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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古香] 【合浦珠】(全)烟水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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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蠢头颅在寻风月

  诗曰:相见无日期,相思几时歇。

  罗帐不同欢,纱窗空待月。

  过船决不抱琵琶,谁言妇性如杨花。

  君不见赵娘一诺重丘山,至今贞操令人夸。

  话说陆希云一到,崔、李即问道:「兄亦知九碗被陷之事么?」希云道:
「顷闻自紫萧,弟即往府前侦察,原来是裴蓟州为着友梅之故,恨及九碗,故提
出寥老口供,面见抚台,即着太尊发问。第恐中祸已深,卒难排解,二君何以策
之?」

  301子文攘臂而起道:「既在同盟。便宜赴汤蹈火,以急其难,若逡巡畏
缩,首鼠两端,非丈夫也。」若虚道:「弟闻中丞公与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门,
今梅川亦在魏家门下,与老裴至厚,意欲烦希云到彼一往,倘求得王太常一书,
则事当冰解。」希云即起身作别道:「小弟今晚便行,只是在城事体,两兄须要
主意。」

  若须道:「兄自做兄的事,弟辈自做弟辈的事。」希云既去,子文道:「弟
亦别兄返舍,即遣小价报知合社朋友,兄于今晚亦须写好公呈二纸,明日辰时,
俱在府前相会,一齐进去求恳府尊。」若虚道:「既如此,弟当约了舍侄辈。明
晨准在府前候兄。」

  原来钱九畹时望甚伟,兼以李、崔首倡,不论府学县学,相知不相知,到了
次早,在城秀才,无不毕集,约有二百余人,乃进见陈太尊。太尊推托上台批发,
本府不充专主。众人又一齐去求禀狄抚台。

  抚台看了公呈,不肯批准,子文挺身向前道:「生员钱兰,力学好古,士行
无玷,今乃以莫须有之事,而罗织以不可测之罪,致使众论嘘嘘,莫不切齿不平,
伏乞祖台为朝廷惜士,超豁无辜,恩均覆载。」抚台道:「钱生既系冤诬,日后
自当宽有,尔诸生何须群吁?」

  子文道:「昔孟轲有云:」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徒。『况今无罪而陷士?
某等实切寒心,岂能袖手旁观、不发一言,以彰公道?「狄抚台见众论晓晓不已,
厉声道:」

  钱兰既到官,其曲直自在官矣,诸生何必强辨,以取抗法之罪?独不见颜佩
韦之事乎?「

  若虚道:「前时蓼州被逮,犹奉圣旨,况击苑官旗,故佩韦不免于难耳。若
今日之事,唯在祖台犀照,便彻覆盆,况生员等既为公举,虽碎首殒身,有所不
畏,又安知以佩韦为鉴乎?」

  抚台见众论不屈,只得准了公呈。子文等遂叩谢而出,复向众朋友一一致谢
毕,自与若虚到司狱,问慰钱生,不消细话。

  再说郑心如探知钱生入狱,十分中意,乃以探信为由,直至狱中,对着钱生
道:「贤弟无辜被陷,惜我绵力,不能代控奇冤,然观裴孝廉之意,不止为那友
梅,因闻贤弟家道殷实,故有此举。目今若得三百金送他,在我身上,足保无事。」

  钱生叹道:「身陷狱中,家母处尚无消息,又何从措办此银?」心如知事不
谐,即往赵家说友梅道:「钱老夫人以诱惑恨卿,裴公子复以装病见罪,裴之势
焯,卿所知也。若能与我三十金,则我以二十两,密赂裴之门客谷期生,方免不
测之祸。其十金,则以委嘱钱之僮仆,庶无驱逐之忧。不尔,则祸不旋踵而至矣。」

  友梅知其设心驱骗,乃谢道:「承君雅念,为妾深谋,第妾自钱郎被狱,方
寸已失,唯冀彼之速脱,又何暇虑及于斯?」

  心如乃艴然而出,于中路遇着卖花妇梅三姐,郑向所狎熟也,因询其何往,
梅三姐道:「偶进胥门耳。」心如道:「胥门内钱秀才,被妓女赵友梅局骗不遂,
暗唆裴公子讼于都堂,都堂即着本府拘审,今监禁在司狱司,已一月余矣。汝经
来其家,曾知之否?」梅三姐大骇道:「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读书,哪有此话?」

