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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古香] 【合浦珠】(全)烟水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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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传情锦字为怜才

  词曰:香闺深掩暮云低,家在凤城西,好风吹起相思梦,因萧史,美玉心迷。

  潜出秀筛一面,暗将锦字重题。怨归心去逐鹧鸪啼,才子为情羁。客中未及
明珠骋,意惆怅,几度沾衣。菡萏花须并蒂,鸳鸯鸟讵孤棲。

  右词寄《风入松》却说钱生,自在无锡,与崔、李、陆三子分袂,带了紫萧,
向前进发,一路凄凄凉凉,想起友梅,恩爱方深,忽被一场横祸,以致两下分离,
又苦又恨,每每对月长吁,临风堕泪。过了数日,方抵金陵。因天晚不及入城,
即向客寓过宿。

  次日咨访店主,知范太守住在聚宝门内大街,令紫萧算还饭钱,沿路问至范
宅。只见室宇萧然,门可罗雀,那管门的,询知苏州钱公子,不敢怠慢,即忙请
入前厅,一面着人进内通报。钱生徘徊细看,果然收拾精雅,中间挂一幅孙雪居
写的《山阴访戴图》,上有一扁,是「芝秀堂」三字,乃云间董玄宰先生题赠,
瞻玩未完,范公已整衣出见。

  钱生以年侄,不敢当客礼,再三谦逊而坐。范公见生举止安徐,仪容秀韶,
心下十分爱重。寒暄方毕,又将家事一一细问。

   钱生言辞敏瞻,应答如流,范公益肃然起敬道:「忆自令先尊仙逝,老夫渍
洒临吊,一见贤侄,不觉倏又长成如此,询乃宗庙瑚琏,奚啻谢家玉树。」钱生
道:「老年伯宏猷硕望,正宜股肱明廷,何乃急流勇退,以寻竹坞花坪之乐?侄
恐太傅不起,其如苍生何?」

  范公道:「老夫蹇材拙运,故历宦二十年,仅至郡守,若再贪恋鸡肋,岂不
为邓禹笑人?况西河抱戚,老泪几枯,益觉紫霞念长,红尘计短矣。」

  钱生唤过紫萧,取出回书,双手递上。范公亦即传命,请出夫人相见。少顷,
苏老夫人出来相会,钱生备致老母谴候之意。

  夫人亦殷殷致问起居,拆开回书,与范公看毕,范公欣然而笑道:「若得贤
侄在此下帷,使老夫朝夕得聆珠玉,尤为深幸。」

  于是置酒款待,延生进内,饮于凝芳阁中,夫人亦出来陪叙,命侍女红蕖行
酒。钱生偷眼视之,轻霞晕颊,秀发齐眉,如有几分姿色,想起秋烟,不觉情意
凄其,几欲泪下。

  范公酒量甚宽,见生能饮,其兴益豪,乃以巨觥对酌,直至更阑,痛醉而散。
即以阁之东厢,为生寝室。

  方生饮酒时,见绣帘边,云发半露,娇艳非常,时来窥觑,钱生意是公之腾。

  及归房,红蕖以茶捧至,因以讯之,红蕖道:「此乃小姐珠娘也。」钱生又
问芳春几何,答道:「十六。」复问受聘未,红蕖摇首含笑而去。钱生既已酩酊,
又值心绪不佳,渐觉酒涌上来,和衣睡倒。俄而红蕖复至,唤醒生道:「小姐恐
郎君酒后口干,特奉凉瓜以沁喉吻。」

  生笑谢道:「承小姐投我以木瓜,愧无瑷琚之报,烦小娘子为我多多致谢。」
红蕖既去,钱生独坐,悄然把残灯剔亮,见几上有花笺一幅,乃吮毫作词一阕。
词曰:昨夜碧纱窗静,拾得相思一枕梦。忽到罗浮,却被红儿推醒。心耿心耿,
不见玉梅花影。

