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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古香] 【玉楼春】(全)作者:海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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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暗相思两人酬和明说破各自痴迷

  且说玉娘睡到天明,不见翠、文二人到来,唤了几回,不见答应,只得穿了
衣服,走到下房,并不见声响。及到床前,揭开帐子一看,却是睡的好呢,就像
比目鱼并蒂莲,双双的脸贴香腮,手勾粉颈,紧紧搂抱一处。玉娘看了笑道:
「这两个痴妮子,却有些孩子气,这样睡法,成什么模样。」

  就轻轻地在翠楼身上推了几推,方才惊醒,开眼一看,见是玉娘,忙把文新
暗推开道:「小姐在这里唤我们哩。」

  文新吃了一惊,侧转身来,披衣坐起,见玉娘立在床前,大家涨红了脸。玉
娘见她有些没趣的意思,反堆下笑道:「昨晚也吃不多酒,如何这般好睡呢?」

  说罢,先走去了。暗想:「这两个妮子,如此做作,不知何意?」心内没情
没绪,走到书案前,揭开那邵十州的诗集来看。因见他雪诗内有一联道:「战退
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之句,自说道:「论别首诗,似个风流俊品;若
论这两句,又像有些狂气的人。

  哎,邵郎呵,我黄玉娘见你的诗文字迹,色色可人,若我今生能窥见你一面,
死也瞑目。但不知你在何处潜踪?可晓得奴在此想你之意否?「遂作诗一首,少
寓相思之意。诗曰:

  金炉香冷漏初长,一枕相思梦满床。

  正好云消华白夜,不知何处见襄王?

  题罢,思量道:「诗虽一时高兴题了,却是与翠楼、文新看见不得。」说罢,
她两个已走到面前来,玉娘急忙的把诗折好,缩入袖中。二人服侍小姐栉沐完了。

  玉娘道:「我要到老夫人房里去,你两个停一会儿,可下楼来接我。」说罢
自去。

  翠楼向文新道:「我方才下床时,胆都吓碎了。万一被小姐识破,如何是好?」

  文新笑道:「傻子,她只晓得,我也是没脚蟹,不过说是同你一头睡耳。就
是我二人正在高兴之时,小姐走来看时,也只认道与你取笑作耍,决无他疑。我
们真正做这样事情,为人须要胆大才好用哩。」翠楼笑道:「谁像你这副嘴睑,
假冒阴阳。我若出首起来,将你送官,比那蓝面鬼算计你的个罪名,还要问大些
儿哩!」                 ?

  二人说说笑笑,到下房里慢慢梳妆完了。翠楼道:「我先下楼去,你锁了门,
随后就来。」说罢,自下楼去了。

  文新锁好门,下楼梯来,见梯板上一方小白纸,折得好好的,拾起来一看,
却是七言绝句一首。

  心内想道:「此诗字迹是小姐的,我方才走到她面前,她忙把白纸缩人袖中,
必是此诗了。哎,小姐呵,你的心事,我已识破,只想邵郎踪迹,你哪里知道?
我今和她一首,看她意思如何?若是看见了,作起色来,我已执她的短处在此,
也不怕她变脸;假如见了诗不变卦,这姻缘倒有九分可成。」

  遂回身上楼,开了房门,寻一幅素笺,磨起墨来,信手挥就一首。写完了折
好,放在玉娘床前,仍然锁好了门,走下楼来。到黄夫人房里,却不见玉娘。夫
人道:「小姐在大相公娘子房里等你,你可快去。」

  原来黄钺的妻子张氏,三日前夫妇反目,张氏连日要回娘家去。故夫人叫女
儿去留她,因此玉娘等不及文新,先同翠楼去了。张氏告诉玉娘,她哥子许多不
是。玉娘细说一番,方才留住,忽听外厢吵闹起来。玉娘便同嫂嫂走出房来,看
是谁人喧闹?