  心如道:「千真万真,我岂戏言?」

  梅三姐一闻此信,进得胥门,如飞的走入钱宅,报与老夫人知道。

  原来钱生在狱中三十九日,那钱贞每日虽到狱中讯候,却瞒着老夫人,家中
大小虽或相闻,俱被老钱致嘱,兼以未知的确,亦不敢轻易乱传。不料那日梅三
姐却把郑心如所说,备细说出,吓得老夫人冷汗淋身,半日不能开口,急忙唤进
钱贞诘问。钱贞不能隐匿,只得支吾说:「初去时,俱是郑心如诱引,以后惹祸
之由,老奴尚未知其详。」

  老夫人便把钱贞痛骂了一场,却又放声大哭,秋烟姐在旁在也不住泪如雨点。

  梅三姐与绣琴诸婢,俱来劝慰。老夫人收泪,向梅三姐殷勤致谢。又唤过钱
贞道:「先老爷在日,待汝不薄,及临没之时又再三嘱托『抚我佳儿』。今乃通
同诱引,酿此奇祸,倘幼主少有差失,虽碎割汝肉,不足以偿我之恨!」

  钱贞亦低头含位,夫人又道:「别样官事亦不足为虑,岂不闻炎炎之势,虽
杨左诸君,犹陷于罗网,而况于孤儿寡妇乎?吾且问你经今月余,只管弥缝不露,
将幼主沉于狱底,作何了局?」钱贞道:「皆顷崔、李二相公出冤揭,动公呈。
若奶奶要知端的,除非请来一问。」

  老夫人即着人去请崔、李,又以祸起于赵友梅,便着钱贞唤集僮仆一十余人,
直到赵家厮闹。那些家僮巴不得有事,奉了主母之命,少不得哄然蜂拥而去,不
题。

  却说崔李请到,坐在前厅,老夫人于屏后致谢扶救之力,并问事体若何。崔
李便将前后事情,备说一番。因贺道:「恭喜佳郎公出狱,只等抚台病痊,即日
无事。但细查祸之所起,皆出于郑心如,俟力畹事平,晚侄辈还要约齐同社,鸣
鼓而攻之。」老夫人道:「此皆不肖子自贻伊戚,兼老身失教之故,于心如何尤?」

  遂具酒饭款待。二子略饮数杯,即辞谢而去。

  原来钱生得脱狴犴,因请客贾文华。前在赵家陪饮之后,生赠以数金,贾甚
德之,其后贾与裴玄,一面即契,留在寓中。一日闲话,偶及友梅之事,贾文华
为生辨剖甚悉,且言疏财好友,做人温裕谦恭,亦兹不曾拜从蓼洲门下。

  玄闻之,顿悔轻信心如。又值崔子文私赂门客谷期生,期生乘间屡白其冤,
于是玄有宽释之念矣。天何希云求得王梅川书至。书中剖悉谆谆,词音恳切,玄
乃致书扶台,令其有放。不料生之厄运未满,狄抚台忽然患病匝旬,及至发牌仰
府时,又多了十余日。

  钱生既释,崔李陆三子俟立于道左,相见之际,悲喜交集,屈指在狱日期,
恰野四十九日。忽想起梅山之言,喟然而叹道:「梅山老人,信神人也。」三子
亦各嗟异而别。

  须臾抵家,老夫人预置一杖,俟生归,当挞之数十,及见生容颜憔悴,手软
不能杖下,唯跪而责之道:「尔母德凉,虽不能比数于三迁、画荻之训,然亦费
了多少辛勤,冀汝成立,乃不能守身如三,而几啖虎口。虽尔之自作自受,其何
以衍宗桃而慰垂白之母乎?」夫人说至此,不觉涕泪交下,钱生亦呜咽不能对。

  既而夫人又谓生道:「汝之被祸,皆因含沙所谢,今虽幸见,恐斯人尚不肯
忘情于汝。金陵范闇然,汝父同年也,其夫人苏氏,与我恩若嫡亲姐妹。日前曾
有书来,备说谪官在家。我今晚写下回书,汝明日即往南京,一则有慰年伯,一
则在彼攻书,明年乡试,若不得一第,休来见我!」生唯唯受命。