  右词寄《如梦令》,盖寓怀友梅之意,折为方块,置于砚匣之下。至晓起来,
与范公相见,同吃早膳毕,谓公道:「家叔虽任山东,荒茔在选,欲去一拜。」

  范公欣然遣俨引道。

  钱生去后,忽王太常遣使,邀赏荷花,公不能辞,午前即去。原来范公讳耿,
止生一子一女,子名朝瑛,已在开封任上,患疾而亡,故公有西河抱戚之语。其
女性敏慧,工琴书,真有班妃、易安之才,生就沉鱼落雁之色。因夫人初孕时,
梦见仙女授以明珠一粒,故以梦珠为名。

  及年三岁,有道人见之,谓乳媪道:「此子异日敏巧绝人,有以明月珠为聘
者,方可妻之。」言讫,已失道人所在,公益奇之,是以遴选东床最难惬意,既
要才与貌兼,又须夜光照秉,虽巨族名门,屡求庚贴,而公莫之许也。

  其夜钱生坐在席上,珠娘潜于帘缝窥之,退谓婢女莲香道:「天下倩美之士,
复有如钱郎者乎?」既而红蕖来备述钱生所问之语,珠娘笑道:「郎真狡狯,岂
亦觊见我耶?」复令红蕖送瓜以观生。

  及次日,钱生既去探茔,范公亦即赴席,珠娘瞒了夫人,与红蕖悄悄的潜入
生之卧房,见其琴剑书筒,文房器玩,无不珍美。忽于砚匣边,有花笺微露,取
而观之,乃《如梦令》一阕,讽咏数四,知其别有寓托。然时方季夏,不能喻:
「玉梅花影」之句,乃展开花笺,楷书二绝于后。

  诗曰:静几明窗日到迟,牙签相伴下帷时。

  江郎莫贞生花笔,留向春闺学画眉。

  其二:菡萏初开香满池,何须更忆玉梅枝。

  彩笺词比琴心怨,借问相思为阿谁。

  写毕,仍折为方块,藏于砚底而出。

  至暮生归,记起前词,恐为范公所见,将欲藏于筐中,展开词尾,忽见小楷
数行,字画端劲,真有颜筋柳骨。及细味其诗,则又暗托芳情,并寓观讽,心下
狐疑,竟不知是何人所作。

  俄而红蕖以瓜李送进,钱生即以笺诗问之,红蕖笑道:「昨夜令妾送瓜的是
谁,则做诗之人,从可知矣。」钱生惊喜道:「既是小姐的佳句,小生当珍为至
宝,饥则以为食,渴则以为茶,坐而哦、睡而讽矣。」红蕖戏道:「见了诗句,
就是这样寒酸,若见了小姐的花容,只怕郎君还要嚥许多馋涎哩。」言讫,带矣
而去。

  钱生复将二诗吟哦了数遍,叹息道:「吾则道天下有才有色的佳人,只有一
个赵友梅了,谁知又生一个范小姐,使小生获睹此诗,好不侥幸也。」当夜无话。

  朗日公谓生道:「昨日王梅川邀请工部主事吕玄卿赏荷,并来邀我,偶在席
上,谈及令先尊,他因说贤侄与裴孝廉有隙,前日特为写书劝解。如果有此事,
贤侄既在敝居下帷,须去面谢,此老虽不可交,然礼亦不宜疏阀。」

  钱生虽受母戒,然以公命,即往投刺。只见门第赫奕,僮仆如云,往来车马,
络绎不绝。等候了半日,方得进去,坐在厅上,又有一个时辰,方见梅川科头跣
足,手摇羽扇,慢慢的踱出来。及见钱生,又假意说「快取巾服」,钱生一把拖
住,梅川便拱手道:「溽暑中衣冠久废,只得欠礼了。」

  钱生婉款伸谢梅川,唯略叙寒温而已。须臾茶毕,钱生起身告别,梅川亦不
挽留。才下庭除,即一拱道:「幸恕亵衣,不及远送了。」钱生意甚怏怏,殊悔
多此一来。

  归之语公,公哂道:「此乃小人得势之态耳,何足介怀?」正在慨叹间,忽
见一个长老进来谒见,公即降阶而迎,相待之仪,十分恭敬。

  顾谓生道:「此位乃清莲庵寂如上人,戒律清恪,予方外椒兰也。」钱生见
其修眉方耳,萧然有出世之姿,亦钦然起敬。那寂如长老,讲起妙谛,滚滚如贯
珠,真能使天花乱坠。

  临别袖中出一缘薄道:「小庵新塑一尊送子观音,尚少数金,乞檀越助成善
事,功德无量。」范公欣然允诺,又留吃素斋,然后别去。

  自此钱生日在窗下,唯把友梅所寄之书,时时展诵,诵毕,又将梦珠二绝,
又复吟哦。一连十余日,送茶捧饭,俱是小婢山茶,而红蕖久不见至。钱生闷闷
不悦,作诗一绝,以抒幽怀。诗曰:欲寄相思少便鸿,新愁更比旧愁浓。