  此时文新也到了。却原来是黄傻子平时把翠楼看得上眼,只为在妹子身边,
不好亲近。他今见翠楼在厢廊下洗手,喜出望外,轻轻走到背上一搭。翠楼回头
一看,见是黄钺,心中大怒,将身推开,竟不顾上下之分,就把这一盆水,连盆
望黄钺身上丢去,满身打个透湿。

  黄钺恼羞变成怒。惊动黄夫人也走了来探望,见儿子这般光景,又见翠楼在
旁唠唠叨叨,心下解说不开,叫两个丫头来,问明白了,方晓得这个缘故。黄夫
人便把儿子骂了几声,喝他出去。玉娘也喝住翠楼,别却嫂嫂,随夫人出来。

  黄夫人就对女儿道:「你同翠楼上去,今后不要她下来。」玉娘道:「晓得。」

  遂即走上楼来,开房门进去。对文新道:「你同她去重梳洗就好了,这光景
不像个样子。」文新应诺,与翠楼向自己房里去了。玉娘独自坐在椅上,忽想有
首诗在袖里。摸那袖中,却是没了,忙起身来寻,一路不见,行到床前,见一方
白纸在板上,忙拾起着时,亦是一首诗,却做得蹊跷。题说道:

  灯媒今夜喜偏长,报向风流试晚妆。

  莫说相思寻觅去,阳台咫尺见襄王。

  后写「西秦邵十州步原韵」。玉娘看完了,惊呆半刻,心下狐疑道:「我的
诗到何处去了?这首诗从何处来的?」细玩字迹,与雪梅集笔迹毫厘不差,「难
道邵十州是个鬼怪,他在空中见了我的诗,也步韵作下一首不成?」

  想了一想,忽然想着,道:「是了,这一定是文新。平素曾习过邵生这笔迹
来,连日见我有慕邵之意,今日她拾到这诗,故意摹仿邵生笔迹,做这首诗来戏
我。这也罢了,只是我的隐情,被她窥破,又落个形迹在她眼里,羞人答答的,
叫我如何见她?」

  又转念道:「她也是个女子,人有羞耻难见。我今正欲细细问个曲衷,碍有
翠楼在旁,难于说明,不若今晚,动说寒冷,暂令文新相伴一宵,便可私下问个
情由了。」

  主意已定,及到黄昏时候,楼下老姥送夜饭,并一壶酒。三个猜拳行令,饮
了一、两壶酒。吃了饭,令老姥将杯箸收下去,取汤净了手、足,玉娘道:「翠
楼,你替我泡一壶浓茶,我要先睡去了。」

  文新服侍玉娘脱了衣服,就来茶炉边帮翠楼泡好了茶,同拿到床前。翠楼斟
上一杯茶,递与小姐,玉娘伸手接着,呷完了。对文新道:「我身上甚有寒意,
你权在我床睡了一夜,恐怕我夜间要添些衣服。」文新连连应允。翠楼向玉娘道
一声:「稳便。」又与文新打一个手势,移灯到下房去了。

  文新吹熄了灯火,和衣坐在玉娘脚旁,不去睡下。玉娘问:「你如何不睡?」

  文新道:「我生性本是怕独头睡的。」玉娘道:「既是这般,你便睡在我一
头,隔被单睡了罢。」文新听了,就爬到玉娘一头来,脱了衣服,钻入被来,睡
在单外。玉娘问道:「你今日曾拾得什么也不曾?」文新道:「我不曾有拾得,
倒有一个人拾得一件东西,只是不敢对小姐说。」

  玉娘笑道:「有什么东西?何处拾得?便说不妨。」文新道:「得小姐心事,
已在二十八个字上和盘托出。不但文新细知其详,连那人也晓得小姐心事了。」

  玉娘把手去文新身上一推道:「你怎么说这鬼话?」文新笑道:「我问小姐,
今日也曾拾得些什么?你也说与我听?」玉娘笑道:「你试猜一猜?」文新道:
「我倒不屑猜,我说两句隐语与小姐听着,猜着。」玉姐笑道:「你且说来。」