  至夜归房,秋烟潜来话别,泣谓生道:「自承爱幸,便已身怀六甲,今官人
远行,归其未卜,倘后来生下,或男或女,夫人疑妾外私,而不肯相信,奈何?」

  钱生乃取罗帕,题诗一绝,留与秋烟为证。诗曰:瑞叶熊罴梦已通,海棠曾
记试春风。

  欲知别后相思处,只在秋林烟影中。

  是夜即留秋烟同寝。

  至晓,遣人密约友梅,欲与舟中一会,不料友梅迁去已久。钱生得报,怆然
不乐,只得往请同社作谢,然后起程。恰值崔、李、陆三人俱至,言起金陵之往,
皆扼腕不怡。

  将行,老夫人又握手叮咛道:「竹林之下,愿汝相亲;绮陌之尘,慎勿再践。
还有一件,那王太常,虽系年家,他近在寺人荫下,更宜绝迹。」时桂子、红叶
诸婢俱随着老夫人送出,独有秋烟泫然欲泣,唯恐夫人审问,先掩袂而归。崔、
李、陆买舟送过无锡,然后作别。正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客情。

  且把钱生按下不题,再表赵友梅。自从钱生系狱,情思恍惚,寝食俱忘,每
每问卜求签,更以钗珥施千佛寺,祈生免祸。那一日忽值钱老夫人差人喧闹了一
场,赵月儿不胜气苦,又恐裴公子要来寻事,自想安身不牢,即忙雇了船,一直
迁到杭州。

  租一所园房居住,在明圣湖边,岳王坟之左,正当山水胜处,余曾有《西湖
十咏》,附录为证。诗曰:路入西泠照曙霞,氤氲香雾覆晴沙。

  孤山月落钟初歇,古埠烟迷柳半遮。

  芳草欲迓游子骑,好风将送泛湖槎。

  绿窗犹拥鸳衾卧,帘外声声唤卖花。

  右《苏堤春晓》袅袅随风万缕轻,摇空似浪暗藏莺。

  只缘梦绿娇翻舌,岂为啼红巧弄丛。

  画舫能倾游客耳,香闻解动美人情。

  最愁春暮花如雪,老却歌喉懒不鸣。

  右《柳浪闻莺》凉飚蒲院麦秋天,历乱荷开照水妍。

  治袖翻红吴苑女,舞衣剪翠蕊珠仙。

  花心泻露清销暑,叶底披襟小泊船。

  一阵艳香心已醉,夕阳几处送繁弦。

  右《曲院荷风》曲港花阴间柳阴,涟涧拍岸水深深。

  有时戏藻金梭掷,忽地吹波玉尺沉。

  贪饵恐为渔父钓,穿蘋应避鹭鹚淳。

  非鱼虽不知其乐,跳跃悠然是会心。

  右《花港观鱼》嶙峋对立直凌空,南北巍峨势并雄。

  玉柱全撑青霭表,莲花共透白云中。

  月明黛色垂千仞,雨后岚光积万重。

  安得跻攀最高顶,扫开浮翳拥苍穹。

  右《两峰插云》幽然夜色渚烟牧,渺渺湖光漾碧流。

  错落培涵三个影,空明月涌一轮秋。

  纤云己逐金风扫,灯水遥连玉宇福我欲扣舷歌古调,波心只恐老龙愁。

  右《三潭印月》塔影亭亭挂夕晖,小庐取次掩紫扉。

  一峰紫翠烟容达,列壑苍黄树色微。

  鸟宿乱随浮霭去,马嘶争惹落花飞。

  笙歌半在南山路,多少游人带醉归。

  右《雷峰夕照》云深古刹隐南屏,向夕蒲牢遁远音。

  催散玉楼歌舞宴,惊醒客邸利名心。

  睐声遏籁天边落,清响随风月下沉。

  促得山僧归去急,独携藜杖上遥岑。

  右《南屏晚钟》万顷澄波一派秋,冰蟾皎洁印中流。

  风来鹫岭天香远,云散银河兔影悠。

  寒照两峰岚翠重,光生千里柳烟收。

  扣舷朗咏坡仙赋,直欲凭虚到玉楼。

  右《平湖秋月》一道修梁跨水隈,银沙十里映楼台。

  疏杯似剩琼花片,荒藓疑飞鹭羽来。

  晴日乍镕新水涨,晓风已捲冻云开。

  如何策蹇提边望,半是寻诗半探梅。

  右《断桥残雪》说这武林洵为山水名区,只因赵友梅心在钱生,哪有情怀赏
玩,每日间,禁不住两行珠泪,丢不下一片愁肠,不觉香销粉悴,非复畴昔之花
容月貌矣。

  到得旬余,便引动了闯寡门的清士,耽风月的狂童,怎奈友梅不言不笑,并
没有一点温存意态,所以来的,俱含愠而去。本郡有一个宦家之子,姓胡,字伯
雅,为人痴顽不韻,人都称为憨公子,也慕友梅之名,同一个门客,唤做常不欺,
特来相访。友梅关了房门,不肯接见。