  罗帏咫尺犹难见,何况行云无定踪。

  却说梦珠小姐,自那日窥见钱生之后,刺绣浑慵,怀忠不置,有时雕闲斜倚,
脉脉无言;有时鸾镜半窥,悠悠凝想,不觉眉山锁翠,金钏俄松,唯有红蕖深解
其意,乃劝慰道:「小姐是千金艳质,老爷又选择门楣,怕没一个风流快婿?何
乃注念钱郎以致憔悴至此?」

  珠娘喟然长息道:「是非尔所知也。我尝诵诗,至桑中淇上之约,未尝不丑
其行,岂肯躬蹈之乎?只因世人,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如钱郎之
貌,固不待言矣,前日爹爹尝把他的课艺进来,我细细览阅,文辞秀雅,格局高
华,黄钟大吕之音,白雪阳春之调,以此出战,诚探巍科而有余。

  若钱郎者,所谓昆山之壁,价值连城;北海之鹏,程搏九万者也。我每欲潜
出一会,以观其意,奈夫人严于拘束,跬步不离。虽婚姻之事,主在椿萱,然可
托终身亦须斟酌。当此之际,诚不能不为之耿耿耳。「

  红蕖道:「小姐敏心卓识,信非奴辈能窥,但夫人拘管虽严,何不潜赋一章,
待红蕖送去,以探钱郎之意何若。」珠娘凝思良久道:「汝言亦是,乃以薛涛笺,
赋七言近体一首。诗曰:倚遍雕栏每倦唫,近来愁压黛眉深。

  花源已泛刘郎棹,银汉休孤织女心。

  讵谓蓝田无美壁,可能烟岛拟文禽。

  玉人若喻诗中意,莫吝琼瑶惠好音。

  红蕖接诗欲行,珠娘又叮嘱道:「切须谨慎,不可漏泄与夫人得知。倘钱郎
有甚话说,急来回复。」

  红蕖乘间走出凝芳阁来,钱生正在倚柱咿唔,见了诗笺,即展开细看,叹道:
「吾固知小姐情深,若得为比翼之鹣,连理之树,余之愿也。但有一腔心事,必
须当面诉闻。小姐既不吝瑶篇赠我,更不知有须臾之间,使鄙人得睹芳容否?」

  红蕖道:「郎君要见小姐,何不也做一诗与我捎去?」钱生即取碧筠笺,次
韵一首,折做同心方块,付与红蓿红蕖得了诗笺,即忙回报珠娘。珠娘接来视云:
书幌凄其久废唫,粉垣虽隔两情深。

  欲援绿绮闻芳耳,难托青鸾诉苦心。

  萝蔓抵惭依玉树,云衙何日效鹣禽。

  彩屏肯自瑶台下,重倚朱栏诗好音。

  珠娘又问道:「钱郎还有何言?」红蕖道:「他道有一腔心事,必要与小姐
面谈。」珠娘笑道:「我亦欲图一见,以决终身,其奈夫人何?」红蕖笑道:
「我有一计,只要用着莲香,不知小姐以为何如?」珠娘道:「汝有何策,第为
言之。」

  红蕖道:「明日老爷约定吕工部,要到牛首山、燕于矶诸境随喜,想必信宿
而回。乘此机会,何不令莲香假充小姐,与那钱郎一晤?

