精巧,与玉环小姐同胞
一般,极其亲密,凡两边心上的事,无不相通。

  一日玉环小姐,把诗绢的话与绛英说知,绛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唤
那新进的人来,问他可是姓赵,盘问来历,就明白了。」

  小姐道:「这样便好。只是我一时难好盘问。」自后也不提起。

  看看过了一夏,秋来风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浓,残梧月淡,诗情画意,触
目关心。原来吴夫人的诞辰,是八月十三日。本年正值五十岁,内外姻亲悉来奉
贺。

  绛英对玉环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贺。我与你两人,也少不得把一件
事贺寿。只是珍奇宝玩,都自家有的,不为希罕。我知你文才绝世,何不作一篇
寿文,做个锦屏,后日摆在堂前,到是没人有的贺礼。」

  小姐笑道:「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丑。」

  当日便打点些意思,着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锦屏来。家人承小姐之命,星
夜攒工,锦绣妆成。一色齐备,只要将金箔写那寿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传
将出去,就着家人选一会写字的,后堂描写。

  家人思量道:「闻得小姐性子,最难服侍。况且锦屏上字,岂是好写的。万
一错写一笔,怎好赔补?那管园的小赵,他自己说写得好字,就着他进去。」这
也是苦差。

  谁知赵云客为着夜间之事,一夏也不觉寂寞。忽听得里头着他写字,心内不
胜欢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齐齐整整,里面穿着宫花锦缎,竟不像个靠人家
的体态。繇前厅一唤,走进后堂。梅香侍儿,环绕而立。

  夫人先走出来,问道:「你唤什么名字?」

  因他靠身不多几月,故有此问。

  云客躬身对道:「小的名唤赵青。」

  内中有一个丫头道:「便是那一日,请某夫人游东园时节,在花园中打出去
的人,夫人却早忘了。」夫人笑道:「闻得你会写字,着你写那锦屏。」

  只见两位小姐立在夫人后面,把云客从头细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诗绢
上的赵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这样打扮,决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来靠
我家的。」

  这小姐两双聪明眼睛,那里逃得他过?云客不慌不忙将笔描那金字,笔画端
楷,都有帖意。这原是他本行,见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来。

  绛英同玉环小姐走到房里,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众人前不好盘问。可
写一字与他问明来历。」

  当下绛英便取一纸,写成一字,封讫。把一疋绫紬,藏此字在紬内,走出唤
梅香,把紬付与云客,说道:「小姐道你字写得好,先赏你一疋绫紬。待明日写
完,还要赏你东西。」

  云客写到一半,天色晚了,袖着绫紬,谢了夫人小姐出来。回到园中,想道:
「今日进去,方始亲见小姐。只是日里看他这样端庄气质,为何全然不像夜间光
景?」

  心内疑疑惑惑,且将这紬缎分开,见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内写道:观作相
貌不凡。明日进来,可将家世姓字,靠身缘由,写明一纸,放在锦屏之下。

  云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来,道:「我与他相处几时,怎么这字上还要问
我来历?莫非夜间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别一个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
胸前这件宝贝,必定大家方有,岂是寻常人家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间自做
夜间的事,日间自做日间的事。且把来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

  当夜那个美人来,云客全不提起写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凤笺,作诗一首,道达己意,后面仍打一个名字图书。
原来云客有两个图书,一个留在孙蕙娘处,一个带在身边,以便於用。

  诗云:西湖风景夜阑时,月下多情系彩丝;

  琴韵自应怜蜀客,箫声无那傍秦枝。

  云深玉涧迷红树,春入瑶台压翠帷;

  闻道三山终不远,几回梦里寄相思。

  云客写完诗句将纸封好,竟带进后堂去,写完锦屏,就把自己的字放在其下。
小姐又赏他些物件,云客谢了转身。绛英早已走到锦屏边,取云客的字,进房递
与玉环小姐看。小姐轻轻拆出,那是一首律诗。细详诗意,竟是为他而来者。头
一句,就记得西湖泊船的相遇。小姐口虽不说,却不能无文君之念,只可惜东园
中,先有个顶名冒籍的,偷做文章去了。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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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绿雪亭鸾凤双盟 翠姻舫鸳鸯独散

  诗云:十分春色梦中描,一段香魂镜里销;

  采药不因迷玉洞,分桨曾许嫁蓝桥。

  梨花月静窥秦赘,杨柳姻低斗楚腰;

  见说妾家门近水,请君验取广陵潮。

  说这小姐见了云客的诗,也不轻易开口。想了一会,转身对绛英道:「那人
虽则像个风流才子,只是这样行径,岂可草草相合?若是今生有缘,须教他回家,
寻个的当媒人来说合才好,不然终无见面之理。」

  绛英道:「妹子差矣!世上有才有貌的,甚是难得。后日就嫁个王孙公子,
倘一毫不称意,终身便不能欢喜。他既投身到此,自然是个极有意思的。又且见
他诗句,观他丰仪,一发可信。自古宰相人家,青锁分香之事,后人传为美谈。
莫非天遣奇缘,岂可当面错过?」

  小姐却被绛英撺掇几句,话得有条有理,心内便有些难舍的光景,轻轻说道:
「既然如此,为之奈何?」

  绛英道:「这也不难,后日姑娘诞辰,我们庆贺完了,过了一日,正是中秋
佳节,何不备酒东园?只说请母亲同看月,当夜叫他躲在那里,便好问个端的。
待他回去,等个终身之计便了。」

  小姐也无可否,说道:「慢慢的斟酌。」

  你道绛英小姐为何这样帮衬?他原是有情意的人,见云客如此可爱,但借玉
环小姐之名,自己也好占些便宜。若是小姐无心,他一身如何干得外事?所以尽
情撺掇。也是云客应该花星照命,里面有此帮手。看看过了两日,适值夫人寿诞,
外面担盘送盒的尽多,自不消说得。小姐着梅香展开锦屏,后堂罗列珍奇宝玩,
只见:玉烛银盘,光焰里照见仙姬开洞府。

  金猊宝鼎,瑞烟中引将王母下瑶池。

  陈列的海错山珍,先献上蟠桃千岁,供养的长松秀柏,幸逢着桂子三秋。

  正是鹿衔芝草添锦算,鹤舞琼筵进寿杯。

  当日夫人受了庆贺,恰好忙了二日。到第三日,是八月十五。小姐早晨起来,
吩咐梅香,着家人备酒东园,与夫人庆赏团圆佳节。午间先唤数个侍女,随了绛
英小姐,先到东园,把园内收拾整齐。批了几张封条,各处封得停当,不许外人
侦探,着管园的园外伺候。

  却说那绛英小姐,一到东园,虽则整治亭台,排列酒席,这也倒是小事,他
心里自有主意。一路封锁外门,转过花栏,引过竹径,见一双小小亭子,叫做
「绿雪亭」,倚着太湖秀石。前列牡丹高台,后连蔷薇远架,四面围着万竿翠竹。
就是天台仙路,也没有这般幽雅。

  绛英密约赵云客,住此亭中,却将一条封皮,对了小门。那些梅香,并不知
里面有人,又不敢开门探看。专待良宵,与小姐订盟鸾凤。到下午来,数十妇女,
后拥前遮,簇着夫人小姐,竟到园中来赴家晏。

  绛英下阶迎接,欢笑移时。夫人命两位小姐同坐,先吃了茶,次用点心。渐
渐的赤乌西下,白兔东升,一轮飞镜,照着两位嫦娥。但见画堂中,沉香缭绕,
绣烛辉煌,小姐露出纤纤嫩指,双捧盘花王爵,上献夫人。然后分班侍坐,真个
富贵家气象!有个小词,道他酒筵全盛,又想他两人的意思:玉爵分飞琼液,金
体首献燔熊;

  奇珍不数紫驼峰,还有约胎为重。

  藕片双丝牵系,莲房并蒂相逢;

  宵来家晏意稠浓,看取团圆谁共。

  两位小姐分劝夫人,饮至二更,夫人起身罢酒。小姐吩咐梅香:「铺设卧房,
服侍夫人先睡。我同吴家小姐月下走走,你们把些酒席,各人多吃几杯,也见得
夫人的恩赐。」

  那些梅香使女,承小姐之命,个个欢天喜地,将热酒畅饮一香。只见绛英携
了玉环小姐之手,慢慢的走到「绿雪亭」边,开了小门,低唤赵郎来迎仙子。小
姐欲行又止,被绛英一堆,进了小亭,把门关好,自己等在太湖石后。

  云客见了真正小姐,又惊又爱,不敢轻易犯他,跪告道:「小生赵云客,前
在西湖月下,天付姻缘,遇见小姐。自此以后,日夜想念。今宵良会,这段心情,
便好申诉了。小生家住钱塘,资财不亚贵府。小生的功名富贵,视如拾芥。惟念
佳人难得,所以屈体相亲。若小姐垂怜苦心,果然见爱,就於月下订个盟约。小
生即日归家,罄悉资财,央媒说聘,为百年之计。」

  小姐道:「前日见你的诗笺,已知是个才子。又被表姊绛英说合此事。但是
寻媒来聘,必得的当的人到京,与我父亲说知。我家父亲是执性人,切不可草草。
若是要用银子,甚是不难,你略住几日,我央绛英先付些你做盘费。你前失落的
一幅诗绢,我已收好,这便是姻缘之期了。」

  云客喜出望外,心上颇有千金一刻,莫负良宵之念。怎当得玉环小姐,大家
风度,正如天仙下降,毫无凡俗气质,可以亵狎。略住片时,便出亭来。绛英是
个极伶俐的,一见小姐,恐怕他有些羞涩,双手携住道:「你的心事,总是与我
心上一般的。赵郎之言,谅非虚语,凡事我当与你做个停妥。」小姐低头不言,
两人仍走到夫人房里。诸婢尽皆沉醉,服侍两位小姐睡了。

  次日早晨,梳洗完后,就收拾归后堂去。云客由得园亭,不胜狂喜,便要起
身回家。思量独自一身,来此四五月,我家父母,不知怎样思想我了。起初只为
小姐,故此羁迟。如今便好归去算计。只是前夜所交的假小姐,不知邻近谁家?
昨晚因园中热闹,不见他来。今夜待他来时,必要考究明白。

  是日,打点收拾铺陈,寻觅皈路,不觉忙了一日。挨至黄昏时候,前夜那个
美人,同着丫鬟,携了一壶美酒,两盆时果,竟到云客房里来,开口贺云客道:
「昨晚的事,甚是喜庆。妾与侍儿,特携酒果奉贺。」

  只这一句。吓得云客心头乱跳,想道:「昨宵私会,就是鬼神也不得知,怎
么这个女子,又晓得了?我日里遍访近邻,全无踪影,这一定是山妖木客,变形
而来的。我且今夜多劝他几杯酒,将好语诱他,看怎生光景?」

  因笑对美人道:「昨晚之事,娘子何以知之?小生思乡念切,正想与娘子一
叙,早已备下醇酒在此。又蒙带酒果而来,正合我意。」

  便把椅子摆好,两个促膝而坐。丫鬟暖起酒来。云客的酒量,原自宽洪。两
个闲辞浪语,饮至二更,那美人已有八九分酒意,又被云客留心苦劝,吃了一会,
不觉沉醉起来。云客搂抱上床,与他脱了衣服,兼且乘着酒兴,两边鏖战一番。
只见那美人不胜酒困,一觉睡去。

    也是合当有事,连夜相交,俱是云客先睡。惟有这一夜,云客因自己关心,
并未合眼,他竟呼呼的熟睡了。云客此时,愈加疑畏,细看他身躯,全然不像女
人的模样。但见胸前所佩的宝贝,光彩烨烨,萦绕其身。

  云客想道:「往常读稗官野史,见有精怪之事,炼成阴丹,其光绕身。人若
触之,即便惊醒,若於从呼吸他的光,他反受人之累。我今夜且把这句书试一试。」

  就在床上,轻轻对了他的身子,将口吸那宝光。谁知这个光,始初旋绕不定,
自从被云客呼吸,那光便渐渐的入至口中。

  云客吸一口,即咽一口,吸至一半,这宝贝也觉小了。云客腹中,温暖异常,
知道书上的话,应验起来,索性一口紧一口,把他的光吸尽。只见光也尽了,胸
前的宝贝也不见了。

  云客朦胧假睡,察其动静。那妇人突然醒来,便将身子坐起。正像失落了魂
魄一般,把手推醒云客。

  云客顺手扯那妇人道:「娘子好好的同睡,为何独坐床上?」

  妇人长叹数声,泪如雨下道:「我在广陵城里,修炼数十年,不想今夜全功
尽弃。」

  云客亦坐起来道:「这话怎么说?」

  妇人道:「赵郎,我实对你说,我本非妇人,那广陵城中积年的狐精是也。
原非有祸於人,但要借些男子的阳精与我阴丹共相补助,以成变化之术。不比夫
人家的女子,丰衣足食,只图自己快活,把别人的精神,当做流水一般,时刻浪
掷的。不意今夕醉中,被你识破,把我的丹吸去。幸喜与你同睡月馀,阳精充实
阴胎,得以苟全性命。