  赵鸨贪他是个宦家,逼勒数次,只得出来相会。憨公子目不转睛,看了又看,
不住的赞道:「妙妙妙,佳佳佳!」常不欺道:「从来佳丽出在杨州,今见赵娘,
果然名称其实。」

  憨公子默坐了一会,忽然问得:「我小弟幼时,尝闻家祖先尚书说,扬州有
一个名妓,叫做李端端。今友老也是扬州人,可曾相熟么?」友梅不睬。

  常不欺便插口道:「说起那李端端,真真美貌非常,前年在下曾到扬州去,
与她相好之极。」

  赵月儿在内,只闻二人叙话,并不见友梅接口,唯恐憨公子不悦,忙出来寒
温道:「拙女只因病后,故懒于言笑,大爷何不与常老爹摆那棋抨,决一个胜负?」

  憨公子遂与常不期对局,不欺一连佯输了五六盘。憨公子道:「我的棋,比
你何如?」不欺道:「大爷这样妙棋,不要说在下不敢争先,便走遍了杭州府,
也寻不出一个敌手。」憨公子拍手大笑,整棋再着,常不欺又诈败了两局。

  值酒肴已备,摆列出来,憨公子把杯相劝道:「酒是引兴之物,乞赵娘多饮
几杯,助助兴儿。」友梅低了头,只不做声。憨公子道:「我们此来,无非取乐
而已,若友梅这样敷情而避焉,请勿复敢见矣。」

  不欺道:「毕竟是才人之口,话出来,无不郁郁乎文哉!」二人且说且饮,
只有友梅,不胜烦闷,长叹了一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

  憨公子怒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这也可厌之极,可厌之极!」即便站
起身来,拖了不欺就走。不欺曰:「大爷既不耐烦,不如到吴山脚下,李一娘家
里去罢。」憨公子点头道:「有理有理」。遂不终席而去。等得赵鸨出来挽留,
则去已久矣。

  你道友梅为何不怕赵鸨,这等自由自主?只因生性聪明,那赵月儿爱惜如亲
生之女,自十四以至十六,三载之间,所获缠头,已不下千金,故月儿不加诃责,
唯冀其改情易虑,其如万般苦劝、委曲开陈,而友梅之心,不可转也。

  当晚憨公子不别而去,气得月儿面皮紫涨,忍耐不住,便大怒道:「你这赋
淫妇,原不受人抬举,你到我家,虽已识得几个字儿,我却用了无限心机,把那
书画棋琴,件件教会。

  寒时便怕你冷,夏天便忧你热,把你受惜如掌上之珍。这是为何?无非要你
兴旺门头,使我暮年安享,谁料一见那钱十一的小冤家,便把魂灵儿落在他身上,
终日价不情不绪,没心没想。

  只恐你有他心,他无你意。他是仕宦人家,少什么金钗十二,要与他图做夫
妻,你也忒妄想了。你爱他有貌,我看他瘦削脸儿,也不能赛过二郎神。你羡他
有才,只会做几句歪诗,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况今生在狱中,犯了裴公子之
怒,生死未卜,你还要时刻挂念,只怕你害了失心疯的病了。

  不要说在苏费用,即迁到临安,日买柴籴米,难道是天上落下来的?我们开
个门头,一日无客,一日不话,天幸来了这个憨公子,你又不瞅不睬,使他含怒
而去,总不气死我老娘也!「

  月儿话到此处,转气得手脚冰冷,直僵僵挺在椅上,只管喘息。停了一会儿,
又道:「你这贱人,但知其一,未知其二。

  若从良是件美事,我做娘的亦不迟至今日了。只因有了丈夫,便要被他拘束,
何如春风秋月,散诞自由。若富足之家犹可,设或花费无穷而家私有限,吃的是
萕盐,穿的是市素,又何如饫珍羞之味、服罗纨之衣?

  这还是一夫一妇,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大八,动不动被正妻藉辱,骂是娼恨贱
妓,其苦更有不可胜言者。况男子汉心肠最狠,始初恩爱,果然似漆如胶,到得
后来别恋了新欢,便把你撇在脑后,那时即进退两难,噬脐何及!怎熬得那清宵
寂寞,永昼凄其?