  面上虽有了几点麻儿,只须多擦些粉,金莲略大些,把那绣裙放下,也可隐
瞒。小姐欲诉的衷肠,说与莲香念熟,若钱郎说甚心事,只消含糊答应,以待小
姐自己主裁,虽行回话。

  只要把夫人陪住在房,待红蕖伴着他,悄悄出去,此计何如?「珠娘莞然而
笑道:」不谓汝倒有陈平之智,只怕莲香不肯。「红蕖道:」以小姐之命,谅他
不敢违拗。「珠娘即时唤过莲香,以此语之,莲香点头微笑。于是红蕖复至书房
回复。

  次日清晨,范公果别生而出,将及黄昏时候,珠娘把那珠衫绣裙重熏兰麝,
换与莲香,妆束齐整,宛然是个闭月羞花的小姐。红蕖跟着,袅袅娜娜走出东厢
来。

  钱郎凭栏凝盼,但见月上梧梢,犹未见至,怅然道:「岂谬耶?」俄而闻竹
屏之外,足音跫然,则见红蕖随着小姐,已翩翩而至矣。钱生喜跃趋迎,深深一
揖,坚欲迎迓入书馆,莲香固推道:「即此共误片晌罢。」

  遂拂石而坐。即莲香原有几分姿色,兼以星月之下,转觉婉丽动人。钱生笑
谢道:「小生以蓿帏之命,觐候尊亲,不意缘契三生,遂获帘边半面,然自料弇
末之夫,何足以配仙质。忽承小姐贶以瑶笺,使鄙人喜出非常,感深五内。」

  莲香述小姐之意以对道:「妾闻婚姻之事,冰人言之,高堂主之,非儿女子
所当私议。但以君子惠中秀外,学究天人,信乃旷世难逢,何可失之当面。故不
耻自媒,辄敢以芜蔓之词,竭其鄙诚。倘君子不弃,葑菲结以秦晋,妾得躬执箕
帚,幸莫大焉。」

  钱生太息道:「过承小姐错爱,岂不欲即求偕老,但心有隐忧,未也轻许。」
莲香道:「郎君有何心事,不妨为妾言之。」

  钱生道:「实不相瞒,小生与淮扬妓女赵友梅曾有夫妇之约,今虽风流云散,
相会无期,然言犹在耳,若即寒盟,是乃鲜情薄倖之徒,不唯友梅罪责,即小姐
亦必我尤矣。然执守前言,以负小姐一片美情,则又眷恋不忍,际此两难,故欲
面商之耳。」

  莲香未知小姐之意,不敢妄对,但唯之而已。红蕖惟恐夫人呼唤,连声促回。
莲香临行,复谓生道:「门客许翔卿,与家尊至契,郎君若以作伐求之,则姻事
可谐矣。」言讫,琼珮珊珊,翻然而逝。

  钱生伫望久之,黯然魂失。因莲香语意含糊,唯怕好事之不成也。乃以衷曲
恳于翔卿,翔卿即转达于范公。范公道:「钱郎才貌绝佳,可称快婿,但弱息幼
时,曾经异人相道,有以明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求婚虽多,者夫唯恐不是姻
缘,未敢轻诺。若钱郎果有明珠,老夫无不依允。」

  翔卿又以公言复生,钱生虽系宦家,然火齐木难,世不常有,闻之殊觉怏怏。

  俄而节届中秋,范公设宴,以请吕工部,亦邀王太常相陪。吕玄卿自恃少年
科甲,睥睨一座,旁若无人。然生亦轩轩霞举,雅言隽语,辩若悬河,范公又欲
显生之才,授以纸笔,令生作诗。钱生承命,即书二绝。诗曰:长河澹澹碧云收,
秋色平分月到楼。

  莫谓胜情唯瘐亮,于念不数晋风流。

  其二:遥空群籁静无声,云外天香满凤城。

  可惜清樽虽共赏,嫦娥应笑未成名。

  初时王梅川待生甚倨,及见诗,方卓然奖异,遂欲以女妻生。次日亲来谢宴,
即俛公作伐,公欣然应允,述以告生。钱生坚却道:「烦老年伯善为侄辞,此事
断难从命。」

  原来公与夫人,爱生才貌,甚欲得生为婿,因以明珠一言,犹豫未决。及见
钱生不允梅川,心中大喜,过了数日,梅川又遣人致书,公拆开视云:弟初见九
畹,以其年少轻佻,意甚忽之,及叨盛宴耳,其灿花之论,使弟爽然自失。以彼
其才,异日燕台市骏,诚良乐之所急也。小女标梅待赋,欲托红丝,唯借年兄执
柯,则钱侄必无推阻。