    不然阴丹已散,殆将死矣。我如今别你而去,不复更能变人。潜匿原形,仍
旧取星光月色,采炼成丹,多则半百,少则一二十年,再图后会。勿以异类,遂
谓无情。郎君贵人,幸勉自爱,我亦从此隐矣。」

  言讫,披衣而起,执手呜咽。云客听到此处,也觉得凄恻起来,亦把好言慰
谕。天色将晓,洒泪言别,云客送至后庭,同了丫鬟冉冉而去。

  原来这狐精,住在广陵城中,但遇大家园中无人走动处,便隐匿其间。他的
阴丹,原常在口中吞吐的,因见云客睡觉,恐怕在口中吞吐易於逗露,故意佩在
胸前,唤做宝石,夜间光照帐里,使人不疑。谁想醇醪误事,丧其所守。可见私
房酒席,不是轻易吃的。

  云客清早起身,到孙爱泉家,寻便与蕙娘一别,约他娶了小姐,一同归去。
午后归至东园,算计道:「我在扬州城里,不上半年,诸事已就。不过一两日工
夫,就有回头之期了。」

  自吞了狐丹,反觉精神健旺,也是天遣奇缘,因祸得福。从此以后,一心挂
在王家小姐身上。只道瞒神赫鬼,放出偷天妙手,谁知这段姻缘,更有意外之虑。

  自小姐赏月之后,归到兰堂,绛英探问消息,小姐道:「赵郎之言,与姐姐
料的,一毫也不错。只是待要留他,恐怕泄了风声。不如付些银子,先打发他回
去,叫他上紧把姻事算计起来。这五百两银子,与我带了,只说我暂时皈去看看
兄嫂。待我到家,传一密信寄与赵郎,极便的事。」

  小姐即将五百金,付与绛英。绛英往夫人前去,说道:「几时不见兄嫂,暂
要回家一两日,便来。」

  夫人道:「既是这等,着家人把轿子送吴小姐去。」

  绛英随了梅香,一境归家。其兄往乡间去了,不在家里。见过了嫂嫂,乃到
一间房中安歇。心上忽然生起计来,想道:「赵云客的才貌,谁人不爱?玉环叫
他回去,若是他去央媒说亲,竟来聘玉环。我这一段情意,丢在那里?不如寄信
云客,只说小姐有红拂之意,明日早晨寻只船,约到一处等待。到了明日,我竟
同他先去。就是后来聘了玉环,也丢不得我。」

    就写一字,密付梅香,约云客如此原故。

  云客在园中,忽得此信,便寻定一只船,等在府东北市河下。又把一字递与
梅香,说道:「谨依来命,在开明桥下伺候。」

  云客只道王家小姐,不知其么计策,脱身出来。但是骤然回去,也要小心的。

  等到次晨,只见一乘小轿,随一梅香,竟到船头。云客亲扶下船,急急撑开。
原来不是王家小姐,到是吴家小姐。绛英备述心言,说:「我今日辞了嫂嫂,只
说又往王家,无人稽察,所以来得容易。还有拜匣内白银五百,为路费之资。」

  云客是个风流名将,就如淮阴用兵,多多益善,岂不快活?玉环小姐的事,
且待归去商量。

  这一路风月舟中,新婚佳趣,倒是实实受用的。把船两头冒好,竟出了扬州
城。随路行来,至一村落,暮烟凝合,夜色萧然。梢公住橹停宿,此夜鸳鸯共枕,
比那孙蕙娘家,更加安稳。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乐。绛英花蕊初开,半
推半就。云客风情荡漾,如醉如痴。

    虽不敢大奋干戈,也落得暂时云雨。只有梅香在铺边细听,睡又睡不着,熬
又熬不住,翻来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闻了此声,心性意乱。

    若是小姐当不起久战,何不把我做个替身?也分些好处。云客为舟中不便酣
战,且绛英又是新破瓜,难於进退,弄到一二更,也就住手了。

  次日绝早,催梢公发船。晓雾蒙蒙,莫辨前后,正要开船,忽然前面一只船
来,因在雾中照顾不及,船头一撞,把那一只船撞破了。那一个船中,立起三四
人来,先捉梢公乱打。

  云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舱,说道:「不要打,若是撞坏了船,我自赔修。」

  船上人那里顾你?一齐挑上船来,就把云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
「这位女娘是认得的,缘何在此?」

  你道什么人,就认得绛英来?不知这船上坐的,就是绛英的大兄。扭住云客
的,就是绛英的家人。因下乡几日,趁早要归家,不想撞着绛英。家人急急报知,
倒把吴相公一吓,说道:「如何妹子随着这个人,往那里去?」又听得云客是杭
州的口声,心上大骇道:「莫非是个强盗,打劫家里,抢妹子来的?」速叫家人,
把云客不管好歹,先将绳绑了。

  绛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乱嚷,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干那人之事。」

  吴大听见此话,明明道是私奔,越发大怒起来,道:「若然如此,我在扬州
府中,体面搁在那里?」叫家人搜他船中,带些甚么。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锁,
扯开,内中尽是银子。

  吴大骂道:「这个草贼,盗我家许多银子!」

  只把云客当做贼情看待,这也是全体面的好计。一面叫两个家人,把自己的
船,拖那绛吴与梅香在船上,吩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爷家,不要到家里去出丑。自
己跟几个家人,绑了云客,解到扬州府来。绛英乱哭乱嚷,那个顾他?只有云客,
吓得魂飞魄散,一言也辩不出。

  当晚进了扬州城,吴大把那匣中银子,拿出四百两,做个打官司的盘缠。只
将一百两连那拜匣,做个真贼实盗。一路考问缘由,云客只是不说。又把船上梢
公相打,喝道:「你们船上人,惯同别人做贼,知他甚么名姓?」

  梢公禀道:「相公息怒,小的是乡间人,不比别处快船,挂了贵府灯旗,不
是捉贼,就是做贼。昨日早晨,只见那个人说道,要载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
船,其馀都不晓得。」

  吴大恐梢公牵连他妹子的事,竟不拷问他,一腔毒气,独呵在云客身上。渐
到府前,呈词手禀,也不及写,同那几个家人,竟扯云客,解到府中。吴大击起
鼓来,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拥那一起进去。

  吴大是个扬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熟,没有一个不帮衬他,跪到知府面
前说道:「生员今早捉得一个草贼,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

  知府问道:「怎样捉的?」

  吴大道:「生员两日有事下乡,今早雾中,忽一只船撞破生员的船,与他理
说,他反肆毒手,把生员的家人打坏了。里党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
个拜匣,那是生员家里的。匣中银子一百两,锭锭都是生员家里的物,真赃现证。
连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墙而入,钻穴相偷的。这是天罗地网,着他败露。」

  知府唤云客上前,喝问道:「你做贼是真的么?」

  赵云客年纪不多,生平不曾经衙门中事,又见吴大利口,一时难与他争执。
思量说出她妹子的事,先认一个罪名在身上,这句话又说不出。

  只向前禀道:「生员名唤赵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学生。这银子是自
己的,那吴秀才明明要诈人,反冤屈生员做贼,望公祖老爷电鉴。」

  知府道:「你说是钱塘秀才,本府那里去查你?只这匣是你的,还是吴家的?」

  吴大挺前证道:「这匣子祖父所传,里面还有印记,难道不是真赃?」他明
晓得分与妹子的拜匣,正好将他执证。果然匣中有吴家印记。

  那时知府看见,便道:「贼情定是真的,今日且收下监。他说是钱塘秀才,
待移文到钱塘去,若果然秀才,申文学院;不是秀才,就将这贼一棒打死便了。」

  云客泪下纷纷,口中但叫冤屈。公差不由分说,拖到监中。吴大出了府门,
顿然生出一计。不知将赵云客,怎样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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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陈灾兆青璅含情 解凶星红鸾吊燕

  诗云:云欺月色雾欺霞,风妒杨枝雨妒花;

  纵使自怜珠有泪,可能终信玉无瑕。

  杜鹃啼处三更梦,灵鹊飞来八月槎;

  莫道风流容易遘,锦屏心绪乱如麻。

  吴大陷害云客一事,只为有关体面,故此下个毒手。一出府门,便生计较道:
「看这贼奴,原像个斯文人。只因我连日下乡,不想妹子做这件勾当。今日幸得
不分不明,送他监里。此后覆审,加些刑罚,倘若从实招出,我的体面倒不好看。
若是听府支移到钱塘,果是秀才,又宽他几分了,后日反做一冤家在身上,又似
不妥。」

  反覆思量,忽然悟道:「不如将些银子,在府房中捺起申文,也不要再审。
只吩咐监门禁子,不许送饭与那贼徒吃,过一两日,自然饿倒下来。那个剖明此
事?我的体面暗暗里全了,岂不周到?」

  看官,那吴大这样算计,就是活神仙,也难救得赵云客,看看的要饿死了,
不要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将来无穷懊恨,就是我做小说的,后面做甚出来?若
真要云客出头,不是知府救他,定是鬼神救他,方才免这场大祸。谁知那二项,
一毫也不见影响。正是:瓮中捉鳖,命悬手下。

  我只得将赵云客,暂时放在一边,听他饿死便了。且把吴小姐归家之事,说
个下落。

  却说绛英小姐,被哥哥撞见,着家人仍送到王府中。自侮命运迍邅,累及云
客,无辜受祸。一日不曾吃饭,哭得手麻眼暗,渐到王家府前,家人叫一肩小轿,
请小姐上岸。

  绛英含羞忍耻,上了轿子,随着梅香,竟进王家宅门。家人通报,吴小姐到
来。夫人小姐亲自迎接,见绛英花容憔悴,夫人道:「小姐脸带愁容,莫非家中
与嫂嫂淘些闲气么?且进房去吃茶。」

  玉环携手进房,含笑问道:「姐姐到家,有甚么闲气,如此不欢?」

  绛英但低着头不说。玉环不好再问,只唤侍女,快备夜饭,且待宵来,细细
问他,心上想道:「又不知我的事体,可曾料理?」私问绛英的梅香,梅香不敢
直说,应答模糊,也不明白。

  到夜来,银烛高烧,绮疏掩映,排着夜饭。两位小姐,只当平日坐谈的模样,
玉环再三劝酒,绛英略略沾唇。夜饭完后,侍女出房,两个促膝而坐。

  玉环小姐道:「姐姐,你的闲气且慢慢的讲,只问你昨日事体如何?」

  此时绛英不好相瞒,只得说个明白。道是:「妹子不知,今日为我一人,弄
出许多祸事,且并要带累你,为之奈何?」

  玉环道:「莫非赵郎败露,他竟不别而行么?五百金小事不与他也罢,只是
教他得知我前日与你说的意思才好。」

  绛英把私随他去,撞着大兄等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只恐独来聘你,
教我无处着落,故此先要跟他。谁想这般祸种,倒因我做出来。幸喜妹子的事,
一毫也不走漏。但赵郎为兄所陷,不知怎的下落?」

  玉环闻得此言,心中虽则一惊,却也倒有门路,对绛英道:「既然此事不谐,
前日原是我央你去的,我也不怪你。为今之计,只先要打听赵郎的消息,便好相
机而动。」

  绛英道:「我如今也顾不得体面,过一两日,还要归家,与哥哥说个明白。
他若必要害赵郎,我便与他做个撒手的事,看他如何安放我?」

  小姐道:「不要草率,明日先打发梅香归,探听一番,再作道理。」

  这一段,也是私房的话。只不知赵云客的救星,可曾落在下界了?吴大自府
回家,也不说长说短,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吃了饭,身边带着几两银子,将二十两送与府房,捺起申文,将
四两付与禁子,不容他买饭吃,只待三四日后,递个病状与知府,又将三四两银
子,与府堂公差,偿他昨日帮衬的礼,自己道做事周匝,完了府堂使用,又往到
朋友家去干别项事。赵云客自昨晚进监,监门又要使费,公差又索银子,牢内头
目,又要见面钱,满身衣服,俱剥了去。夜中苦楚,不可胜言。

  挨至第二日午后,还没有饭吃。异乡别省,全无亲戚,可以照顾。只道命犯
灾星,定作他乡冤鬼。那晓得红鸾吉曜,一时吊照起来。扬州府有个狱官姓秦,
名衡石,号程书。他原籍湖广武昌府贡监出身,虽是个狱吏,平日间极重文墨的。
有一妾生两个儿子,一个就在扬州府进了学,一个还小,在衙内读书。

    他奶奶亲生一女,名唤素奴,因他母亲日夜持斋念佛,止生这一个女儿,故
取名叫做素奴。素奴长成,精通书史,自己改名素卿,年方一十八岁。人才风韵,
俊雅不凡。

  那秦程书本日亲到狱中,查点各犯,原是旧规。做了狱官,时常要到狱中查
点的。只见各犯唱名点过,临了点到赵云客,说道:「那人新进狱门,本司还不
曾见面。」想是犯人进监,狱官原有些常例的,故说此话。又见赵云客一表人才,
赤身听点,问道:「你是什么人?犯什么事,到此狱中?」

  云客俯身跪诉道:「生员赵青心,原是杭州府钱塘县学生,家里也是有名的,
薄产几千亩。前日有事到扬州,带些盘费过来,在街上买一拜匣。不想是府中吴
秀才家的。昨日早晨,大雾中开船回去,正撞坏那吴秀才的船。被他狼仆数人,
乱打一番。窥见生员船中,买些货物,顿起不良之心。