  倒不如今日凭你看中那个俊俏郎君,和他相处几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其苦乐又不啻天壤之隔也。汝乃聪明人,亦何俟叨叨细说,只要你依了我,万事
全体,稍有不然,汝认得我皮鞭么?「

  友梅泣道:「儿阅人多矣,其才情具足,未有如钱郎者,故一言已订,虽九
殒无悔,唯乞母亲垂怜其意,不致深诃,则沾德无涯,而报恩有日。」月儿微微
冷笑道:「好个自在话儿,我也不与你长舌广说,只问你依也不依?」友梅瞪目
应道:「一言已决,何必再问!」

  月儿不胜忿怒,乃以皮鞭,自肩至胫,挞至五六十,可怜洁白肌肤,寸寸皆
青,损伤之处,血流如庄。友梅唯哀声呼痛而已,却绝不改口。

  月儿再要打时,见她遍体皆伤,无处下手,只得假放手道:「今且饶你去细
想,明日若还不知悔悟,我肯饶你,只恐皮鞭也不肯饶你!」因叫侍女劳英,扶
她去睡。

  友梅到了房中,睡在床上,千思万想道:「钱郎不知生死,冤家又苦苦相逼,
你看这样光景,料不能留得此身与钱郎会合,倒不如拼着一死,以报钱郎罢了。」

  捱到人尽睡熟,竟取了一条长汗中,悬梁自缢。不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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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有心人巧窃花枝

  诗曰:自从销瘦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时云髻样,开奴床上镂金箱。

  却说友梅命不该绝,恰值侍女芳英起来小便,此时残灯尚明,于灯影之下,
忽见友梅似打秋千的,高挂在梁,吓得魂不附体,登时狂喊那赵月儿在梦中惊觉,
也不及披衣,赤身来救,即忙解中放下,四肢虽冷,胸额犹温。乃与芳英大声呼
唤,徐以姜汤灌进。直至二更,方才甦醒,开眼一看,即转身向里。

  月儿愈怒道:「汝以死吓我,我偏不怕。」连叫取那皮鞭来,友梅微叹道:
「死尚不惜,又何惧乎皮鞭?」月儿虽说,见其肌肉皆伤,还不敢下手。既而友
梅长号一声,仍复晕去。

  急得月儿又连声呼叫,多时而醒,乃泣道:「儿自幼虽蒙恩育,数年以来,
所获金帛,亦足以偿母矣。薄命之躯,唯求速死,却又频频唤转,何必相苦如此
那?」月儿亦无可奈何,只得回嗔作喜,温言劝慰。

  到了清晨,转觉身热如火,昏昏沉沉,口中呻吟不绝,进以茶汤,即时呕出,
月儿自悔发怒之暴,心下着忙,于是延医看视,亲奉汤药。

  将及半月,病虽稍可,奈容颜日渐□赢,月儿恐有不起,乃慰之道:「昨有
人自姑苏来,言钱郎已脱桎梏,汝宜放宽心胸,以图相会,今后惟汝是依,吾不
强汝。」友梅闻说,信以为然,不觉心境顿舒,饮食稍进,又将半月,方得平愈
如初。

  且说钱塘门外,有一开盐肆的姓程,名必孚,表字信之,原系徽州府休宁县
人氏,自祖上移居虎林,已五世矣,年方二十,家累千金,娶妻林氏,姿色平平,
而妒悍异常。必孚年少检,颇狎昵于花街柳巷。

  一日偶至岳庙,闻人说道:「张家园内住的赵友梅,淮扬名妓也。」必孚闻
之,心动神飞,即时过访。时友梅病体已痊,丰艳如旧,闻有客来,即掩房深匿。
月儿出来接见,留坐待茶,必孚殷勤露其来意,月儿叹道:「只怕程君无缘。」

  必孚愕然道:「小可但慕芳姿,不惜财帛,孰意老娘这般见弃,却是为何?」
月儿乃以誓嫁钱生一事,细细诉说。

  必孚听了,怅然自失者久之,乃道:「既如此,某亦不敢相强,唯获一面,
鄙愿足矣。」月儿进内,曲劝至三,友梅闭了房门,终不肯出。

  必孚因以厚赠啖月儿,月儿凝思良久道:「翌日午前,妾与之博弃于庑下,
君听棋声,即悄然闯进,我便拥持于后,不容趋避,则足以饱君之目矣。」必孚
大喜,后谆谆然相约而别。

  至次日饭后,友梅不知其故,果与月儿对局于前庑,俄而程生自外趋入,友
梅急欲避时,已被月儿双手推往,自面至足,被程生看个仔细。因以挟持而见,
变脸断红、泫然欲泪,其怨恨之容,转觉可怜。