  前已面抒鄙怀,未审鼎言转致否。肃此再读,伫俟回音。

  范公回书,不与生看,即便写书回复。

  又过了两日,正与钱生讲论经史,忽见门公慌忙报说,工部吕老爷来望。公
谓生道:「玄卿此来,之为吾侄姻事矣。」钱生道:「若为姻事,全仗老伯委曲
回之。」范公点头而出,与玄卿相见,各叙寒温毕,玄卿道:「王老先生有一淑
爱及弃,欲招年侄九畹为婿,特请老先生作伐,此乃美事,何老先生回书推托?

  梅老十分不悦,念又央某进宅相求,唯老先生玉成为妙。「范公道:」此因
敝年侄以不奉母命为辞,在仆岂能专主。「玄卿道:」既如此,可请九畹面谈。

  「范公即着人请出钱生相见,邀玄卿到书房待茶。玄卿踱进书房,靠窗案上,
有红笺一幅,范公急欲收拾,已被玄卿看见。范公笑道:」此乃小女看月之作,
不妨请政。「玄卿接来观之,乃七言律一首。诗曰:碧梧金井暮烟收,露濯清辉
炤入楼。

  灵药又逢银兔捣,尘思不起素娥愁。

  罗衣借帘鉴须倦,团扇翻题句自幽。

  看到夜分人静处,塞鸿遥送一声秋。

  玄卿诵毕而赞道:「令爱有此诗才,不在班谢之下矣。」言未既,钱生肃容
出见。玄卿道:「九畹兄高才绝俗,王小姐美貌无双,此乃天付良缘,九畹兄不
可固却,以负王老先生一腔美意。」钱生答道:「谬承王老年伯厚爱,晚生焉敢
推辞,但老母在堂,未曾请命。晚生自幼又发一个痴想,不弟春闱,誓不聘娶。

  况因先君早丧,家业飘零,虽有观巢之思,实无白璧之聘,今以王老年伯,
高门鼎族,何患无乘龙佳客,而必以某之学疏才浅,子然琐尾之士哉?「玄卿道:」

  既是年家,又是太常公门第,也不为辱没了兄。况闻春间被狱,若非王老先
生出书解救,吾兄岂能安然无事?

  今以好意联姻,故作客谈推却,且下梅翁起服北上,不惟魏公待以腹心,又
与裴司马桥梓至厚,吾恐拂逆其意,祸不远矣。「钱生道:」

  诗不云乎:「娶妻知之何,必告父母。『今王老年伯,国之大臣,岂不欲令
人克全伦礼,而忍以威势劫之哉?」玄卿见生不允,又见范公默默无言,遂勃然
变色而别。

  钱生退入书馆,低首自思:友梅不知下落,珠娘姻事难成,欲归无颜见母,
欲留又恐梅川寻事加害。左思右想,闷闷不悦。忽见红蕖走至,以片纸付生道:
「小姐所命也。」钱生接来一看,不觉变愁为喜。要知范小姐纸上写的是何言语,
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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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触怒权奸因却婿

  诗曰: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右《酌酒与裴迪》话说钱生正在忧懑不悦,忽值梦珠小姐差红蕖以数行持至,
钱生接来细看,那纸上写道:前夕晤君,闻已许聘赵氏,若然,妾愿居其次,因
家君燕子矶回,云在关帝庙中遇一申屠丈,天下异人也。子若竭诚往谒,或者明
珠可求。至于王太常,品行不端,但宜婉曲辞婚,慎勿直遂,以取其怒。自今以
后,妾之身,付在君矣。幸亟图之。

  钱生览毕,不胜欣悦道:「小姐不仅深情,且有敏识。曩时申屠丈曾说:」

  倘有缓急,不妨谋诸我。『那梅山老人又道:「遇珠则圆。』这段姻缘想有
几分可就。然非小姐裁示,几乎忘矣。」遂带了紫萧,直往燕子矶关庙访问。

  庙祝道:「相公莫非姓钱么?」钱生问之,庙祝道:「申屠先生临去时,嘱
咐小道云:」三日后,有一位姑苏钱秀才来访,可对他说,须到东昌相会。『
「钱生大惊道:」申屠丈可谓神矣。