    以拜匣为名,冤屈生员做贼,把行李货物,都抢了去。父母老爷详鉴,生员
这个模样,岂是做贼的?知府不曾细察,堂上公差,又俱是吴家羽翼,一时就推
到监里。生员家乡辽远,无门控诉。伏望老爷大发慈悲,救生员一救。」

  秦程书见他这一副相貌,又兼哀诉恳切,心上就发起慈念来,说道:「既然
如此,后日审究,自然有个明白,本司今日也做不得主。但是见你哀辞可怜,果
然是文墨之士。本司保你出去,在衙里住几日,待审明白了,再理会。」

  禁子得了吴家使用,禀道:「这是本府太爷要紧犯人,放不得出去的,夜来
还要上押床,老爷不可轻易保他。」

  秦程书喝道:「就是府太爷发监的犯人,不过偷盗事情,也不是个斩犯,你
便这样阻挡。」禁子不敢拦阻,任凭狱官领云客到衙里去。

  原来秦程书最怕奶奶,奶奶平日敬佛,不许老儿放一分歹心,又因大儿子在
学里,一发把斯文人尊重,对云客道:「我衙内有个小儿子。你既是秀才,与我
儿子讲些书史也好。」

  一到衙中,把些衣服与云客穿了,着他住一间书房里教书。一日三餐,好好
的供给他。只因云客是个犯人,时常把书房门锁好,钥匙付奶奶收管。大儿子出
外与府中朋友做放生会,每人一日,积钱三文,朔望聚钱,杂买鱼虾之类,於水
中放生,以作善果,这也是奶奶敬佛的主意。

    是晚回衙,闻得父亲保一个斯文贼犯,在书房教兄弟的书,便到书房相会,
说起诗书内事,云客口若悬河,随你百般盘问,毫无差误。

  大儿子故意要试他才情,就对云客说道:「今日小弟做放生会,各友俱要赋
诗纪事。小弟不揣,欲求兄代作一首,未审可使得?」云客谦逊一香,提起笔来
便写,立成放生诗一首云:四海生灵困未休,鱼虾何幸得安流;

  腐儒仅解开汤网,尘世谁能问楚囚。

  虫孽未消终有劫,风波难息岂无愁;

  放生莫放双鲤去,恐到龙门更转头。

  大儿子见了此诗,赞叹不已,到里面对父母道:「那书房中的犯人,果然文
才淹博,相貌过人,后日必定大发的。只是吴秀才冤屈他,也觉可怜。」妹子素
卿,在房中听见哥哥说话,心内也要去看他一着。到第二日,程书出衙理事,两
儿外边游玩。

  衙内无人,素卿与母亲散步到书房边,一来随意闲游,二来看那书房中的犯
人。门缝里张了一会,见云客身材俊秀,手里拿一本书,朗吟诗句云:因贪弄玉
为秦赘,且带儒冠学楚囚。

  素卿颇晓诗书,听云客朗吟诗句,便有些疑惑起来,想道:「人家屈他做贼,
其实不像个贼料。他这吟的诗句,倒有些奇怪。莫非是一个风流才子,到这里来?
妇人面上有甚勾当,被别人故意害他,也未可知?且到晚间背了母亲,去试他一
试。若是果真冤枉,便与父亲说知,尽力救他,后来必有好处。」

  你道素卿为何顿发此异想?原来秦素卿自小生性豪侠,常道:「我身虽为女
子,决不要学那俗妇人,但守着夫妻儿女之事。」濑水击绵,救亡臣於饥困,盘
餐加璧,识公子於逋逃。便是父母兄弟,一家男女,无不敬服他,道他是个女中
男子,并不把女儿气质看待。他要看人,就依他看人,他要游玩,就依他游玩。

  素卿也有意气,平时见了庸夫俗子,任你王孙富贵,他竟毫不揣着。

  那一晚,乘衙内无人。母亲又在佛前礼拜,私取钥匙竟把书房门开了。云客
忽见一个女子,韵度不凡,突然进来,反把他一吓。只因近日监中,一番磨难,
身上事体未得乾净,那些云情雨意,倒也不敢提起。见了素卿,拱手而立。

  素卿问道:「官人何等人家?犯法羁住在此?」

  云客哀告道:「未审姐姐是谁?小生的冤,一言难尽。」

  素卿道:「我就是本衙老爷的女儿,名秦素卿,平生有些侠气。官人有事,
不妨从直说出。我与父亲说明,当救你出去。看你这等气质,决不是做贼的。缘
何他家冤你做贼?想是你有甚么妇人的勾当,被人害你么?」

  云客道:「这个倒没有,小生家里还未有妻子,外边安敢有甚歹事?」

  只把监内告秦程书的话,说了一遍。素卿道:「这个不难。待我与父亲商量,
算个出脱你的门路。只是有句话对你说,我一生率性,有话就说。不像世上妇人
暗里偷情,临上身还要撇清几句。你既是没有妻子,犯了屈事,在这里来,倒像
有些缘法。你若是此冤昭释,后日富贵,慎勿相忘。」

  云客谦恭尽礼,但要营求脱身,图谋玉环小姐的约,那里又有闲情敢与素卿
缠扰?谁知不缠扰素卿,倒是极合素卿的意思。素卿仍锁书房,行至里面。暗里
自思道:「那人有才有貌,有礼有情,并不是世上这般俗人见了女子,满身露些
贼态。我家哥哥大发之言,定是不差。」当夜便私自出房,再到云客书馆。

  原来素卿在家中,人人畏慎,并没有一个敢提防他。云客坐到更馀,接见素
卿,就不像以前的样子了。携手谢道:「小生赵云客,在危疑困厄之中,蒙小姐
另眼看承,实是三生有幸。不知以后,怎样补报?若能够脱身罗网,得遂鸾凤,
一生的恩情,皆小姐所赐。」

  素卿直性坦荡,见云客这般言语,自然情意绸缪,委心相托,竟把姻缘二字
认得的的真真。古语云:「一夜夫妻百夜恩。」他就像一千夜还放不下的念头。
爱月心情,遇着惜花手段。想是赵云客前世在广陵城里种玉。故所遇无非娇艳,
必定受恩深处,自有个报答春光。但看后日如何?且听下回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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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别扬州两处伤心

  诗云:昨夜残云送晓愁,西风吹起一庭秋;

  梦里不知郎是客,苦相留。

  别恨为谁闲绣幕,惊啼曹与倚高楼;

  破镜上天何日也,大刀头。

  却说吴大相公移奸作盗,自是周旋妙策。过了两日,亲往监门,讯问禁子道:
「那个赵贼死了还未?」

  禁子对说:「前日承相公之托,极该尽力。怎奈遇着狱官秦老爷,查点各犯,
被那个姓赵的一套虚词,倒保他衙里去住了。我们拦阻不住,故此不曾效力。」

  吴大顿足身冷汗。女儿素卿,在房里听见,便走出来,对父亲道:「那吴家
要把银子央来,这件事必然冤枉的了。只是爹爹虽不受他银子,怎禁得别人不受
他银子?那姓赵的一条性命,终久不保。」

  老秦夫妇点头道:「便是我女儿说得不差。」

  素卿道:「如今莫若把他银子受了,以安其心。省得又要别寻头路。列明日
草堂,爹爹去见知府,把这件事说起。说道:」外边人俱晓得他冤枉,只是吴秀
才定要处置他。闻得他的父亲浙江有名的富室,又且真的是个秀才,老大人不可
轻易用刑。后面弄出事来,官府面上也有些不妥。『就是偷盗也非大事,只叫知
府轻轻问个罪名便了。「

  秦程书满口称赞:「我的女儿大是有才,这一番语甚好。我明日便去与知府
说。」

  当夜更深,素卿思想赵郎明日审问,虽则托了父亲这一番言语,未知是祸是
福。又恐怕吴家别有恶计,转辗不安。待众人睡了,竟自出房,到书馆里来,见
了云客,把今日父亲的话,备细述了一遍,说:「明日分别,未审好歹。虽则父
亲为你申救,不知知府意中必定如何?」

  云客闻得此言,不觉凄惶道:「有这样狗官!贼也招在家里,可笑!可笑!」

  即便回身算计道:「我这场官司,如今要费银子了。若是听他审问,万一他
也像狱官面前的话,翻转事来,我倒有些不便。且是妹子在王家,昨日打发梅香
来探看,无非打听那贼的消息,必定处置死了,方为乾净。」

  本日就兑白银一百两,央人送与知府,一定要重加刑罚。又将白银四十两,
央人送与狱官秦程书,说道:「那贼是吴相公的仇人,求老爷不要遮盖他。」又
将银十两,送与府堂皂隶,叫他用刑时节尽力加责。就约明日解审,这一段门路
又来得紧了。

  不想秦狱官是个好人,见吴家央人送银子与他,回衙对奶奶道:「不知那姓
赵的与吴家怎样大仇,定要处死他。今早央人,先送白银四十两与我,约明日解
审,叫我不要遮盖。想起来,我这里尚然如此,别个爱财的老爷,难道倒白弄不
成。」

  只见奶奶闻得此言,就骂道:「你那老不死!这样冤屈钱,切不可要他的。
我与你单有二男一女,偏要作孽积与子孙么?」

  口里一头念佛,一头责备,倒吓得老秦一无地,一把抱住素卿,哭道:「小
生遇着小姐,只道有了生机,不想明日这一般,定然不能够完全。小生死不足惜,
但辜负小姐一片恩情,无从报答。」

  素卿见他苦楚,掉下泪来,说道:「也不要太忧烦。倘父亲与知府说得明白,
好也未可知。只是就有好信,你定要问个罪名。若是罪轻,你速速完事,便当归
去,不可久留,被吴家算计;若是罪重,你的身子,还不知到那里去,怎得再到
我家来?我今夜相见,竟要分别了。」

  两人抱头大哭。又道:「你若明日出了府门,有便再到这里一会,我今夜先
付你些盘资。」把十两银子缝在衣中,与云客穿好。又吩咐道:「你的身子,千
万自己保重,以图后会。」云客哽咽无言,渐至五更,素卿哭别进去。云客和衣
而睡。

  只见绝早,外面敲门,那是提赵云客赴审的公差,需索银钱,如狼似虎。秦
程书里面晓得,出来安插他,送与银子二两,央他凡事照顾。将次上午,秦衙并
留公差,同云客吃了饭。程书亲送云客,行到府门,吴秀才却早伺候久了。秦程
书先进府堂,见了太守,就与他说这件事。太守心上早有三分疑惑,又见狱官真
情相告,道是与云客讨个分上,也不十分威严。

  原来这太守,做人极好,专喜优待属官。又因秦狱官平日真诚,他的话倒有
几分信他。程书禀过下来,公差即带云客上堂。太守喝道:「你是贼犯,快快招
来,省得用刑罚。」

  云客诉道:「生员的罪名,终无实据。就是一个小匣,原在瓦子铺前买的,
也不晓得是吴家的物件,有买酒的孙爱泉为证。」

  云客因无人靠托,指望把孙爱泉央他一句话,救己的性命。谁知太守要两边
周旋,顾了吴家又舍不得狱官的情面,做个糊涂之计,一名也不唤叫,说道:
「你的贼情定真的。姑念你远客异乡,如今也不用刑了,依律但凡奸盗之事,拟
个满徒配驿燕山。」

  另点一名差人孙虎,着即日起解到京里,如迟,差人重责三十板。不由分说,
就发文书押出去。吴秀才还要太守加些刑罚,被众人一拥下来。

  云客就在府门拜谢秦程书。程书回衙,述与奶奶知道:「虽则配驿,然终亏
我一番话,不曾用刑,也算知府用情了。」说这公差孙虎,押了云客,竟到家中
收拾行李起身。

  你道这公差是谁?原来孙虎就是孙爱泉的儿子孙飞虎。云客一见爱泉,怨声
恨语,说了一遍。爱泉夫妇,忽闻得这件事,也与他添个愁闷,道是不推官人受
冤,我儿子又要措置些盘费出门去。蕙娘在里面,听得云客有事,就如提身在冷
水中一般,无计可施。只得挨到夜间,其云客面话。

  孙虎因云客是认得的,不好需索费用,把云客托与父亲看好,自己反出去与
朋友借盘缠。说道:「??大官且住在此,我出外移补些银子,明日早上回来,
便可同去。」

  孙爱泉见云客一来是个解犯,有些干系,二来恐怕吴家有人来窥探,就着落
云客直住在后面房里,正好与蕙娘通信。当夜更馀,蕙娘寻便来看云客。两个相
遇,并不开言,先携住手,哭了一会。

  蕙娘问道:「几日不见你来,只道是你有正经在那里。不想弄得如此,且把
犯罪缘由,说与我知道。」

  云客细诉真情,不曾话得一句,却又扑簌簌掉下泪来,说道:「自前日别你
之后,便遇了王家小姐,承他一心相契,他的缘法也够得紧了。谁想内中又有一
个小姐姓吴,名绛英。他先要随我到家中,然后寻媒来聘那王家小姐。

    想是我的福分有限,当不起许多美人之情,一出城,至第二日早起,正撞着
吴小姐的大兄。被那吴大扭禀知府,百般算计,要结果我的性命。幸喜得遇一个
狱官秦程书,出身相救,得以全生。如今一路到京,未知路上如何?姐姐若是不
忘旧情,守得一年半载,倘然有回家之日,定来寻你,决不敢相负。」

  蕙娘道:「如今的吴绛英,还在那里?被他害了,他不知还想着你么?」

  云客道:「闻得他原住在王家府中。这两位小姐,今生想不能够再会了。」

  蕙娘道:「也是你自少斟酌。事已如此,只得耐心上去。我为你死守在家,
定不把初心改变。我还要乘便,替你打听王家消息,看他如何思想?只是这样富
贵人家,比不得我们,说话也不轻易的。外边有了人家父母做主,那得别有心肠,
再来等你?你此后也不必把这两家的小姐十分挂心。」

  蕙娘这句话,虽是确当不易之言,他也原为自己,占些地步,所以有此叮嘱。
当夜五更,两人分别,伤心惨目,不言可知。

  孙虎自觅盘缠,天明就到家里,一边做饭,一边收拾,又对父亲说道:「我
一到京,讨了批迥,便转身来的。家中凡事,你老人家耐烦些。」就同云客整顿
行装,出了门,竟向前去。

  云客泫然含涕,回首依依。只是他一点真情,四处牵挂,并不把湖上追来之
事,懊悔一番。只道有情有缘,虽死无恨。一路里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
他悲悼。口吟《诉衷情》词一首,单表自己的心事:广凌城外诉离忧,回首暮云
浮;

  尺素传心,何处雁字过高楼?