  文新道:「小姐之意,那人已知,那人之事,小姐未知。就是这两句话,着
不着?」玉娘道:「那人是谁?」文新道:「就是《雪梅集》上的人。」

  玉娘笑道:「贼冤家,我已被你洞识肺腑。我的诗,你拾去也罢,只是你代
邵郎诗,却是混账得紧。」文新笑道:「还是小姐混账,却不是文新混账。」玉
娘道:「你还说不混账,这诗末一句,岂不是瞎说么?」文新笑道:「小姐,你
认得这诗是哪个和你的?」

  玉娘道:「我岂不晓得你代邵郎来戏我?但是,末一句『阳台咫尺见襄王』,
今日岂真有个邵郎在这里么?」文新道:「小姐心中果真要见邵郎否?」玉娘道:
「痴妮子,我慕他的才貌,连日形诸梦寐,要见他的情自然是真了。」

  文新道:「小姐既是真心,假如邵郎在这里,小姐如何打发他?」玉娘道:
「说是这等说,假使邵郎在这里,也须求冰人在父母面前,通秦晋之盟,择日成
婚,那时方得终身之愿。若阳台同梦,尚在远哩。」

  文新道:「邵郎之婚姻,亲自许下,自今可赴阳台,何须异日?」玉娘道:
「那首诗是你做得,难到你就可当得襄王么?」文新笑道:「我虽当不得襄王,
倒可当邵郎。」遂推开被单来,搂定玉娘道:「小姐请细认一番,还是襄王,还
是邵郎?」

  玉娘直去遍身上下一观,不觉暗吃一惊,知他是个男子,忙推开道:「这是
怎么说?你若不说明白,我就要声张起来。」文新便把自己情由说一遍。玉娘听
了道:「怪道你的字迹,与《雪梅集》上是一样的。我前日与翠楼说道,你好一
个身材,奈金莲太粗,原疑你是假妆来惑人。当得何罪?」

  文新笑道:「任凭小姐问个罪罢。」遂逼近来,要求云雨。玉娘道:「如今
不叫喊起来,也算作十分情了,反要这等妄想,纵然奴有意于君,也必待媒妁之
言,父母之命,岂可草草苟合,把诗礼之风坏了。」

  文新道:「小姐之言差矣。天下之事,常则守经,变则从权。佳人才子,邂
逅相遇,一夕缔盟,便是百年永好。我二人情深如困鱼得水,安能久待?」玉娘
道:「虽然是如此说,但妾深闺女子,守贞待字,若一旦私订姻约,不但贻羞万
世,比私奔相如之卓文君,不且有甚焉。郎君亦何取于此乎?」

  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但我随小姐已非一日,黑白已是难分。」玉娘含
羞,文新逼近,须知,此夜人间鸳鸯并宿,来日送下玉麒麟。文新固已基之矣。
玉娘问道:「翠楼可知道你是邵生么?」文新笑道:「不但晓得,且先邀抱衾之
愿了。」

  二人一夜,闲谈心事,不觉鸡鹊鸣晨,梵钟送晓,二人披衣起来,相视而笑。

  及翠楼走来,也只是笑,大家不言而喻。方才见开楼门,只见霍小姐差一个
丫环,送了一枝腊梅花与小姐。翠楼遂领了丫环来见玉娘。玉娘见是霍表妹身边
的小桃,因问道:「你家小姐,身体不快,如今好否?」小桃道:「还不曾好,
现有个字送来与小姐看。」玉娘接来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雪压千祥,峰挡万井,正迷人敲诗拈句时。无知二竖,侵我身体,不能亲来
奉候。妹闻表姊近获才人新娘,诚旷代淑媛,我辈不及也,兹以支枕无聊,敢祈
表姐,假我一、二日,聆彼洪论,自然沉痼顷愈也,命婢奉告,谅不我挥。

             愚表妹霍春晖敛衽拜

  玉娘看罢,沉吟半晌,便对小桃说道:「你多多拜上小姐,说我领教小姐之
意,另日自着文新来相候。」小桃应诺就去了。

  欲知后来,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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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说风情互谐得趣理丝桐迭奏谈玄

  话说小桃去后,玉娘对文新道:「霍家表妹慕你才名,前日已着老姥来对母
亲说,要请我同你去赏腊梅,是母亲不允。近日闻表妹染些微病,久欲差人去问
候她,不料她写书要接你去。我想,若不放你去,又在表妹面上不好意思,若要
放你去,又恐不便。你和翠楼商量,还是怎么好?」