  想起堂叔钱一鹤正做东昌府知府,不如乘此机会,到彼省候,便可以从容寻
问那申屠了。主意已定,回到书馆,请见范公道:「不肖执意辞婚,梅川年伯必
然见罪。今有家叔莅在东昌,意欲暂往省谒,俟王年伯服满进朝,再当趋侍左右。」

  范公大悦道:「贤侄所见不差,但途中须要保重。」

  遂即庀藻作租。至夜席散,钱生方进卧房,把那行李收拾。只见红蕖潜至,
持一锦囊付生道:「小姐闻君远行,无由面别,特俾妾来,以此不腆为赠。」钱
生谢道:「烦乞小娘子致意小姐,小生此去,倘或得了明珠,不时定聘,乃不可
为着小生,忧损花容。」

  乃捡视囊中,只有纹银一镒,其余俱是金珠,约值三四百金。钱生把那琴剑
书符,留在其内,只把小姐所赠之货,并要用物件,俱放在皮匣中带去。晓起别
公,出门之际,回头频望,魂断意迷,不觉潜然泣下。珠娘一闻生去,玉怨花愁,
其相忆之情,不待言矣。

  再谈吕主事,细述钱生推却之意,回复梅川,梅川赫然大怒。玄卿笑道:
「谅那腐儒薄福,岂能坦腹乔门。然在老先生,岂患无一娇客,何必取此迂妄之
人哉?比闻闇老有女,四德俱全,何不为令郎公求此佳妇?」

  梅川道:「鄙意怀之久矣,因此公清奇简傲,不近人情,又不知其女,可称
淑媛否?」玄卿道:「昨日亲见,范小姐《望月》一诗,请为老先生诵之。」遂
朗咏一遍,梅川听罢,欣然道:「有此美才,岂无丽质?但无人可做赛修。」

  吕主事道:「闻有清士许翔卿,与范老先生至密,不若托彼为媒,下官亦当
从旁相恳。」梅川大喜。无何,已届重阳,遣仆持柬邀请许翔卿,翔卿接柬视之,
上写道:制侍生王芬顿首启翔卿兄爱下:久怀雅致,未获识荆,兹届重九,敝园
楼台崇敞,愿与君登高一谈,君幸惠临不倔。

  翔卿暗忖道:「此公平昔势利,矜以慢人,今特遣使邀我,其中必有缘故。」

  欲要推辞,又恐见怪,只得随了来使,具名拜谒。

  梅川一见翔卿,笑容可掬,直延进后园书室,备叙寒温,少顷,摆列酒肴,
宾主对坐,饮至半酣,梅川从容问道:「闇老近日起居何似?」翔卿道:「范公
琴酒陶情,颇得香山池上之乐。」

  梅川道:「闻有淑爱,才色无双,桃夭未咏,意欲为小儿求聘,吾兄试度其
允否?」

  翔卿道:「只恐范公不敢仰攀。」梅川作色道:「翔卿何出此语?吾与闇然
不唯同年,兼且累世通家,今以儿女联姻,乃是一桩美事,故特奉迓玉趾,烦为
小儿作伐,事成之日,柯仪必当重谢。」翔卿道:「既承明公钧谕,敢不借口舌
之劳,以缔朱陈,俟与范公求得庚贴,即当回复。」梅川大悦,呼童斟酒,连敬
数杯。

  临别,梅川又道:「小儿亲事,全仗尊力,并烦致意范翁,不可学那钱兰小
畜生,不识高低,故为推却。」翔卿唯唯,作谢而出。

  不敢迟缓,连夜往见范公。范公道:「彼恃冰山作泰山,吾与往还,尚惧祸
及,岂有以女缔亲之事。明日君去回复,只须依我如此如此,以辞绝其意。」翔
卿领诺。

  次晓即至王宅,求见梅川,梅川道:「许君清早惠临,想必姻事得妥?」翔
卿道:「执柯无力,惶恐惶恐。」梅川即变色而问道:「岂闇然有所不允耶?」

  翔卿道:「范公非敢不允,只因小姐三岁时,曾有异人相道,此儿福薄,议
亲不可太早,早则不寿。须到二十岁,有以明月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议亲虽
多,范公一概不敢许诺。特俛小可致谢厚忱,异日尚要踵间荆请。」梅川大怒道:
「明明欺我,造此胡言,我今日方知那钱生不允亲事,也是他的主意。罢了,拼
我这穷太常,与他做一个对头。」