  不堪重整少年游,恨风流,百般情事;

  四种恩量,一段新愁。

  云客配驿进京,看看的出了扬州境界,心中想道:「我此番进京,不过三年
徒罪,只要多些盘资,自有个出头之日,只不知绛英回到王家,作何料理?就是
玉环小姐,前日见他这般吩咐,料不是薄情的人。我这孤身,前赖蕙娘周旋,后
亏素卿提救,虽是受些怨气,也甘心的了。

    近日若寻得一个家信,寄到钱塘与我父母说知,凑些银子来,京中移补,就
得脱身,更图恢复。但是一来没有伶俐的人,替我在父母面前,说话中回护几分,
二来恐怕父母得知,不与他争气倒不稳便。且自餐风露宿,挨到京中,或是借些
京债,或是转求贵人,申诉冤情,再作道理。」

  这一段,是云客分离的愁思。还有两位小姐暗里相思,又不知晓得问罪的事,
又不知不晓得问罪的事,又不知别寻计策图个明珠复合之功,又不知只算等闲做
个破镜难圆之想。正是:梦中无限伤心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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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躲尘缘贵府藏身 续情编长途密信

  拟古二首:玉颜既睽隔,相望天一方;

  梦短情意长,思之不能忘。

  呼女自为别,一岁一断肠;

  叹此见面难,君恨妾亦伤。

  昔有倩魂行,念我何参商。

  弦月星河明,露下清且寒;

  乘搓隔银汉,安用徒心酸。

  空闺复何娱,惟有赠琅玕;

  梦寐暂相见,殷勤慰加餐。

  孙蕙娘自别赵郎,花容憔悴,寝食无心,暗地里只有短叹长吁,人面前略无
欢情笑口。

  爱泉夫妇商量道:「我的女儿,年纪长成,想是他不喜欢住在家里,终日愁
眉蹙额,就是头也经月不梳。若能够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
常言道:」女大不中留。『这句话渐渐的像起来了。「

  孙爱泉存了这个念头,就有些媒婆,往来说合,也有说是一样做生意的。家
给人足,正好攀亲眷;也有说是衙门里班头,外边极行得通的,可以相配。也有
个伶俐的媒婆,说道:「看你家这位姑娘,人材端正,不像个吃苦的,待我与你
寻一个富贵人家。虽不能够做夫人奶奶,也落得一生受用不尽。」

  爱泉也不论人家,只要他老妈中意,便可成亲。说来说去终无定局。蕙娘在
房里想道:「赵郎分别不上几时,就被这些恶婆子来说长说短。若再过几月,我
家父母,怎能坐身得稳?必定要成一头亲事,赵郎的约,便不讲了。我如今莫说
小小人家,就是王孙公子,人才面貌与赵郎一般的,我也一马不跨二鞍,岂可背
盟爽约?况且来话的,尽是庸流贱品,难道是我的匹配?须生一计,摆脱那样说
话才好。」

  正思想间,忽听得外边大闹。乃是府堂公差,爱泉儿子的同辈,当了苦差,
要孙家贴盘费,把爱泉乱打乱骂。爱泉一番淘气,正合着女儿的计策了。

  蕙娘听知父亲受气,便道:「我的脱身,有了计策。前日赵郎所遇王家小姐,
既然盟誓昭章,定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乘此机会,只做个投靠他的意思。待到王
家府中,一则探望小姐的心情,就在他房里,躲过几时,省得人来寻我。」

    轻轻走出,假装怒容,对爱泉道:「我家哥哥才去一月,那人便如此欺负我
家,若是去了一年半载,连这酒缸锅子,都是别人的。如何人情这样恶薄?想起
来这般世界,只有势头压得人倒。不如依傍一家乡宦,求他略遮盖些也好。」

  爱泉一时乘气说道:「有理!有理!我被那小狗头欺瞒,难道便怕他不成?
只不知投那一家好。」

  蕙娘道:「扬州府里,只有府前王家,现任京里做官。况兼他家夫人极喜遮
护人的。」

  爱泉点头道:「便去便去。」连忙备了四只盛盘,同了妈妈女儿,竟到王家
府中。家人与他通报,夫人传谕,唤那妈妈女儿进来。

  蕙娘同了母亲,走进后堂。夫人一见,就有几分欢喜。只因蕙娘生得标致,
又兼他出词吐气,有条有理。那着外面家人,收了他的盘盒,吩咐外边人,不许
欺负那老人家。他女儿蕙娘,倒也聪明伶俐,着他服侍小姐。老妈且暂出去,有
事进来。老妈拜谢而去,同了爱泉归家,少不得宅门大叔,请些酒席,倒弄得家
中热闹不题。

  却说蕙娘进了房来,拜见小姐。玉环见了,便想道:「好一个俊雅佳人,小
人家女儿,也有这般颜色。」

  玉环略问几口,蕙娘是个乖巧的,应对安闲,并不露一份俗态。又见了绛英,
蕙娘便问道:「那一位小姐,想是二小姐了。」

  玉环道:「这是吴家小姐,是夫人的侄女。」

  蕙娘心知,绛英也不提起别样。住在房中,凡事温存周到,小姐十分爱他。
过了两三日,蕙娘见玉环并无欢容,时常看书,无人处叹几口气,有时提起兔毫,
写一首词。词云:倚遍栏杆如醉,花下偷弹别泪;

  凤去镜鸾孤抛,却残香遗翠。

  空睡,空睡,梦断行云难会。

              右调《如梦令》

  蕙娘不敢推详,也不审词中之意,只是察言观色,每事关心。欲将言语逗他,
又难开口。

  忽一日,把自己的妆匣开了,整些针指花绣之类,露出一方图书,那是赵云
客的名字印子,正与玉环所留诗绢上印子一般的。

  玉环偶然是来看见,便把图书细细玩了一番,就问蕙娘道:「这个印子是你
自己的,还是那个的?」

  蕙娘晓得小姐通於书史,正要借个发端探问消息,便对玉环道:「是吾家表
兄留下的。不瞒小姐说,吾家表兄姓赵,字云客,原是杭州府一个有名的才子。
因他恃才好色,今年三月中,到这里来。闻得他前日不知与那一家女儿交好了,
私下逃归,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见,不把他做奸,倒冤他做贼。解到本府,几乎弄
死了。又亏一个狱官相救,才得问成徒罪,配驿燕山,前日就起了身。

    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这些零星物件。」

  只这一番话,吓得玉环目定口呆,想道:「前日绛英的事,梅香打听,并无
音耗,只道他脱身去了,不想问罪进京。倒亏蕙娘说出,今日方晓得实信。」

  也不开口,拿了图书,就叫绛英,将蕙娘的话,私下述了一遍。绛英心绪缠
绵,正要寻消问息,骤闻此语,如梦忽觉,转身便走,要问蕙娘。玉环一把扯住
道:「此事未可造次开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解,便好觅个寄信之
路了。」

  两人携手来问蕙娘,道:「你说那姓赵的表兄,既是个才子,何不好好的寻
一家亲事,孤身到这里来,受此无辜之祸。」

  蕙娘答说:「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只为他要自己捡
择个绝代佳人,故此冒犯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问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么?」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虽问了罪,还指望脱身,仍寻旧好,那里有
一毫埋怨的念头。」

  小姐笑道:「绛英真个盼着了情人也。」

  蕙娘问道:「小姐怎么说这句话?」

  玉环道:「蕙娘,你道这那姓赵的是谁?就是那吴家小姐。」

  蕙娘假装不知,说道:「原来就是吴家小姐。吾家赵云客为小姐费心,险些
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怜他么?」

  玉环道:「绛英时刻想念,正要觅便寄一信与他。若果是你家至亲,极好的
事了。」

  是日,两位小姐把孙蕙娘,就看做嫡亲骨肉一样,打发开了梅香侍女,三人
细细交谈。不想尽作同心之结,那一夜挑灯客语,三人各叙衷曲。

  玉环以绛英为名,句句说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环之语,件件引自身上来。不
消几刻工夫,三人的心迹,合做一处。

  玉环道:「我三人的心事,业已如此,何必藏头露尾?如今以后,只算个姊
妹一般。也不须分上下了。」

  蕙娘对玉环道:「小姐既有此约,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爷作
主,另择一家,为之奈何?」

  玉环道:「这个不妨。我家老爷进京时,原吩咐夫人说:」待我回家,方择
亲事。『若是老爷回来,最快也得一二年。赵郎果能脱身,算计也还未晚。为今
之计,但要觅人寄一信去。一来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谋归计。这是第一要
紧的。「

  蕙娘道:「这个不难。小姐可备书一封,待蕙娘与父亲说知,只叫他送些盘
缠与哥哥。又有一封赵家的家信,付些路费,央他并带去。我家父亲是诚实人,
必不误事。」

  玉环道:「这事甚好。」

  就借绛英为名,写书一纸,中间分串他三人的情意。

  薄命妾绛英书,寄云客夫君:足下烟波分鵁,风月愁鸾,帘幕伤情,绮疏遗
恨。自怜菲质,暂分异域之香。深媿寒花,反误临邛之酒。未射雀屏,先罹雀角。
每怀鱼水,统俟鱼书。伏念昔因环妹,得申江浦之私。乃今近遇蕙娘,转痛衡阳
之隔。会真之缱绻,梦绕残丝。

    游子之别离,魂迷织锦。明珠复合,誓愿可期。霜杵终全,矢怀靡罄。专驰
尺素,上达寸诚。思公子兮未敢言,情深千里,念夫君兮谁与语,志在百年。兰
堂之别黯然,蕙径之行渺矣。

    莺花莫恋,时异好音。山水休羁,勉加餐饭。临池泫感,无任悬情。外附玉
环之衷,新诗十绝。并写蕙娘之意,托词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仪数种,
聊慰旅怀。

  附玉环诗:不道离愁度驿桥,只今魂梦记秦箫;

  春风自是无情物,未许闲花伴寂寥。

  翠翘金凤等闲看,一片心情湿素纨;

  无限相思谁与诉,花前惆怅倚栏干。

  凭谁题锦过衡阳,梦断空馀小篆香;

  展却绣帏留晓月,素娥争似冷霓裳。

  欲化行云媿未能,个中情绪自挑灯;

  宵来会鵁知何日,几度思君到广陵。

  销尽残脂睡正宜,舞鸾窥镜自成痴;

  人间纵有高唐梦,不到巫山那得知。

  东风摇曳动湘裙,女伴追随映彩云;

  莫道无情轻聚散,此中谁信是双文。

  瓶花惨淡自藏羞,只为多情恨未休;

  掩却镜台垂绣幕,半生心事在眉头。

  闲脂浪粉斗春风,舞蝶那知是梦中;

  不遇有情怜独笑,假饶欢乐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鹃,不堪重整旧金钿;

  绛河鹊驾浑多事,纵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飞尘路渺茫,人间流景自相忘;

  梦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残云寄阮郎。

  附蕙娘小词:残灯明灭坐黄昏,偷傍栏杆掩泪痕;

  一段心情无共论,忆王孙,细雨荒鸡咽梦魂。

  凭谁飞梦托昆仑,绣幄添香空闭门;

  玉漏声声送断魂,忆王孙,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调《忆王孙》

  玉环将书封好,递与蕙娘,并寄些衣服路费之类。蕙娘持了书,竟自归家,
对孙爱泉道:「前日哥哥出门,因牌限急促,身边盘缠甚少。如今一路到京,恐
怕途中无措。我们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无事,爹爹何不自己去看他一看?」