  文新道:「只凭小姐的主意,我二人如何能决得?」玉娘道:「我想腊月初
三日,是表妹诞辰。备些贺礼,令文新去侍候她一日,伴她一晚,明日就差人去
接回家。你们道是也不是?」翠楼道:「这极是的了。就把送来的腊梅,插在瓶
内罢。」

  文新偷空与翠楼到下房去,把昨夜之事说与翠楼听了,大家笑了一场。看看
日落西山,又是黄昏时候,饮酒之间,文新悄悄戏玉娘道:「贤卿多用几杯,以
助枕席之欢,可以壮胆受敌。」玉娘低低应道:「昨夜畏冷,误引狂蜂入门。今
已知得,自当摈斥,谁许你再历桃园!」

  文新道:「小姐,你莫色厉而内荏,口里是这等说,心里却不知如何念我哩?」
翠楼道:「你两个说什么知心话,如此稠密?」玉娘道:「是说你前夜是非,我
不肯听他,你道他是个好人不是?」翠楼就暗想自己之事,料瞒不得,也笑道:
「文新果然不是好人,他方才竟把小姐昨夜的是非,说与我听。我决不去睬他。」

  文新笑对她面上一啐道:「好油嘴,谁对你讲?你不过是恨寂寞,今晚却来
油嘴弄舌。」彼此说说笑笑,吃完了夜饭。翠楼偶然小解。玉娘乘间对文新道:
「你我之事,已被翠楼晓得,今夜不好留你同床了。」文新道:「贤卿差矣。今
日之事,虽名分主仆,义实倡随,何必避嫌?」

  玉娘道:「话是这等说,若今夜仍伴了我,则彼何以消遣?」文新将手勾了
玉娘香肩,说道:「小生有个善处的法。」玉娘道:「你有何法?」文新道:
「今我三人已是同枝连理,和合百年。

  大家俱在你房里,共枕同寝罢了。「玉娘道:」羞人答答,怎好如此睡得?

  「文新笑道:」一回生,两回熟,羞得什么。「

  正说之间,恰好翠楼走到面前。玉娘忙把文新推开,文新只是不放。翠楼笑
嘻嘻斟了两杯茶,用两手送与二人吃。玉娘就接一杯,文新将右手也勾住翠楼的
香颈,把口来呷这一杯茶。翠楼道:「你且放手,我要睡,让你二人受用。」文
新笑道:「今夜你也受用了。」

  就便附在翠楼耳边说道:「你我之情,小姐已洞然了。只今夕为始,我三个
吴越一家,同共枕席。」

  翠楼只推不肯,要走开去,被文新把鞋子脱下,放在床顶,即将灯火吹灭,
先来替玉娘把衣脱了,又替翠楼解了纽扣,脱去上下衣服,同入帐慢。当夜先抱
玉娘,次及翠楼,循环戏耍。云雨既毕,文新居中,玉娘居内,翠楼居外,交股
而睡。彼此三人,日则赋诗论史,夜则燕侣莺俦,如鱼得水,自不必说。

  到了腊月初二日,晚间同睡。翠楼道:「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小姐还是叫
他当日回转,还是听他住一宿而回?」玉娘道:「若论他去,我们冷静片刻,不
也是好。只是霍家表妹,慕他已久,此去自然要留他,当日是不能回的了。」文
新道:「我若不去,恐霍小姐怪了贤卿。若要去,又怎舍得你二人?好难为情。」

  玉娘道:「说不得,在表妹面上,又是决要去的。你若到霍家,切须要老成,
不可多吃酒,露出马脚来,不是当耍的。」文新道:「我自然理会,不用吩咐。」

  说罢,大家各自要睡,因是明日要相别,各谈及心事,比别夜更见投机,足
足一夜不曾合眼。天明起身,梳洗毕,玉娘备得礼物停当。又要写一封书,交与
文新带去。玉娘、翠楼送他下楼来。即走到后堂,文新辞了玉娘,又看看翠楼,
六支眼睛觑着,依依的出后堂去了。玉姐与翠楼行一步懒一步,转回楼上不提。