  此时程生,神情飘漾,顷刻难持,正欲向前作揖,友梅已用力挣脱,翩然而
逝矣。必孚莫能再睹,惘惘而归,怀念之殷,几忘寝食。

  有汪生者,讳见昌,亦徽州郡籍人,入泮于钱塘,必孚之表叔也。偶于途中
相遇,汪生深详其销瘦,程以实告,且言姿色之美,目所未睹者。汪生乃历举在
杭名妓以拟之,皆曰非其伦。

  时有薛素之者,名重东吴,汪生又举以为□,必孚摇首道:「亦不如也。」
汪生骇然道:「天下信有如此绝色,虽西子王嫱,不足数矣。然彼既有属意之人,
吾侄作单相思,亦复何益?」必罕道:「侄有别墅,在涌金门外,意欲图为侧室,
不知久后如何?」

  汪生道:「妇人水性,既归吾侄,凉无终拒之理。只恐赵鸨索价太高,吾当
效张仪,为子作说客,可乎?」必孚道:「倘获事成,侄以三十金为寿。」汪生
遂欣然别去。

  逾数日,即诣张园,向月儿备述其意,月儿正萌脱卸之念,唯恐不成,止索
银二百两。汪生归告必孚,必罕欣然领诺,于是择吉成交。

  至期,月儿谬谓友梅道:「我与你自到临安忽已数月矣,坐吃山空,终非久
计,意欲返转姑苏,只不知钱郎果然脱狱否,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吾闻关圣签,
灵应如响,且去此不远,曷往诉诸?」友梅不知是计,果即梳妆登轿,轿夫先已
受嘱,遂由小路,直往涌金门别墅。

  必孚预备酒肴蔬菜,焚香燃烛以俟,更觅一能言孙妪,以便临时劝慰。俄而
肩舆已至,友梅出轿进门,抬头一看,并非庙宇,只见烛火煌煌,大惊道:「尔
等何人,辄敢哄我至此?」

  程生自内趋出,深深揖道:「多承尊堂厚情,已将娘子嫁于程某。岂娘子有
所未知耶?」友梅大怒道:「妾自有夫,君岂无妇?若依旧送归则罢,否则吾以
颈血溅尔之衣矣!」

  孙妪笑劝之道:「赵鸨不仁,岂能遂娘所欲?」今程大爷真实君子也,允与
不允,悉凭主裁,倘有商议,不妨缓为之计,何必以彼为归,而视此如仇哉?「

  友梅沉吟了半晌,乃道:「既要留我在此,必须卧不同床,坐不同席,他日
一遇钱郎,即便相从而去。计尔所费,加倍奉偿,并不许异言推阻。」必罕听其
言辞刚劲,不能措语,惟鞠躬唯唯而已。

  夫妓以色事人者也,且又程生年甫妙龄,家非穷乏,乃立志不移,贞行皎皎,
虽传说所称扬娼李娃者,何以加焉?

  友梅自归程之别业,因防卫甚谨,兼以利刃刺于腰间,遂使必孚不能相犯。

  然以钱生急难相会,愁心日益,珠泪时零,往往调玉轸以寄悲,托贞松而咏
志。

  所作诗词,不能备载,姑录其《碧芙蓉》词一阙。词曰:晚雨浥梧梢,催起
恓惶,一声啼鸟。别弦虽弹,此曲谁能晓。西湖水与泪争流,两峰云比愁还少。

  花枝有主,寄语东风不必空相绕。西楼闲倚遍,难禁入夜清悄。咫尺姑苏,
梦也如何杳。

  甫能够几夜欢娱,拾得来千回烦恼。重门深囿,凭谁寄信,相思宿债应难了。

  忽一日与婢女轻红,倚门闲立,只见一个相面先生,生得形容秀异,修髯如
雪,头戴方巾,身穿一领酱色布袍,手腕挂一面小纸牌,牌上写道:「五钱一相。」

  从门首向东而去。友梅暗想:「此人一表非凡,且相价甚高,必非寻常相士」。

  急令轻红,向前相请。那先生即随着轻红,走进草堂。

  友梅深深的道了万福道:「贱妾鼠目獐头,敢辱先生神鉴。」先生道:「老
夫相人别有奇术,不比那走方的相士,走把达摩相诀与那麻衣相法中几句说话胡
乱哄人,只是一味直讲,娘子休要见怪。」

  友梅道:「但求直言为妙。」那先生即令友梅立正了,自上至下凝神细看,
又把双手轮了一回,乃道:「娘子十岁以前,安稳无事,不消细说。单讲十岁这
一年,就该令尊令堂一齐见背,从此萧墙生难,离异祖基,陷身罗网。今年贵庚
十几岁了?」