  爱泉是个老实人,说了儿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说道:「这也使得,只是
要多带些费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积几两银子在此,爹爹尽数拿去,也见得
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个朋友到浙江,带得那赵官人一封家书在这里,并
与他寄去。」把那书及衣服银子,打了一个包,付爱泉拿好。

  爱泉欢欢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门,说道:「我老人家年纪虽五十馀岁,路上
还比后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曾走过几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儿子,倒是与赵大
官寄家书,也有个名色。我以前看那赵官人,恂恂儒雅。他为了冤屈事,心上十
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盘费,何难走一遭?」又对蕙娘道:「只是你母亲在家,
无人照顾。你该常时看看。」

  蕙娘道:「这个自然,不消挂念。那赵家的书,也看他伶仃孤苦,千万与他
寄到了,须是亲手付他才好。」

  爱泉道:「到那里自然当面与他,况且还有些衣服银子,难道与别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亲出了门,便往王家府内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环与绛英携手问道:「书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确当。」便述父亲看儿子一番话。

  两位小姐道:「都亏了你,我两人后日有些成就,尽是你之力。总是苦乐同
受的。只不知赵郎在京,怎么样了?」

  却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团,恋做一块,专待赵
云客回来。共成大举以前,三人画个相思图,以后三人做个团圆会,岂非美事?
不想天缘难合,还有些磨折在后边,未审遇合如何?看到后回便见。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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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梦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

  诗云:一腔心事无申诉,变作梦魂难自寤;

  梦里结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梦无时白,此身终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梦境差。

  赵云客与美人相处的事,已经叙过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
说及二三。我此回,就从这一首《菩萨蛮》说起。我想世上的人惯会做梦,心上
思这件事,梦中就现这件事,因那梦中现这件事,心上就认真这件事。不知人的
身子,有形有质,还是一场大梦。何况夜间睡昏昏的事,便要认真起来。所以古
来说,至人无梦。但凡世人做梦,尽是因想而成,岂可认得真的。

  赵员外因儿子不见,又见了被上的血迹,把钱金两个秀才,拖到监里。又因
知府正值大计,数月不理众事,这桩事,还不曾审结。员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
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挂牌,编审这事。学院有了批文,
着差人拘赵某明日早堂候审。

  那一夜,赵员外睡了,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啼哭而来,说道被朋友谋死,
身上时常痛苦。员外不待梦中说完,捶胸跌足,放声大哭,哭醒了,对家人道:
「明日府堂审事,儿子今夜,就托一梦与我。他虽身死,冤魂不灭,来此出现,
那谋死的勾当,岂非真实!」说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执命。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陈列刑具,考究谋命一事。
钱金两人,虽然从实置辩,怎当得被上血迹一项,终不明白。赵员外哭诉奇冤,
就把昨夜阴魂出现,梦里的真的话,上告知府。却也奇怪,原来昨夜灯前,太守
看这一宗文卷,亦曾疑这血迹,终无实据。只因疑心不决,夜间也有一梦,梦见
黑风刮地,阴云惨惨,回头看时,满地都是血迹。

    此时审问,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自然认以为真。

    他原是直性的,也不十分详察,写了供状就定审单,申达上司:审得钱通、
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绿林豪客。私诱同学赵青心,利其多资,於三月十
五曰,骗到西湖,谋财殒命。所游与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却使沉商,有类石崇
之贱行。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赃证昭然。伊子黄泉负冤,帐中之梦,魂悲
啼伤矣。钱通为首,罪在不赦,相应解京处决。金耀宗党恶同谋,编戍燕山卫。
卑职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知府审结此事,申文各宪,便点二名府差,锁押两人,一齐解到京里。

  员外咬牙切齿,说道:「我夜夜梦见儿子,想是他阴魂未散。但愿半路上,
活捉那两个贼徒,才泄我一场怨气。」

  官司已结,员外归家。钱金两人,带盆望天,有口莫辩。家中措些盘费,相
傍进京。

  一个归路有期,一个生还未卜。你道两人弄假成真,岂不可笑。只因他少年
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交结的?做出事来,平日间交游同辈,与夫至亲骨
肉,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个出身相救?

    随你要死要活,只算个等闲看待。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钱财交结,同眠
同坐的,到了此际,毫厘也用不着。末世人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赵云客,在广
陵城里的事,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一样问罪进京,还不十分狼狈。两人押解
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换驿,递解到京里不题。

  却说赵云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广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驿,身边盘费,渐渐
消磨,又兼见了驿官,用些使费,虽不曾亲受刑杖,羁愁困苦,无不备尝。连那
孙虎身边盘缠,都用完了,一时没有批回,与云客同住驿中。又守了半月有馀,
忽见一人,慢慢行来,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驿前。

  云客凝眸观望,那是寄书的孙爱泉。云客一见不胜狂喜,问道:「你老人家
怎么来了?」

  爱泉道:「我因儿子前月出门,盘费甚少,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
封书信,送些衣服银子。」

  在此,交与云客。孙虎也出来,见了父亲说道:「正没有费用,等待批回。
父亲来得甚好,明后日领了批,就好起身归去。」

  爱泉又对孙虎道:「自从你出了门,我在家中,就被堂上这些后生欺负,又
要贴使用,把我终日闹吵。我气不过,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
里。这项盘缠,倒亏他寄与你用的。」

  孙虎道:「这也罢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时不便攀个亲事,且图过了
目下,再作理会。」

  云客接了书,收下衣服银子,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想道:「蕙娘是个
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无意。但是我家里,不知甚么人去通个信,把书
银等项寄来。」

  当晚背了人,将书拆开,那是绛英手笔,又见了玉环的诗,并这小词。便晓
得他三人心迹,就里假托家信,叫孙爱泉寄来。把那书词,细细看了一会,不胜
慨叹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把衣服银子,收拾藏
好。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银子,送与驿官先发批回。打发爱泉父子回家。虽是挂念这几
个美人,又不好寄封回书,说些心事。思量道:「爱泉回去,蕙娘自然问我的确
信,也不消写回书了,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与爱泉说道。待他到家,与蕙
娘说便了。」

  爱泉父子,将次起身,对云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带一个回去?」

  云客道:「多谢你两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这些盘费,即日当算计归家。
况且前日一到,看那驿官是一个好人,待他寻个方便,就好脱身。我若归家,还
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爱泉珍重而别。

  说这驿官,得了云客的银子,又知他是个盗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听他在
京中,各处游玩,只不许私自逃归。过了一两日,云客偶然散步到一处,见一所
殿宇,甚是整齐。走进里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

  云客撮土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灵,听我哀告:钱塘信士赵
青心,只为姻缘大事,偶到广陵,撞着几个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祸事,配
驿到京。若是今生有缘,明珠后合,愿夫人神灵保佑,使能脱身归去,阴功不浅。
追想家乡风月,情绪缠绵。今日漂泊无依,何等凄楚。惟神怜悯,言之痛心。」

  云客想到此处,不觉泫然泪下。独坐在庙中,歇息一回,走出门来,抬头四
顾,只见粉墙似雪,云客身边,带有笔墨,就在粉墙上面,题词一首,以诉羁愁:
孤身漂泊染秋尘,家乡月似银;

  不堪回首自筹论,青衫泪点新。

  冤未白,恨难申,长怀念所亲;

  梦飞不到广陵春,愁云处处屯。

              右调《阮郎归》

  云客题了这词,闲愁万千,一时间,蹙在双眉,自觉情思昏昏,暂坐庙门之
下。手里拿着笔墨,还要在新词后面,写一行名字,或是家乡籍贯。只因愁怀困
倦,少见片时,不料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门槛边,鼾鼾的睡去了。

  云客酣睡正浓,谁想庙前,正遇着一个官员过往。路上簇拥而来,见了云客,
就唤手下人问道:「那庙前睡的是什么人?怎独自一身,夜间不睡,日间到这里
来睡?官府攀过也不揣着,好生可恶!」衙役就到庙门,扯起云客。

  只见那官员把粉墙一看,看着新词几行,浓墨淋漓,情词悲切,心上好生疑
惑。云客被众人拖到轿前,双膝跪下,还打个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禀道:「那一个不知甚么人,手里拿着一管蓬头笔,满身污了墨汁。这
等模样,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的,想是那好好的粉墙,被他涂抹坏了,后土夫
人有灵,把他匝缚在此。」

  又将云客一堆道:「快快苏醒,官府面前不是儿戏的。」

  云客抬起头来,惊得满身汗出。

  那官员问道:「你是什么人,孤身瞌睡在此?这墙上的词句,可就是你写的
么?」

  云客拜道:「爷爷听禀,生员赵云客。」

  官员道:「原来是一个秀士,你细细说来。」

  云客道:「生员祖居钱塘,侨寓广陵城瓦子铺前。买一拜匣,祸遭一个惯絮
囤的吴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员带些资本在寓中,便借拜匣为名,冤屈做了盗
贼,把生员的资本,尽数抢去。贿嘱衙门,不分皂白,配驿到此。今日幸遇老爷,
想是此冤可白。求爷爷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员想一会道:「本衙也住在广陵,闻得学里有几个不习好的秀才,这样
枉事尽有。」

  就唤手下人,且带到衙里,慢慢盘问,若果冤枉,申理何难,云客随了轿子,
一境到衙里去。

  原来那官员不是别个,恰好正是扬州府前住的王老爷,即玉环小姐的父亲,
现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门风宪,不比寻常。

  云客进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来,细加访问,又道:「老夫家里,住在
扬州府前。你既寓扬州,可认得我宅里几个家人么?」

  云客道:「生员寓在瓦子铺前,卖酒的孙爱泉家。贵府大叔,都是认得的。」

  历举几个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见家信。倒亏赵云客在衙中,间些详
细说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肆诈人么?宅中不闻得有些别事么?」

  云客道:「都没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诗书,可也还记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驿官处说
明,销了罪籍,暂在我衙里,温习经史。老夫自前岁衡文闽省十一月诏罢科举之
后,也就回京。近日闻知朝廷,晓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开科,特取真才,赞襄
治化。你该就在这里应试,倘能够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别人翻冤了。」

  云客深感厚恩,拜谢而起。老王与他择二间书馆,陈设铺盖,每日供给他,
又唤衙役,行文到驿里去除籍。

  云客一应要看的书史,尽搬出来。

  云客想道:「我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灵,使我瞌睡片时,
逢这机会。过了几日,还要虔诚去烧一炷香谢他。只是我家乡念切,既脱了身,
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资,报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王情意笃实,不好悻
悻告别。还有一件,若能够悉我的长才,侥幸一名科第,寻得一官半职,那玉环
小姐,倒有三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图报恩也容易。

    只是眼下羁迟,颇难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丢在一边,把目前折桂手
段,放些出来,看怎生结果。」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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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恶姻缘群牛喘月 巧会合众犬留花

  诗云:谁家门巷旧垂杨,系马栖鸦覆短墙;

  不是关心休折取,丝丝叶叶尽离肠。

  赵云客既脱网罗,朝夕孜孜矻矻,攻习文章,指望一举成名,报恩雪耻。这
也是天缘大数,未可轻易表白。想起一段流离,无非为美人情重,弄出这般困厄。
正是: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虽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两边认得真,纵使相隔天渊,也有乘槎会面之日。
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顺风采花的意思,丢了那个,又想别个。缘分顺凑
的还好,倘然有些隔碍,便要放下愁肠。李十郎之负心,黄衫侠客也看他不过。
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痴汉等婆娘的模样,可以嫁得,就随了他。若还掣
肘,不如随风顺舵。

    章台柳之攀折,纵有许俊,何补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实难得。自云客
陷身荒驿,那广陵城里四个美人,私下做的事,向来瞒神欺鬼,并不曾在人面前,
说半句「我要跟赵云客」的话。

    又是名人要顾体面。名人自有父兄,虽则青璅偷情,说尽山盟海誓,也只是
两人的私语。就如做戏的,两边担扯一番,便要当真起来。说又说不出,行又行
不得。被那严父严兄,寻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轿,推拥别家去,做个莺莺嫁郑恒
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绝世,也只好为郎憔悴,却羞郎而已,为之奈何?不知真正
情种,全不把这段话文骗得他的身子动一动。玉环寄书之后,终日叫孙蕙娘归家
,打听回音。

  一日,爱泉与儿子忽地归来,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赵郎的
信息,有了几分;悲得那赵郎的肉身,何时见面?连忙唤母亲:「爹爹与哥哥回
来了,快备晚饭。」

  爱泉与儿子进了酒店,卸下行装,先要吃些热酒。蕙娘便把热酒与他吃了。

  老妈问道:「那赵大官可曾解到?」

  孙虎道:「解到了,正在驿中,少了盘缠,亏得父亲到来,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问道:「他家的书信,曾付与他?你们回来,那姓赵的可也苦切么?」

  爱泉道:「那赵大官始初见了家信,有些伤心的情状,及至看了书,又收了
银子衣服,倒欢天喜地。说道,他见的驿官,甚好说话。既有了这项银子使用,
即日也要寻个脱身之路。他说不久归家,还要亲自来谢我。不知他心上,可是诚
实的话。」