  且说文新上了轿,轿夫脚快,不一时已到霍府。门役传话进去,立刻中堂门
已开了。把轿抬到后堂,下了轿,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来迎接。文新遂忙步进
内堂,见了霍公夫妇,要行下礼去,霍夫人连忙用手扶住。霍公称赞道:「我闻
黄甥女得个异人,自前日见过佳作,令人梦寐思想,今日亲见其人,果然名下无
虚士,诚金屋阿娇也。」

  霍夫人道:「小女贱辰,小姐何得过费,兼劳文姐光降?」文新道:「家小
姐多多拜上老夫人并小姐,恭逢小姐华诞,聊具菲礼,特命贱妾走候,幸恕不恭。」

  霍夫人称谢了,又对文新道:「小女弱质负病,日来支枕不能远迎,静依小
间。敢烦上去相见。」便命小桃前引,转过几重回廊,至一小阁。才上梯时,两
个丫环扶霍小姐,立在阁门迎接。文新一看,只见那小姐生得绝色,眉黛似远山,
行云如秋水,脸如桃花,唇似杏蕊。文新见了那霍小姐,不觉魂飞天外,遂上前
相见。

  霍小姐道:「贱妾抱恙,未便施礼。」便看座。文新道:「小姐闺阁名姝,
贱妾青衣下隶,贵贱攸分,怎么敢坐。」小姐笑道:「新姐是中州淑媛,光临寒
门,又是远客,若说有上下之分,便是客气话了。」?文新谦逊再三,方才坐下。

  说道:「家小姐多拜上小姐,说前闻玉体欠安,兹又幸逢诞日,谨备菲物二
式,聊申一觞之敬。外有八行,奉候小姐。」遂取出玉娘的信,递与霍小姐。春
晖接来拆看一番,上写道:

  恭理诞辰,傀乏嵩祝,肃具色锦四端,新纩六束,虽非廷溪雾谷之美,敢代
一觞之敬,祈芜入之。特谕文婢暂侍左右,余情俱详其唇吻叩之,自悉不宣。

  愚表妹黄玉娘敛衽拜。

  春晖看毕,微笑道:「怎么劳姊姊这样费心。」文新吃了两杯茶,就起身来
观玩。那阁子上面悬一匾额,上写「春晖阁」三字,是太宗时魏征写的篆字,字
迹苍秀。阁前腊梅数株开放,满院清香袭人。左右两旁都是红白梅花,四十余株。

  阁后鱼池假山,佳木奇花,不计其数。

  原来这「春晖阁」是霍公未第时读书之处,只有生下一个霍小姐,并无男子,
霍公夫妇爱之如宝,即以此阁字之,故称春晖。与玉娘同庚,少玉娘一月,故称
玉娘为姊。做有诗文青楼集三百余篇,淡雅俊逸,文如其人。平素与玉娘意气相
投,彼此传题吟咏极多。近闻玉娘得了文新,心中十分想慕,要识一面,今早说
她到来,喜出望外,病都好了九分。一见文新,你慕她爱,好像旧相识一般。

  文新见壁上挂一张古琴,便问春晖道:「小姐,这琴外貌颇佳,不知音响何
如?」春晖道:「琴音清亮,妙不可言。想文姐必然雅操轶伦,敢求赐教一曲何
如?」文新道:「赋意初知一、二,愧未知音,还求小姐赐教为妙。」春晖道:
「虽习得几曲,恐不入大方之耳。先请教过,自然也要献丑。」

  遂取下琴来,放在文新面前。文新推辞不过,只得叮当,叮当和起弦来,及
七弦和就,漫调一曲,其词曰:

  落花落叶乱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兮肠欲断,泪痕痕上泪添痕。青
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我有一片心,无人共我说。愿风吹散云,诉与
天边月。相弹尚未终,泪滴冰弦断。人道湘江深,不抵相思半。