  又叱翔卿道:「我好意做成汝做媒,准料汝也不知人事,为他捏造虚辞,特
来诳我。」翔卿再欲开口,梅川已气冲冲的踱进屏后去了。

  翔卿满面羞惭,回达范公,范公道:「由他发怒,我巴不得与他绝交。」正
在谈论,忽见吕主事差人下书,公拆书细看,单为王太常求亲一事,中间指陈祸
福,无非迫抑公允从的说话。范公掷书于地,微微冷笑道:「鄙哉,玄卿!真小
人也。我老范铮铮傲骨,岂为社鼠恐吓耶?」

  那递书的在门首等候半日,不见回书,含怒而去,报与玄卿。玄卿十分不快;

  即时往见梅川。梅川道:「范耿公不允结亲,毫无情面,我欲寻事害之,君
谓计将安出?」玄卿道:「老先生荣行在即,俟进京之后,设计中伤,有何难哉?」

  梅川摇首道:「怎耐得这许多时?」玄卿道:「既要速行,更有一策,我闻
裴大司马,初为淮扬盐院,被闇然弹了一本,已成不解之仇。先生何不捃摭其过,
修书一封,送与司马,则司马必信公言,而老范难免不刚之祸矣。」梅川大喜道:
「此计妙绝。」即央玄卿起稿,星夜遣人北上。

  且不说王、吕安排陷害,只可惜范公不知祸患临身,犹以绝交为幸。正是:
灶突已烟上,燕雀犹未知。

  且说范公有一嫡侄,讳斐,字文甫,年踰弱冠,以恩例为国子监监生,自朝
瑛没后,公即承继为嗣。一日偶从府前经过,闻得衙役人喧,传说道:「圣上差
下校尉,要拿一位乡官。」

  范斐挨身相问,正问着王太常的家人,那家人也不认得范斐,随口应道:
「要拿做开封府太守的范闇然。」范斐听了大骇道:「那范太守居官清正,居乡
仁善,犯着何罪,圣上却要拿他?」那人笑道:「这朝廷的主意,我们哪里晓得。」

  范斐惊得面如土色,飞报范公。话犹未毕,只见许翔卿疾趋挥汗而至道:
「风闻校尉到府,虽未开读,外人纷纷俱说为着明公,虽未知真假,不得不来相
报。」公方大惊道:「我任开封二年,虽无功德及于百姓,未尝得罪于朝廷,不
知皇上拿我,为着何事?」

  正欲遣人侦探,忽报吕爷来了,范公慌忙迎入。玄卿道:「闇老犹未知么,
适闻官旗到郡却为着老先生,我想朝廷之上,权重的莫如大司马裴公,与裴公至
契的,莫如王梅老。

  今老先生遭此奇祸,据下官愚见,何不将令爱小姐,连夜送过王宅成亲,待
王老先生进京求救于裴公,则天威可解,而身家可保。「范公道:」谨谢厚爱,
若范某无罪,则圣明自然恩宥;如果悖逆不法,这是获罪于天了,岂媚于□灶所
能免乎?「

  玄卿道:「老先生只因性气躁直,所以见嫉于人,仕途坎凛,今当祸患已成,
犹依然执拗,只恐廷尉未必于公,九重高而难吁,不听仆言,悔无日矣。」范公
道:「与其在己以幸免,不如守正而待命,提骑一来,某即含笑而去矣。」玄卿
知事不谐,即起身告别。

  范公忙唤范斐商议道:「吾料祸根必起于梅川求亲不遂,此老奸险异常,我
若被逮入都,家内无人,他还要寻计毒害。汝今晚带领叔母、妹妹、并汝妻子,
悄然出城,明日五更即雇船,直走姑苏,暂避在钱老夫人家下。」