  蕙娘听这一番信,又把愁肠略放下几分了。当夜睡过。

  次日清早,收拾停当,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环挂忆赵郎,如痴似醉,泪痕在
竹,愁绪萦丝。一见蕙娘,便想携手,私下问道:「你两日在家,何故不来?那
寄书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亲昨夜归来的言语说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够今
年就得脱身,我们的事便可稳当。」

  小姐新愁旧恨迸在心头,纵使云客即立面前,还诉不尽百般情绪。何况口传
虚信,怎解得他万种思量?只有吴绛英的心,正像赵云客往那里去了,立刻就回
来的一般,也不十分牵挂。但要经营后日,先嫁赵郎,恐怕他两个先占了滋味,
故此心忙意乱,专待云客到家,全不闲思浪想。

    闻知蕙娘好话,信以为实,说道:「只要赵郎不死,这段亲事,那怕走在天
外去,迟几日,也不妨。」那绛英便是这样。谁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此事,深
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已经使我无颜,万一再撞一个冤家,叫我如何
摆脱?不如及早寻下一头亲事,完这孽债。成礼之夕,就要新人结亲。

  绛英私想道:「我与赵郎情深似海,况且已经着身一夜,不比玉环空来空往。
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许人,便如士卒随了将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听命,安有更
改地方再跳营头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赵郎,惟有一死,图个梦中相会,这也是姻
缘簿上,有这一段遇而复失之事。」

  正是:欲知别后相思意,尽在今生梦想中。

  绛英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千结,进退无门,只得从暗里大哭一场。挨过几日,
媒婆来说,吉期已到。日间行礼,夜间结亲。花轿出门,一境到岳庙前大宅里结
亲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红鸾照命,绛英心肠惨裂,有如白虎缠身。
默在房中,思量一计道:「料想此番,不能脱空。我若悬梁高挂,倘被他们知觉,
救得转来,终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乱之时,做个金蝉脱壳之计。」

  外面欢欢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样。到了黄昏时分,先打发梅香往王家,谢
别夫人小姐。外边行礼盘盒,陈列纷纷。鼓乐喧天,牵羊担酒。吴家大小众人,
各各忙乱,拥挤前门。又要收盘盒;又要讨赏封;又要备酒席,只存两个婆子,
相伴小姐。

  绛英急要脱身,骗那里人家不当稳便,除非乡间还好。就央几个媒婆与妹子
说亲,又吩咐道:「城里的人一味虚文,全无着实。倒是各乡财主,有些信行,
可以做亲眷。」

  媒婆承命,往乡间说亲,那各乡尽晓得吴大是个名士,俱要攀他。只见不多
时,媒婆便话一家,来对吴大道:「有一家财主,住在大仪乡,姓牛,家里鸡鸭
五六百,母猪一二十,米麦几千斛。他还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庙前,只是有句话。
他家官人长大,本年就要成亲的。」

  吴大道:「这等极好。」

  便捡下吉日,先去拜门,即日行礼成亲。吴大叫两个使女,来到王家,候绛
英回去,说道:「相公把小姐攀了乡间牛家。成亲日子也检定了,请小姐回去住
几日,好收拾出门做新人。」

  绛英闻知此话,吓呆了半晌。玉环私在房中,拍绛英肩头道:「你今去做小
牛的妻子了,不与我做同伴,那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抛却?」

  蕙娘又在旁边道:「那于官人不知气味如何。可不辜负了小姐一片花容。」

  两人如讽如讥,把一个绛英气得浑身麻木,口里畴躇道:「此去也不妨,我
自有主意。但是你们后日见了赵郎,须把我这一段念头与他说几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辞了王夫人,竟上轿子,向自己家里去。绛英到家,住了
几日,看看吉日渐近,行两个婆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极其悭吝。因我没
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规矩。你们两个须是乘他忙乱之时,也出去先讨些赏封。
若待我出了门,一毫也没有的。」

  两个媒婆,闻得这话,火急走出房门,挨身去挤在外面讨赏。绛英独自一身,
将包头兜好,身上换一件青布旧衣,又将束腰一条,紧紧束住,竟向后门急走出
去。家人也有撞见的,只道是家里别人要拿甚么东西,全不揣着。

  绛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门,他也不知那里。幸得
城门尚未关锁,绛英竟自出城。一路前来,渐近广陵驿,立在官河岸上,想道:
「这所在才是我结亲之所。更深夜静,无人知觉,河伯有灵,今夜把我吴绛英的
精魂顺风儿牵去。」

  此时在吴宅厅堂,毛坑鼠洞里都在寻找,那里见得绛英小姐?牛家人马,连
忙报知老牛,唤粗使数十人,亲到吴家,只道设计哄他财礼,把吴家家伙打得粉
碎。吴大捶胸跌足恨道:「不但养女是赔钱之货,如今赔气赔家私,也还不停当,
必定明日少得经官动府,央些亲友私下讲和,还他茶礼。」

    只苦了送亲迎娶的闲人,自白冻了一夜,汤水也没得吃。笼灯火把,人马轿
伞,打得七零八落,岂非笑话?世上财主,喜欢攀有名望人家的,请看这个榜样,
切不可轻信媒婆之口。吴大气恼,小牛败兴,这段话文不过如此。

  且说绛英小姐,走到河边,将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寻死路。看官们晓得的,
但凡女子的尽头路,止有投河一着。就像戏文上有个钱玉莲投江故事,有人来救,
后面还有好处。若无人救,也便罢了。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不足为奇。但是绛
英所处之地,又自不同。

    若是一到河里,就直了脚,倒是清净的事。万一惊动众人,捞摸起来,死又
不死,送到吴家,这般颜面,反觉不雅。即不然,遇着过往客船,一篙带起,贪
利的把你做个奇货,说道全亏他救命,要扯住了诈银子。贪色的,顿起邪心,载
到别处去,做些勾当,如何脱白?

  绛英这一番算计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将次下水,岸上攒住十
数只恶犬,绛英的布衣,被犬牙咬住,一时倒难脱身。绛英心忙胆怯,彷徨无措。
河里忽撑一只小小官船,傍到岸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老人问道:「甚么人孤身
独立?」

  绛英为犬围住,进退两难,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见是一个女子,道是:「你这个女子,独立河边,莫非要投河的么?」

  你道问绛英的老人是谁?那是狱官秦程书,任满起身,载了家小,正要进京,
再谋一处小小官职。

  当夜泊船安江门外,次日早开。船内女儿秦素卿,听见外边有女子投河,他
是生性豪侠的,飞跑到船头上来,见了绛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舱里去,吩咐手下
人,不要惊动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个缘故,且把船开了,再泊下些,
明日绝早开去。岸上人为犬声热闹,只道官船过往,全不晓得女子投河一节。

  素卿见了绛英,说道:「好一位女娘,为何干这拚命的事?」

  绛英泣诉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儿,自小得知些节义。只因少时丧了父母,
兄嫂无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欺他贫弱,将他陷害,配驿到京里,另择
一家财主,欲卖奴家,今夜来娶。奴家不忍改节,故此私自投河。」

  素卿侠气勃发,把桌子一拍道:「有这样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长短,带
你进京寻觅丈夫。一应盘费,在我身上。我且问你,丈夫姓甚名谁?」

  绛其道:「奴家丈夫姓赵,字云客。」

  素卿耳边忽提起「赵云客」三字,想道:「这也奇怪。我在衙里相逢的那赵
云客,他被人陷害,问罪进京。我相遇时,他全然不说有妻子。怎么这个女子说
起,又有个赵云客?且在路上细细盘问。若果然是他,倒好做个帮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广武昌府,那秦程书任满,自然打发家小回家,自
己进京,再图官职。为甚把家小一齐带到京里去?不知他的一家进京,尽是素卿
的妙计,专为要寻赵云客,故此定个主意。

  素卿因父亲解任,私下算计道:「竟归武昌,便与赵云客风马无涉,今生安
有见面之理?难道一番恩爱,丢在空里不成?」

  便与母亲商量道:「爹爹进京,大哥正好图功名之路。闻得要带二娘同去,
叫我们母女两人归家。想起来,家里有甚好亲眷?我们一家人,倒分做两处,这
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里去方好。」

  素卿的母亲听见这话,对秦程书道:「我一家亲丁,只有六日,若要分两处,
决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里去,再作道理。」

  程书素怕奶奶,吩咐一声,就如令旨,不敢违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着
吴绛英。绛英是个才貌兼全的,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极其周到,便是
秦程书夫妇,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儿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儿,来得粗辣。你看这
两个美人的心肠,待云客也算真切。

  不知赵郎后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幸,这两个主顾不是好惹的。
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无际」的曲子来了。

  看官们放心,那云客是斯文人,这样负心事弗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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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 结新恩喜同二美 申旧好笑释三冤

  诗云:春风暗入武陵溪,传得仙姿爱品题;

  软障屏开香篆小,朝云梦断月痕低。

  有情争恨刘晨别,无迹空怜崔护迷;

  最是相思魂漠漠,等闲萧飒伴深闺。

  绛英得遇素卿,飘然长往,也不管家中闹吵,一路相傍进京。

  素卿从容问道:「姐姐的丈夫,既是自小结亲,怎么令兄陷害他的时节,姐
姐不言不语。直至今日,方寻这条路?万一前日被令兄陷死,姐姐从何处着落?
难道终身守他不成?」

  绛英道:「前日闻他陷在狱中,幸喜问了徒罪,还指望他回来,图个后会,
所以因循到此。」

  素卿道:「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时,因见那赵云客哀诉苦切,说道被那吴
秀才害他。我家老爹怜念无辜,保在衙中。就是后来问罪,也都亏我家提救,不
曾被吴秀才谋死,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

  绛英道:「这等说起来,便是奴家的恩人了。」

  素卿道:「只是有一句话不好说得。那赵云客在衙里时,他把受冤来历,尽
情告诉。只说道吴秀才贪其资财,将小匣为名冤他做贼。并没有半句说及姐姐的
事,这却为何?」

  绛英被那秦素卿说这句话,一时间对答不出,脸上通红起来。素卿想道:
「那一夜看赵云客,我原道他定有妇人的勾当。如今详察起来,莫非与绛英有私
情事体,所以吴秀才必要处死他?」

  便对绛英道:「姐姐既是拚命为那赵云客,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但是他在
京中孤身作客,倘然又遇了些闲花野草,可不负姐姐一片好心?」

  绛英长叹道:「姐姐面前不好相瞒。当初赵郎止因为了奴家,害他狱中受累。
今后奴家若再嫁人,鬼神有知,便是我负他了,宁可就死,以尽一心。至於另有
相知,这也随他。只要赵郎见面时节,得知奴家一段苦情,他难道变了心肠,致
有白头之叹?」

  素卿道:「前在衙里,也曾窥见赵郎。这般才貌,谅不是个薄幸的,且放心
前去,待寻着了他,再作道理。」

  绛英与素卿,日亲日新,相傍进京,一日说一句心话,也有几百句。渐渐把
自家的心迹说明白了,素卿也不相瞒,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瞒你。此番
进京,实与姐姐的意思相同。」

  两人同心合意,全无妒忌之情。道是我们妇人家,从了个才貌兼全的丈夫,
譬如忠臣事了圣君,大家扶助他过日子,何必定要专房起嫉妒之念?这个意思,
毕竟赵云客生来有福,这些美人,个个发此圣德,竟把世上欢喜吃醋的妇人,看
得一钱不值,岂非美事?他两个相怜相爱,扶傍上京去了。后来遇着遇不着,路
上安静不安静,我做小说的,也包他不定。

    若只顾把他两个路上光景,吟诗作赋,怨态愁情,说得详细,我晓得世上这
些不耐烦读书的。看官又要瞌睡起来了。我如今另将一段奇文,说来以醒瞌睡之
眼。

  话的非别,便是那赵云客,寓在老王衙里之后,颂读馀工,便把各位美人,
筹论一遍。

  住了数日,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庙里,要去拜谢他,还不曾烧一灶香。就往街
上买了香烛,走到庙中,深深拜谢道:「弟子赵青心,前日偶憩庙门,得逢王乡
宦提拔,皆是夫人的神灵,鸿恩护庇。今日一点虔心,特来拜谢。弟子也不敢多
求,但愿受恩的知恩报恩,有情的因情展情。」

  云客拜罢起身,慢慢的走出庙来,不想撞见一桩怪事。解冤释结,尽在此一
刻之间。

  你道有甚怪事?远远望见两人,披枷带锁,又有两个人押了,迤衍而来。云
客想道:「我的苦方才出脱,见了这个模样,使人心胆俱裂。」

  只见渐渐的走近前来,内中一人,忽然指着云客,大喊道:「这个就是赵云
客,把我们两个人,这样冤枉,有口难辩,想是你的阴魂一路随来,与我两人伸
冤么?你自己不知死在那里,怎么把我们这等连累。好苦!好苦!」