  文新弹罢,春晖愕然道:「怪哉,斯何谓欤?」文新笑问:「何故?」春晖
道:「适所鼓《湘妃怨》也。聆子之音,负方得宜,紧而不乱,慢而不断,恰如
水中之明月,难以捉摸,技至此神妙极矣。但和中带哀,感愤抑郁,若有忧患,
我是闻声而错愕也。」

  文新改容,笑对曰:「小姐能审音至此乎。」春晖道:「妾亦试操一曲,求
改。」随即换转坐来,叮当婉转,慢调七弦,弹入正曲。其词曰:

  万分咸亨兮,春风徐飘,金谷如绮兮,万卉天娇。花欣欣兮鸟舌轻询,阳春
之佳丽兮,宜人事之逍遥。或命轻车,或棹仙舡,茶铛黄碗,荒脯香醪,一饭一
石,掷六呼么,尽今宵之逸兴,奚遑讨人来朝。

  春晖弹罢。文新道:「此乃《贺若曲》也。其取音圆而不方,缓而不急,如
空谷流莺,其喉婉转,巧弄如簧,声音之妙,至此神化矣。然弹实宫音而调暗流
于角,清中带和,和中藏哀,其亦有忧患将及者何欤?」春晖道:「妄自数日来,
神魂不宁,举止若错,不意其音之反常也。」文新道:「贱妾妄谈,未足据信。」

  彼此谈说投机,自晚饭后,直至三鼓,方才言倦。当夜另设一榻,在春晖床
前,相去二尺许。卧了又谈,竟通宵不寐。看看天曙,披衣坐起,忽见她的养娘
一路哭哭啼啼跑上阁来道:「小姐不好了,老爷不知为着何事?朝廷差官下来,
将前后门围得铁桶相似,一个也走不出去。」

  春晖、文新尽吃一惊,一齐走下阁来,和老夫人哭着一堆。顷刻差官捧圣旨,
霍公跪接。差官宣读诏书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公而忘家,诚百工之义,捐身为国,乃辅弼之忱。咨
尔兵部尚书霍远,不思世沐皇恩,乃敢与妖党李渥、邵玉等为朋,无君实甚。今
特着锦衣卫官行拿,凡属连身骨肉,不论男女,尽解来京,毋忽。

  宣诏已毕,霍公方晓得是因邵玉株连的。校尉与知府入府查明亲属,霍公元
嗣,只有春晖一女,使女文新和小桃两个,共男女五人。因霍公夫妇说:「文新
不是他家属。」那校尉反疑她是亲女,不许释放,将名单竟写为亲女两个。点名
家属,霍公换了青衣小帽,夫人辈亦尽改装,哭出堂前。

  霍公安慰道:「我自揣无罪,到京自有分辨,你们不用啼哭。只个文新是黄
家外甥的人,如何连累她?」再三央求府尊。府尊替霍公转求校尉,又送他千两
程仪。那校尉因是前两番拿人不着,受过大累,今番决不容情,只是催他上船。

  黄公夫妇知这个消息,和翠楼、玉娘四乘轿子,赶到船边。正校尉官在府堂
吃酒未回,副的在船后巡察,不容四人近船。黄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两银子送他,
才许他到船边相见。黄公与霍公讲话,夫人与霍夫人讲话。玉娘、翠楼一见文新
泪出痛肠,三人哭做一堆,连春晖也是相向而哭。忽听船上传说:「差官将要下
船,你们众人快快回去。」

  文新道:「小姐放心回去,我此去不过半年,自然无事回来。」又对翠楼道:
「翠姐保重,还要你劝劝小姐宽心,不消太悲,后会有期。」春晖向玉娘道:
「姐姐请回,不必过哀。但文新此去,自然设法护送她回来。」玉娘又悲痛起来
不表。再言差官已到,大家乘了轿子匆匆别去。

  后来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8-3 19: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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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掩楼房喜生贵子遭毒棒气死憨郎

  却说玉娘别了文新,回到家中。黄公夫妇见女儿为文新不乐,恐怕她苦坏身
子,和夫人劝慰了一番,吩咐翠楼好生服侍小姐,又叫一个小丫头巧儿,拨她上
楼去用。玉娘闷闷的和翠楼上楼,到了房中,吞声吐气。