  友梅道:「妾是辛亥生的,今年一十六岁。」先生又捋十指轮了一回,踊跃
而起道:「恭喜恭喜!目下就有异人提拔,虽不能做个正室,也是一位三品夫人。」
友梅道:「贱妾运蹇,悉如先生所谕,一句不差。若云命有贵夫,现今身居坑坎,
死亡只在旦夕,先生休要见谑。」

  先生道:「老夫据相直谈,安肯戏言失实?」友梅道:「妾是淮扬人,细听
先生口气,亦像扬州,敢问尊姓大名?」

  先生道:「老夫果是凤阳人氏,浪游江湖,弃姓埋名已久,贱号只叫做梅山
老人。」

  友梅忽然想起,钱郎曾说,有个梅山神相,莫非即是此翁?便问道:「春间
在苏州玄妙观中,有一位梅山长者,可是先生否?」梅山道:「即是老夫,娘子
何以晓得?」

  友梅道:「妾实沦身青楼,与姑苏钱中丞之子钱兰有伉俪之约,彼时钱郎曾
经相遇,故贱妾得知宝号,不意今日天幸相逢,并乞先生一言指示,妾与钱郎果
有重会之日否?」梅山道:「只凭一点贞心,自然鬼神呵护,命合有期,不须疑
问。」

  言罢即欲起身,友梅慌忙挽住,双膝跪下道:「妾身虽脱勾栏,仍罹机槛,
每为狂且所逼,度日如年,自非先生阐破迷途、一言垂救,莫道断钗重接,能诣
琴瑟之和,只怕环珮空归,难结鸳鸯之缘。」梅山道:「老夫四海为家,一身流
寓,有何异能,脱子于厄?」

  友梅涕泪滂沱,牵衣不放,梅山亦觉凄然,乃安慰道:「子不须掉泪,我有
一故人,幸亦云踪暂寄于此,他是英雄剑侠,专肯济困扶危,与钱秀才也有一面
之契,我去为子恳求,谅他必能赤手相扶,只在八月十五二更时分,子其端坐以
俟。」友梅便敛在再拜,拔下金钗为谢。梅山坚辞不受,挥手而去。

  友梅深幸得遇梅山,然以二更之约,犹疑信相半。忽见一人推帘进来,视之,
乃孙妪也。友梅笑迎道:「孙老娘此来!莫非又作说客耶?」孙妪道:「非也,
恐娘独处无聊,特来闲语耳。」

  于是坐谈良久,妪即从容讽道:「老身岂敢为程郎游说,特以娘终身之事筹
之,莫若顺从为便。假使程郎萧然四壁,家无担石之储,则不敢劝。即有使家有
金穴,而春秋已富,或貌甚不扬,则亦不敢劝。即使富家矣,年少而容美矣,然
娘是明媒正娶,不幸而做了断钗破镜,乃守节不移,此是纲常伦礼之正,则又不
敢劝。

  今闻钱公子不过是一言之私订,反不若程郎有二百金之聘仪,钱郎之情重,
然以程郎待娘何如?至其家,月余未尝闻用强凌逼,每每市绫罗,购珠玉,委曲
以奉娘欢,其情情拳拳,又何深也。若娘坚执不从,万一程郎怨恨,将娘另嫁一
个蠢劣凶恶之徒,那时节又怎能保全冰操?此是老身药石之言,唯娘三思,勿贻
后悔。「

  友梅谢道:「仰辱厚情,妾当铭骨不朽,若要土梗盟言,改弦易操,虽使仪
木复生,吾志断不能回矣。」孙妪乃不悦而退。

  无何已届中秋,程生暗地着人将菱藕芡实,兼灸鹅火肉、鲜鱼月饼之类,陆
续送来。将晚又着人送至湖白酒四瓶。友梅以荤肴瓶酒,一半赏与着房夫妇,一
半饮于孙妪,自己只吃藕菱芡,烹茶而啜。

  是夜万里长空,毫无片云遮絮,俄焉推起一轮皎月,清光如画。其杭城赏月
之盛,真是家家弦管,户户笙歌,只有友梅凝妆静坐,作《风吹柳》一章,寓意
以谢程生。诗曰:灼灼园中花,讵无桃李姿。