  云客不知其故,反把他吓了一吓,说道:「这又是什么菩萨见咎?」

  那锁押的两人,又喊道:「赵云客,你的魂灵千万不要变了去,与我两人说
一个明白,救了两条性命。」

  吓得街上的人,一时聚集了百数,都来看他。

  云客走到面前,细细观看,真当可骇。说道:「你两人是钱大哥,金家表兄,
为甚么事弄得这等?」

  两人道:「还要问?只为你,受这样苦。你如今是死过的还是活的?」

  云客道:「为什么死起来?好好的人,为何咒我是死的?」

  两人道:「原来你不曾死。我们今日,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

  云客道:「你两人且不要忙,慢慢与我说缘由。」

  钱神甫道:「自从三月望日,与你同到西湖,不想你霎时不见了。你家父亲
差人各处寻觅不见,只道是我们两人谋死了你,竟告到府里,备尝刑罚,不容不
招。知府又是执性的,申了各上司,问定罪名。把我问了斩罪,金子荣问了充军。」

  云客道:「原来有这等事!只是不见了我,有甚么凭据,就把罪名问实了?」

  两人道:「只因你的铺盖在船中,不知那个累些血迹在上面。你父亲将来执
证,教我们辨不清楚。」

  众人听见这一番话,各各叹道:「世上这样冤屈事!倘若遇不着,岂不真正
冤枉到底?」

  云客道:「且莫慌,我同你两人先到王御史衙里,求他在刑部说明,解此疑
案。」

  两人道:「我如今一刻也离不得你了,只问你为何不见?又怎么到这里来?」

  云客道:「我的事话长,且到王衙里去。」

  连那解子一齐到老王衙里来,便请王御史出衙,钱金两人细述冤枉情由,又
道:「若非赵大兄当面相遇,我两人定作冤鬼。」

  老王笑道:「陈丞相之攫金,岂难置辨?狄梁公之承反,实有可原。两位不
必慌张,待老夫与你昭雪这事。」

  就打了轿,亲到刑部会议,超脱了钱神甫的重罪。又差人行文到燕山衙里,
除了金子荣的名字。付些盘缠,打发两个解子回去。

  老王道:「这件事也千载难遇。既然你三个俱是好亲友,俱是秀才,可一同
住在我衙里,侍应了试回家去。」

  两人拜谢再生之恩。当夜老王倒备起酒来,与三人做个贺喜筵席,就铺设在
一间书馆里,三人抵足而睡,细细谈心。钱神甫道:「我与金子荣无辜受累,这
也罢了,只是赵大兄,为何也到这里来?」

  云客道:「不瞒兄说,只因少年心性,故此弄出这般祸事。自从西湖夜泊,
这一夜月朗风清,你两人俱睡了,我独自一身,立船头来月,看见隔船有个美女,
甚是多情。第二日我便撇了你们,私下叫一小船,直追到扬州。指望寻个方便会
一会就归家的。谁知会又会得不停当,倒被一个人扎了火口,送官究治。彼时独
自一身,家里又无消息,又亏一个狱官相救??得以配驿到此。」

  钱神甫道:「那女子是什么人?」

  云客道:「也不必说明,以后自然知的。」

  金子荣道:「你既配了驿,怎能够脱身在此?」

  云客道:「却也奇怪,我偶然到方才那后土夫人庙中祷告,出了庙门,题一
首词,在粉壁上,一时瞌睡起来,睡在庙旁。适值老王过往,看见小弟这一首词,
问起缘由,小弟尽诉冤情,亏他好心救了。」

  钱神甫道:「怪不得这些名士终日刻了歪诗印在纸上,东送西送。原来诗词
果然有用处。」

  金子荣笑道:「当初只有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诗,送与公卿大人为入门之诀。
如今这项生意都被秀才占了。赵大兄何处习此巧法?我们若早也做得几首词,或
者略有些运动,不至有冤难办,弄到如此。」

  三人回叹作喜,仍旧如当初相处的情状,全不把冤屈事情,挂在口里。朝夕
欢天喜地,倒像嫡亲早的一般,说道:「我们三人的事,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来,
那些执证的,定罪的,各认一偏道理,不必要尽怪他。正是不因傍晚山行,安遇
毒蛇猛兽?但要得知命中不该屈死,任你悬崖断索,只当得平生之路,自然有一
奇缘来相救援。既然此身不死,再把后面日子好好挨将过去。

    正如戏场上一出悲苦,便有一出欢喜。何必粘皮带骨,只把报冤结怨的事,
留在心上。正像今日侥幸不曾死得,就是几千百年,活在世上的,庸庸碌碌,殊
觉无谓。这个便是见性迟钝,不会变化的。我们三人,生性旷达,只管做后面事
体,切不要把已往之事,重新提起。」

  故此三人的心肠,因那一番磨炼,比往常更加亲密。上午翻阅书卷,下午到
街上,轮流做个小东道。只待得了功名,再寻别路。

  云客同了二人,忽一日,走到吏部衙门前闲步,并看天下官员候选。见一老
人,坐在衙前石砌上。

  云客上前一看,说道:「这是我的恩人,几时到这里来的?」

  原来那老人就是秦狱官,一到京中,便在吏部衙前,打听消息。忽然撞着赵
云客,携手道:「老夫近日到京。官人的事体如何?缘何有工夫在这里闲耍?」

  云客道:「晚生自蒙大恩,救了性命。解到这里,又遇着扬州的王乡宦,感
他提拔,如今脱然无事了。」

  程书道:「这等千万分恭喜。那两位是谁?」

  云客道:「也是敝友。」

  两人各通名姓,又述伸冤一段。

  秦程书道:「这般诧异,三位有此遭逢,后日自当大发。」

  云客问道:「贵府宅眷皆安稳添福么?」

  程书道:「老荆与子女同在这里。因不便归武昌,所以同来了。小寓就在近
边。」

  云客心念素卿,到此这段姻缘定先配合,心中大喜,对程书道:「晚生寓在
王御史衙中。今日暂且告别,明日亲到尊寓奉看。」

  秦程书送了三人回到寓中,对奶奶道:「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遇着一件奇
事。」

  奶奶道:「甚么奇事?」

  程书道:「便是扬州所救的赵云客,在衙前撞见。他说到京遇了王御史,把
他的事消释了,又伸雪他两个朋友一段冤枉,如今安闲无累,在此候考。明日还
要亲来看我。」

  奶奶道:「不枉了我们救他。明日少不得请他吃一杯酒。」

  素卿与绛英房里听见这话,就如升天一般,心内十分欢喜,专等明日商议与
云客相会。

  绛英对素卿道:「奴家侥幸馀生,得同姐姐进京,今日又听得赵郎的好信,
一生遭遇,皆是姐姐的恩了。但是奴家与赵郎,既在此间,不比家里,若见了他,
便好直言无隐。只不知姐姐的事,如何定夺?」

  素卿道:「便是这等说,且待明日到来,看他言语怎么样。倘然男子心肠,
一时难测,前日被这一番磨难,又生出别样腔板,也未可知?」

  两个美人,千思百量,专待赵郎佳信,床上翻来复去,倒费了一夜清心。挨
至次日午前,还不见赵云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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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同心结无意相逢 合卺杯有情双遇

  诗云:千丝官柳拂行尘,不解迎春解送春;

  云气向疑朝化楚,箫声令记夜归秦。

  骖鸾有梦惊同调,求凤无媒莫论贫;

  独扫间阶惜红雨,漫题新句问花神。

  云客既遇秦程书,回至书馆,深想素卿情爱,无从报恩,幸喜天缘暗合,同
寓京中。若错些机会,后来便难寻觅。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处,又被王御
使出来,闲谈半日。吃了午饭。云客竟自抽身,走至程书寓中。

  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诸事,细谈了半晌。里边早已备下现成酒席,云客再
三辞谢,方才举杯,两人对饮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书忽然思想道:「我往时涉历江湖,颇晓得些麻衣相法。我
看云客气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时。若是将我女儿配他,倒是一个东床佳婿。」

  你道老秦为何起此念头?止因云客难中相处,每每视同骨肉。所谈的话,句
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亲子弟,全无半点客气。

  老秦生性朴实,又见云客情意笃切,说道:「官人此番回家,老夫不知几时
再会。」

  云客探知其意,与他亲密,便生一计。奉那老秦道:「小生自受大恩,日夜
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图报了。晚生相知的王御史,他与吏部相好。求
他寻一个浙江衙门,补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一应使用,晚生身上设处,不烦
费心。」

  秦程书道:「到了浙江,极好的事。至於使用,官人有了门路,老夫自然照
数补出。只是有句话,老夫家里虽在武昌,也没有甚么亲戚。若得宦游浙省,便
好以宦为家。闻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一女,还不曾许字,官人归家,何
不与令尊说知,给一门亲眷?」

  云客千言万语,专要讨此一句。听得这话,就立起身来谢道:「倘得如此,
晚生当奉养终身,与儿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当晚酒席完了,云客告别,到王衙馆中,专心致志,图谋浙江小
职。秦程书回到里面,把席上的话与奶奶商量。奶奶满口应承,道是既有此言,
也不消占卜,就定这门亲事罢了。素卿在房,还要等些妙计相会云客,谁知配合
天缘,一毫也不必费力。闻知父母所言,就对绛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
姐也不劳费心,总是我们两个,甘苦相同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赵云客归至寓中,便把谋官的事与老王商议,说道:「晚生急欲报恩,
求老先生一举前箸。」

  老王道:「这事容易。我学生昨日恰好闻得临安缺了知县一员,可就把姓秦
的,暂补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礼部接出圣谕一道,兄可晓得?」

  云客道:「还不知。」

  老王道:「圣上自从中书之议,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后不必由
府县升荐,先就现在京中的监贡生员,择次月十五日,试策一道,拔几个真才,
上以宜观国之光,下以为牧民之本。各位须当猛力。」

  云客晓得此信,不觉精神奋扬。又与钱金两兄,议论了一会。当夜云客思量
道:「我这试期已近,倘然有些侥幸,恐怕一时难得归家。况且还要算计聘那王
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虽是亲口相许,终无定局,不若就在此间,只瞒了
老王,私下先成亲事。待他到浙江时,这段姻缘便是铁板刊定,再无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对秦程书道:「小婿昨日就觅得一缺,那是临安县知
县,把尊名已补上了。」程书大喜。

  云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话,不知可以从得?小婿近日有了试期,恐怕
在京担搁,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赘,以后到家,就候过门。这也是两省的意思。此
时世界这些繁文礼节,不必相拘,倒是脱略些好。」

  程书心上也恐云客后日倘然高发,另就了好亲事,不如乘此机会,做个结局。
便说道:「这也使得。」

  云客即往外边,就在数日之内捡一好日,私下又备些礼仪,连那钱金两个都
瞒了。挨至吉期,换些衣服,将礼仪一齐送去。原来秦程书虽则性子忠厚,却也
有些悭吝。道是不归武昌,处处是个客寓,便在此间完了女儿之事。省得到他家
里,添出些花红酒席来。云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摆列。因在客边,鼓乐等项一
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时,内里拥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结亲的常规,
一件不脱。只有帐中合卺,新人不甚害羞。当夜枕上细谈,准准的话了半夜。正
是「其亲孔嘉新,其旧如之何」两句书并作一句,更觉十分亲客。有《鹊桥仙》
词一首为证:凤鸾乍合,鸳鸯重聚,喜客邸行云如旧。

  柔情狂兴整相看,说不尽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梦,今夜合欢先辏。

  百花开遍笑东风,还记取锦屏红袖。

  素卿他乡遇故,自然情意绸缪。云客久旱逢霖,不觉兴头莽撞,摧残玉质,
狼藉花心。

  素卿困倦之际,忽然想起绛英,道是他为了赵郎,出万死一生之地,还不曾
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占了风光,教他对影闻声,一夜怎熬得过?这
也是素卿的侠性,於欢娱之顷,把管鲍交情,毫不放过,如今世上妇人,云雨正
浓,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里想起别人的冷静?

  两人鏖战已毕,云客偃旗息鼓,素卿娇喘略定,对云客道:「前在广陵相遇
时,郎君曾说没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后便不该闲花野草了。」

  云客被他这一句话,逗着心事,难好对答,只做朦胧要睡的光景。素卿又道:
「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里放得下,不必说了。倘然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不妨就
此说明,省得后日不好相处。」

  云客搂住素卿道:「小生是个有情人,就是外边另有所遇,断然不敢作茂陵
薄幸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瞒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着一个。」

  云客自想扬州城里,两位小姐定然不出门的,莫非素卿遇着的是孙蕙娘?便
问道:「小姐这话恐怕不真。」

  素卿把绛英投河一段,细细述将出来,道是耶吴绛英这般节义,可谓十分情
重了,只不来郎君何以待之?