  日复一日,玉娘忽然起个恶心咽酸毛病起来。翠楼也是这样光景。不觉过了
三个月,经水不曾见来,腹中渐觉有物,翠楼私对玉娘道:「奴与小姐是一样病
症,像是怀孕的意思。」玉娘吃了一惊道:「若依你说,这如何是好?」翠楼道:
「事已至此,亦无奈何,只细细的商量一个长远之策罢了。」

  玉娘左思右想,不得长策。又过了三个月,已是六个月胎光景。翠楼道:
「我两个如今不便见人了,不若对老夫人说,小姐要编成一部古今女史,有好一
程工夫,将楼房改了关房,我两个坐了关,用心编这部书。老姥叫她在外拿粥饭,
单放巧儿在关板上传递东西,其余一概杜绝往来,待分娩后,再作区处。」玉娘
道:「有理。」就去对夫人说了,叫了木匠,将楼门锁断,两人在内吟诗、叹咏。

  倏忽之间,到了八月十五夜,玉娘一阵腹痛,竟生下一个孩子来,却不啼哭。

  翠楼曾见过这桩事,颇晓得,粗粗收拾。到了十九夜,翠楼也一阵腹痛,连
忙起身坐地,也生一个孩子,亦不啼哭。玉娘帮她收拾,改些小衣,大家穿好。

  过了几日,玉娘见两个孩子,俱不啼哭,因问翠楼道:「莫非两个俱是哑子?」

  翠楼道:「这也未必。或者上天悯邵郎这点骨血,不放他啼哭,万一啼哭起
来,弄出破绽,不但绝了俩孩子性命,连我两人也未必得生,这是上天保佑处,
也未可知。」玉娘点头,半信半疑。

  过了半月,两个孩子,竟像周岁的,俱生得眉清目秀,只会笑,不会哭。玉
娘、翠楼抱他当作异宝,放在一个烘篮里,不时抱他戏弄,不在话下。

  却说玉娘哥子,虽是一个憨郎,却也晓得贪色,平时思想,翠楼美貌,无处
下手。这一晚走到楼上,在关门边将手轻轻的推起,拿下半截板。这也是合当有
事,翠楼这一次偶然忘记闩得,被他推起来,如狗爬一般,钻入来了。

  一望无人,轻轻走入房里,直到床前,听翠楼在隔壁房里与玉娘说话,憨郎
就去揭开帐子,坐在床沿上,取起那枕头来,两手抱着叫声道:「我的翠楼乖乖,
好个风流枕也,我若得与翠楼乖乖同眠此枕,岂不是天大的福气。」

  正要放下枕头,忽听得床里边隐隐有鼻息之声,吓得那呆子浑身冷汗。大着
胆定睛一看,见一个烘篮内,有小孩子两个睡在里面,呆子方才放下心来。自想
道,「这妖怪东西,我平日戏她,她不肯,今她私偷汉子,偷生一对淫种在这里。

  如今我将这赃物拿去,然后好害她,那时把柄在我,不怕她不肯了。「

  遂而手掇了这篮儿走出房来,无人知道。来到关门口,推起下面木板,先放
出篮子去了,然后呆子缩身出来,下了楼梯。不敢回自己房里去,恐怕妻子不容
此孩子,直走到后门,一个家人陆德门首。敲他的门时,陆德不在家,他的老婆
米氏听见敲门,问:「是哪个?」外面应声:「是小主人。要一件东西寄你处。」

  朱氏把门开了,只见黄钺掇一个篮子,与她说道:「千金的宝贝在此,你好
好替我藏着,不许对别人说。若说了,要打你三百皮鞭。」说罢,飞跑去了。朱
氏听了这话不解其故,关了门,拿那篮子到灯前一看,却是两个雪白的孩子。朱
氏想道:「这呆子,何处拿来?又教我替他收藏,且不说出。」只得把篮儿放在
床里。睡了不提。