  好风是何意,偏吹杨柳枝。

  相扶固云陋,贞信恒自持。

  莫怨柳情薄,只因风吹迟。

  愿为华阴雀,卸环报恩私。

  友梅将素帕一方,题诗方讫,忽闻谯楼已打二更,四壁悄然,只有风声即即。

  友梅叹道:「梅山之言谬矣。」俄而窗外一声桐响,仰首视之,则见一人立
于处下,头戴毡笠,身穿箭衣,年可四十,形躯秀伟,进前谓友梅道:「俺承梅
山之托,特来相救,玉漏已半,幸勿迁延。」

  友梅且惊且喜,忽摇手令其勿言,低声应道:「有守房夫妇,寝于外厢,倘
被知觉,反为不美。」那人便不开口,背了友梅,踰垣而出。其步履如飞,瞬息
之间,到了一个宅宇。

  原来那人即在昭庆寺东、卖雨伞的张仰坡隔壁,赁一所厅房作寓。友梅方进
仪门,遥见堂上,列炬辉煌,丫环五六,簇拥着两个美姬,出来迎接。友梅见有
内室方才放心,那人进去,换了方巾出来,重与友梅施礼。

  友梅再拜而谢道:「小妾不幸,陷身匪类,仰承君子,仗义相扶,使妾得与
钱郎重遇,见出二天。

  愿闻高姓大名,以便镂之心骨。「那人答道:」俺有姓无名,人但呼为申屠
丈,曩与钱郎在虎丘梅花楼上,曾会识荆。

  昨晤梅山兄,备悉赵娘贞操卓然,徒俺不胜钦敬。至于移花接柳,匡难除凶,
乃区区恒事耳,何足沾齿?「言毕,即令摆列筵席,款待友梅。申屠丈自到后房
饮酒,只留二姬陪酌。既而斗转参横,将次鸡鸣而息。

  次日,梅山老人亦来探望。友梅慌忙出谢,申屠丈因从容问道:「赵娘贞行,
虽已略知一二,其与钱郎聚散始末,尚乞赐闻。」

  友梅便把前后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申屠丈听罢,拍案大怒道:「裴玄那厮,
危于朝露,也不必话了。至于赵鸨不仁,若不杀之,难消此恨。」

  友梅道:「赵母恩养数年,亦不足怪,唯恨恶叔宋钶,将奴哄卖为娼,以致
受诸茶毒,真堪痛入骨髓。」申屠丈便问:「宋钶今在何处?」友梅道:「住在
广陵新城,因做人凶狠,人都称为宋黑虎。」申屠丈即唤:「真真儿何在?」

  唤声未绝,忽见一人,立在阶下,身长七尺,腰阔数围,凤目彪形,黄须黑
脸,向前应喏道:「主公有何钧谕?」

  申屠丈道:「今有广陵宋钶,为人残暴殄义,与尔匕首,为我速取头来。」

  真真儿应了一声,霎时不见。申屠丈悄谓梅山道:「中原贼星甚炽,将来国
祚倾危,道兄夜瞻乾象,亦卜其数之远近否?」梅山道:「只在二十年内,天下
便当鼎沸,所恨老夫年迈,不及见君辈匡时之略矣。」

  二人闲话,未及两个时辰,真真儿已回,手提一颗人头,鲜血淋漓,掷于阶
上。申屠丈令友梅向前识认,友梅举目一观,吓得魂惊心悸,多时不能开口,只
把头点。申屠丈向葫芦内,取药一丸,傅在头上,顷刻化为清水。

  因谓友梅道:「我这真真儿,一日一夜能行万里,俺令他把天下无义汉子,
共诛了四十九人,连今日宋钶,凑成五十。」

  友梅闻说,心益竦然,即敛衽致谢道:「妾承二位洪恩,既拯于陷溺,复雪
其大仇,但妾在此搅扰不安,倘即送往姑苏,早晚得与钱郎相会,尤为恩便,没
齿难忘。」申屠丈笑道:「赵娘不须性急,那钱郎虽脱囚扉,己被夫人遣往白下,
只在冬初更有一场大难。俺今访友燕京,即于便路解救。

  子留敝寓,自有二妾奉陪。兼以梅山在迩,虽使程生追究,足保无虞。「友
梅遂不敢再言,申屠丈忙令左右置酒话别。

  既而半酣,二姬共联一绝,以当骊歌。

  诗曰:阴雨丹枫脱送君,休将别泪染榴裙。

  一声清啸却何处,宦背俄惊万里云。

  二姬吟毕,申屠丈斟满巨杯,送与梅山,自亦立饮二爵,遂与友梅相别。梅
山亦便起身送出。要知友梅与生,何时方会。申屠丈此去,如何救难,且待下回
便知分晓。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3:0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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