  云客骤闻此语,悲喜交集,说道:「不想吴绛英有这一番事,又亏得小姐救
他。如今晓得他在那里?」

  素卿道:「今现在此间,只为寻你,一同到京。明日须与他面会一会。」

  云客不胜忻幸。

  至次日早晨,便要图谋与绛英相会。

  却说吴绛英虽则与素卿两边和好,也只因赵郎面上指望并胆同心,共图会合。
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占了先着,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应个后手。

  听得那边房里,一团高兴,这一夜便觉更漏绵长,只影寒灯,凄凄切切,想
道:「素卿侠性,今番已经成就,后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
让於人,又兼死里逃生,百般挫折,岂料同衾共枕,反在素卿之后。」

  心上虽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着年庚月令,自叹夫星不甚透彻。当夜挨至
五更,不要说做些闲梦,便是朦胧困倦,也不曾合得双眼。早早起身,梳洗完后,
欲要探问云客,又因老秦夫妇,不知其详,难好轻易举动。暂坐一回,只见素卿
走过那边房里来,见了绛英,就携手道:「姐姐昨夜冷静了。赵郎之事,奴家已
与他说个明白。他也晓得姐姐这一番苦心,感激不浅。奴家想起来,事已如此,
今日便该做个定局。若再含糊,以后就不好说了。待奴家见了爹母,即与他说这
件事。」

  老秦夫妇在外边备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赵云客和素卿一对夫妻,
出了房先拜谢丈人丈母,方好赴宴。程书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吴家小姐,
不便与女婿相会,教他独坐房中殊觉不稳。

  正思想间,女儿素卿上前说道:「女儿有句话禀上爹母。今日家宴,虽是庆
喜筵席,还怕有一样喜事不曾完得。」

  便叫丫鬟房内请吴家小姐出来。

  秦程书道:「这却为何,恐怕赵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儿正为此,所以要请来说个明白。」

  就将吴绛英始初投河,只为赵云客的意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程书与奶奶闻知此话,大喜道:「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赵官人有此奇遇,
也亏我女儿贤德,全无妒忌之心。」

  奶奶亲自进房,速请吴小姐出来共成喜事。绛英轻移莲步,出得房来。一见
云客,但低着头不说。正如西厢上的话,未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
短叹长吁了。

  秦程书笑道:「吴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妇就做个主,与赵官
人一同结亲。我女儿以后,只把姊妹相称,也不必分大小。」

  适值本日正是黄道吉期,就铺起毡单,摆列香案,一样先拜天地。程书夫妇,
也受了礼,又与素卿两边交拜。云客先将台盏,奉酒两个老人家。各人坐定,饮
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两位小姐进房。

  云客也就起身,一同进去。酒筵已散,云客一进房门,便携绛英手说道:
「小姐为了小生,费这一番情节,昨宵秦小姐备述其略,小生不知将何补报?」

  绛英惊喜之馀,一时不好细讲,专待上床与云客备陈情绪。素卿是个侠性人,
巴不得云客与绛英就钻在被里做些勾当。当夜素卿另铺一张床在房中,让绛吴与
云客叙旧。

  赵郎携了绛英,一般儿脱衣解带,尽个新做亲的规矩。上了绣床,说不尽分
离情况。

  绛英道:「兄嫂无情,只道与你永别,不想天缘凑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
卿之力。」

  云客又把玉环小姐近来消息问些详细。绛英道:「幸得玉环近日又得一个帮
手。」

  便述孙蕙娘投靠一节,亏他寄书的话。

  云客道:「我自那日见你的手札,就想着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

  绛英与云客,因要把分别以后的事,大家话些支节,那温存言语也无暇说半
句。虽则一头讲话,下身两件东西,不知不觉凑在一处,自然运动起来。比得舟
中相乐,更加有趣。

  从此三人相聚,似漆投胶,一边一夜,轮流欢乐。

  云客日里到王御史书馆中,与钱金两位做些文义。傍晚只说有事,住在秦家
寓中。

  一连过了月馀,秦程书领了临安县文凭,就奉钦限,即日赴任。

  程书对云客道:「老夫到临安钦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
夫专等好消息。两个女儿,且到任所,待官人回来,便好过门。」

  云客进房与两位小姐分别,只因前番吃苦,此后局面已定,三人欢欢喜喜,
虽是新婚伊迩,也无眷恋之念。程书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与云客些银子,作在
京盘费,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云客想道:「广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后面那一半,也是这般到手得
容易,岂不快活?」

  钱神甫、金子荣,见云客又来同住,问道:「一月住在别处,有何尊干?」

  云客假托他辞,一毫不露心迹。又住数日,忽然朝里挂了试期,着在京应试
的贡监生员,各备试卷,先三日,礼部报名。至期早集殿阶,御前亲试。只这一
回,有分教:仙桂芬芳,才子看花开锦绣;

  琼枝烂熳,美人争舞斗胭脂。

  看官们静坐片时,看这些穷秀才跳龙门者。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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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折宫花文才一种 夺春魁锦绣千行

  诗云:识得之无满座倾,蜜蜂老鼠尽争名;

  吟诗作赋非难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读书何必苦疑猜,孔孟传心窍暗开;

  莫道圣人无见识,达财原不是真才。

  赵云客同钱金二位,先往礼部报了名字,即日备下卷子。至第三日早起,王
御史亲送三人考试。进了午门,御笔亲题试万言策一道,应制诗二首,时曲一段,
判语五个。

  云客将平日长才,上献天子,策上天子擢为第一。钱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
上。在京报子,尽到王御史衙中来,一应使用,老王替他打发。原来顺帝当日,
深怪各省及府州县考试的私相授受,全无真才实学,可以辅国安民,所以亲自策
试。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赵青心为榜首,特恩钦赐状元,赐宴殿前,簪花游
街三日。王御史不胜忻幸,第一日备酒衙中,与三人贺喜。

  钱神甫与金子荣商量道:「我们两个,幸运老王提救。如今侥幸功名,皆是
老王之德。闻得他家中只有一女,尚未许聘,状元赵云客,又无内室。我们特地
与他作媒,成这一门亲事。」

  金子荣道:「此事甚好。」

  赵云客游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来迎接,并钱金两位一同坐席,分宾抗
礼。云客深谢抬举之恩,得有今日。

  酒至数巡,钱神甫道:「赵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据。但是
有句话,还要告王老先生得知。赵年兄的家事,晚生辈少时同学,稔知其详。他
的令尊先生,因要与赵兄觅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闻得老先生有一
位令媛,待字香闺,晚生意欲作伐,为金马玉堂之配,不识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学生家中,止生一个小女,心上也要择一佳婿,故此还未许字。
今状元果无尊阃,又承两兄厚意,极好的事了。」

  云客谦恭尽礼。酒筵散后,钱金两个,尽力撺掇,老王也就许允。先要写封
家书,打发一人回去与夫人说知,好待赵员外家来行礼纳聘。赵云客当夜也写一
封家书,附与京报带到家中,第一桩先说速往扬州府前王御史家,将财礼聘他小
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发回去。赵云客的书信,也付与京报,一径到钱
塘报喜。当日又游了街,晚间往别处赴宴。

  到第三日,赵云客想道:「今日游街已完,以后在京把这些各位大老,相会
一相会,便好先上一本,辞朝出京。一来省亲,二来完娶姻事,不过月馀,就有
回家之期。谅朝廷自然从允。」

  不想这一日游街,又撞着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贵戚,但是每科遇着状元游街,
各府内眷,以为奇货,无不挤立府门,看迎新状元。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
每到戚里朱门,便要拥住马头把状元的相貌,从头至脚看个不了。

  年老的赞道:「鳌头独占,断属老成。想是万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
子。」

  年少的赞道:「那样郎君青年大发,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着这一个才
子。」

  在京妇女,人人羡慕赵云客是个风流年少,人才体貌,迥出凡流。只这一年
看状元的,一发如意,早晨拥起,傍晚尚难脱身,倒拥得执旗把伞之人,腰酸脚
软。

  只见行到一处,却是驸马府前,那驸马姓韩,有一个郡主,小名叫做季苕。
生居金屋,少长玉堂,自然比不得荆钗裙布的模样。又生得一种性子,与世上妇
女大不相同。

  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没有富贵子弟为配?只是有才无福,有福无貌,俱
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个主意,必定要嫁个状元。前岁开科时节,他年纪也略长成,
因见状元有六十馀岁,不好将身许聘。淹留岁月,近已及笄。昔闻废科一诏,心
上好生烦恼。父母也晓得他的意思,不敢轻易择婿。

  就是朝廷策士,也亏得那驸马因女儿有这个志气,他进朝入奏,把天下才人
待用之语奏了几句,朝廷便有亲试的一段事。如今恰遇着赵云客首折宫花,季苕
郡主生平这番念头,正好发泄出来。

  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门,看见云客面貌,越发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马就进
一本,把女儿素志,上达天听。

  驸马都尉臣韩呈一本。为招婿事。奉圣旨:郡主韩季苕,许聘状元趟青心。
该礼部即日议礼成亲。

  礼部接出此本,就往状元寓中,来议姻事。宴客忽闻圣旨,难於摆脱,使与
老王商议。

  王御史道:「小女之事,虽未成亲,奈前日已发家书回去。家中见我的书,
自然择日纳聘,乡里之中,尽晓得与赵家攀亲。今日奉旨招婿,辞又辞不得,为
之奈何?」

  赵云客念切玉环,就是绛英、素卿也还是第二桩心事,何况牵连国戚为笼中
之鸟。当夜就写成一本,清早亲自入朝,把已经聘过御史王某之女,理难再娶,
坚执不从的话上奏。

  也奉圣旨,批发礼部议覆。礼部大臣,即约王御史并状元驸马,会议姻事。
赵云客报定宋弘之义,韩驸马引着王允之情,礼部会议未妥。酌量调停一说,便
覆奏道:臣部会议得郡主姻事,状元赵青山已聘过御史王某家女,义难离解。今
郡主奉旨招亲,又无违旨之理。

    臣部酌议,如晋相贾充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赵青山先在京中,与郡主韩季
苕结亲。即日同郡主归家省亲,并娶王氏。庶情义两全等语上奏。奉圣旨:依议
行。

  却说郡主秀苕,思想天下做状元的,有得几个?若是错这一次,后边再遇着
一个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夺?如今莫说有一个王家小姐,就是有一百个王家小姐,
也顾不得,定要随他了。做女子的,但凡争宠专权,尽是外边体面,与切身之事,
全无补益。今后那管他有妻无妻,次妻正妻,只嫁了个状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
凡事宽他一分,倒落得个贤德之名。

    听得礼部覆奏已准,心上十分欢喜。驸马也思量状元难得,每事依顺。见了
部议,便择下吉日,与状元成亲。赵云客既奉谕纶,便图入费。乃至正日,先谢
了王御史,一径到驸马府中。自想道:「今番入赘,比不得别家。不知那郡主性
格如何,容貌如何。」

  心内忧怀郁结。挨至府门,灯影成行,彩球高挂,洞房花烛,自是侯王体致。
不比世间嫁女,多添得几件衣裳首饰,便道一场大事,只管把男家责备,要争几
副糖桌。结亲之夕,云客细看郡主,却也古怪。别人娶妻,经营了许多年代,才
讨得一个女儿还是非麻即黑。

    偏有赵云客撞着的,就是月里嫦娥,再没有一件不生得端正。云客心念。季
苕花容月貌,也与广陵城里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说话的。当夜被
底绸缪,云客极意奉承,专为求他真心,合到玉环小姐身上去。

  说这秀苕,被云客甜言美语,打动情肠。道是不惟赵郎才貌天下无双,看他
这一段衷情也考得个第一。但凡有关云客身上的事,他倒百般依顺。

  相交月馀,日里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谈论古今,考究诗赋,就是
弹琴着棋、看花饮酒,也略把云客家事问些详细。

  两情和合,如鱼得水,专待辞朝,与云客同到钱塘家里去。云客探知季苕心
中坦荡,更兼情意缠绵,渐渐把左右夫人之旨,露些心迹。季苕全不关心,任他
从便。云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商量归计。

  王御史闻知郡主贤德,知道他女儿后日的醋量自然不消开罈,愈加欢喜。便
与云客算定归路。云客乘便进朝,先陈省亲之念,后把娶王一事拖带几句。朝廷
许允。一径出朝,来辞驸马说道:「暂归钱塘,即日到京奉候温靖。」

  驸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见郡主秀苕,夫妻契厚,他
便放心得下。奁资等项,色色整齐。云客择日起身,又往王御史衙中,告归婚娶。

  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时难得脱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荆可以作主。事也
不必过费。」

  云客拜谢而别,行旌南指。季苕辞别双亲,饯行杯酒,留连数日。

  云客思念家乡,睽离已久。当日西湖乘兴,流寓广陵,自后花下奇缘,月中
良遇,情怀於种,迷恋忘归,及至罗网忽张,惊魂靡定。虽则香闺提救,终为荒
驿相羁。定省晨昏,缺然未讲。虽道才子多情,偏不想着父母的?只因云容所遇,
尽是软麻绳,把一个才情盖世的郎君,一交缚住。人只道云客的心肠,长者薄而
妇人厚,不知慈乌之恋源自邀切。

    所以当日,将次出京,反添些悲欢离合之感,全不把富贵功名,装成娇态,
但指望立刻就到钱塘拜见父母,便将这些美人,聚集一处。他还要把旧日的亲情
友谊,报答一番,也见得山川种秀,祖功宗德,发出这一段功名,正好在乡里之
中,做些正经事体。

  看官,你道别人中了科甲,个个像苏四郎,佩着六国相印,不但贫交故旧,
就是兄嫂,也该俯伏迎候,父母也该颐指气使,每日早起在家堂香火之前,祝愿
里中弄出几椿闲事,好於从中占得银子,因此贫交故旧,渐渐生疏。偏是云客中
了状元,心内全无此念,岂非痴想?看看的锦衣归故里,那赵员外在家,自应做
些好梦。只不知报状元的,可先到家几时了。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1: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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