  又向翔卿道:「君以家事清寒,断弦未续,我有使女莲香,每欲备查赠君,
迟迟未果。今临不测之祸,死生难料,君可速唤肩舆,从后门抬去,以遂我之初
心,幸勿推却。」

  翔卿顿首泣谢。

  公即进内,与小姐诀别道:「汝兄天殁,所以承颜膝下者,唯汝一人。满望
赘婿,使我两人暮年有靠,谁料误听明珠一语,迟延至今,竟以求聘不遂,遭了
王贼之害。我今进京,万一皇天怜我,无罪或得生还,与汝尚有相见之期。只怕
群奸布网,天欲绝我,或毙在狱中,或受刑西市,则我父子自今一别,永无再见
之日了。

  我他无所嘱,唯承事母亲,比我在时尤宜孝顺。待钱郎一归,即谐伉俪,事
夫敬姑,若能各尽其道,则汝父虽在九泉之下,庶几瞑目矣。「

  小姐听罢,登时哭仆在地,哽咽不能出声。范公又谓夫人道:「本欲与卿白
头相守,奈何同林之鸟,大限各飞,若到姑苏,切须照护女儿,伺钱郎东昌一回,
不必明珠,即完了女儿姻事。至于家业,夫人自能料理,吾亦不及备细叮嘱。」
夫人道:「相公保重。」刚刚说得半句,即泪如雨注,放声大恸。左右女婢,无
一人不坠泪者。

  公虽天性刚烈,亦觉凄然伤感。分咐未毕,校尉已至门首。小姐牵住公衣,
大哭道:「爹爹为孩儿被祸,孩儿不能学那缇萦女,上书叫屈,不如死在膝下,
做厉鬼以报冤。」范公再三抚慰道:「我为父的,不得罪于国家,到京自能申辨,
汝不必过为无益之悲。」外边催唤甚急,怎奈小姐牵住不放,公遂绝据而出。

  是夜拘禁公馆,次日把圣旨阅读,即以槛车押赴长安,亲戚故友,并无一人
探望,唯有老仆金元随身扶侍,可怜仁停悫,如公见几而作,已退归林下,犹不
免于睚眦之辞。君子于此,每为之三叹焉。

  夫人、小姐当晚收拾细软,同着范斐夫妇,一路悲伤,自向苏州进发。翔卿
得了莲香,即谐花烛,莲香泣道:「范爷为人刚方正直,所以小人嫉恶。今被逮
入京,料必凶多吉少。平昔解衣衣君、推食食君,妾见其厚君者至矣,君独漠然,
不以为念耶?」翔卿自肯道:「范公遇我甚厚,其如事关朝廷,力不能救耳。」

  过了数日,莲香复说翔卿自肯道:「王太常托君为媒,君顺了范爷而违逆其
意,今范爷已被不测之罪,所谓唇亡齿寒,祸及己身耳。故为君计,不如收拾到
京,兼打探范爷消息,公私两得,不识君能从否?」翔卿自肯道:「贤妻之言深
为有理。」于是治装北上不题。

  且说钱生便默默然跟了紫萧迤逦出城,只因思忆小姐,心里摇思。一回忽念
着老夫人,未审安否如何?一回又想起赵友梅,不知移徙何处;屈指秋姻怀娠已
经七月……真是离愁种种,别绪悠悠。况此时恰值秋末冬初,西风萧瑟,木叶纷
脱,碧空嘹亮,每逢过雁哀鸣,黄菊凝霜,遥见孤村野店,满目凄凉,越添情况。

  有昔贤一诗为证。诗曰:衡门无事闭苍苔,篱下萧疎野菊开。

  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

  雁飞关塞霜初落,书寄乡山客未回。

  独坐高窗此时节,一弹瑶瑟自成哀。

  右《秋日即事》玉河杨柳已萧萧,羁思逢秋转寂寥。

  亲舍每疑云外近,长安翻觉日边遥。

  浮名肯似尊鲈美,壮志宁随皮肉消。

  自笑行藏浑未卜,巫阳堪问竟谁招。

  右《秋日书怀》离城约有十里之外,忽闻树林中有人问道,「钱居士何往?」

  钱生惊讶道:「此处并无相识,却是何人唤我?」回头一看,有些面熟,遂
即下马相见。只因遇着那人,钱生几乎化做横匕之鬼。毕竟唤者为谁,且听下回
便知。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12 22: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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