  却说黄钺寄好娃子,以为得计,就复来楼上。才过老夫人房后,不料有一个
使女在横头走出,见黑暗中有人走过,使叫喊「有贼。」那呆子胆小,吓得慌了,
被门槛一跤,跌倒在地。惊动了老夫人,并三、四个妇女,点灯来照,见不是贼,
却是小主人跌倒在地,两手抱头,又不敢叫痛。老夫人见了,大骂道:「你这畜
生,这般时候不去房里睡觉,却在这里怎的?我去与老爷说知,打你个半死。」

  那呆子,敢怒而不敢言,勉强爬起,忍了痛,走到自己房里去了。

  却说翠楼与玉娘闲谈,忽想起把乳与娃子吃,走到下房,揭帐子吃了一惊,
却不见篮儿了。移灯到床背后及床底下,并没个影儿,忙走来向玉娘说道:「小
姐,两个孩子哪里去了?」玉娘即同翠楼到下房来,掀天倒地,并没有个影儿。

  玉娘吓得呆了,解说不出,又问巧儿:「曾有甚人到楼上来么?」巧儿、老
姥说:「不曾见有人上楼来。」玉娘急得没主意,只是流泪。翠楼宽慰道:「小
姐放心,万一有些话说,我自去承认,小姐只推不知便了。」玉娘又思起文新,
愈加悲伤不提。

  却说黄钺当晚回房,睡在床上,思想翠楼:「当头在我手里,不怕她不肯。

  若我突然而去,彼不知就里,必叫喊起来,又要受我老娘的气,不若明日写
一封书与她讲明,然后我走去,便好抱住取乐。「算计已定,及天微明,便爬起
来到书房里磨得浓墨,蘸得笔饱,写了一句,改了半句,写了两句,又改一句。

  磨了半锭墨,然后却写成道:

  侬一向爱卿之至哉,甚欲一了芳情者,而不竹卿之肯也,故侬之相思病已法
几百遭。于今幸天上落来两个妙物,在吾手里,乃实卿之所以大笑话也,而今不
怕你不肯,不然侬就要出秀起来。你便了不得,了不得。今夜黄昏要到楼上,与
你一乐也,卿可写一字来约我,要紧要谨。

  写完了,念一念,拍手笑道:「好个情书,今夜不怕她不约我去快活一遭。」

  将书折好,又想:「要谁人拿去方好?」忽然想到巧儿:「使她拿去,便神
不知鬼不觉。」遂欣欣将书信藏在袖内,走到房中,见浑家张氏还睡在床上。便
去推开内门,偷了两、三把炒米并三、四个薄饼袖好了,步出房门走到老夫人房
前。

  恰好巧儿掇浴桶出来,黄钺扯她到半边去,袖里摸出两样点心与她,又把那
幅字交她寄与翠姐,说大相公亲自拿来,叫她不要与小姐看见,就要讨回音。

  巧儿欣然领诺了,收在胸前,去倒了浴桶,走到楼下,将关门敲了两下。翠
楼在内问:「是哪个?」巧儿听是翠楼声音,便叫道:「翠姐,我是巧儿,有一
件物要与你的。」翠楼疑是老夫人拿什么物来,忙开了门。只见巧儿拿一方纸送
来,说:「是大相公送你的,就要讨回音,叫你不要对小姐说。」忽见小姐来到,
巧儿缩住了口,急急走下去。

  翠楼关好门,和玉娘转到房中,遂将巧儿话说了。就拆开那折纸来看,果然
是黄钺的手迹。见他文理可笑,白字连篇,字迹怪劣,又好笑,又好气。翠楼道:
「若据此字中间说,天上落下两个妙物,显然是两个孩儿在他处了,不知是神、
鬼吸去的,还是呆子暗地里窃去的。」

  玉娘对翠楼道:「必是他思想你,闯上楼来,我和你在这里讲话,无人照管,
被他摸到床上,私自将篮儿掇了去。」

  翠楼想了一想,跌足道:「是了,是了。我昨晚叫巧儿拿浴桶出来,因要与
小姐说话,心慌忘记关了下边关板,直到寻了这孩儿,走到关边,方才晓得,把
门闩还推在上边,未曾放下。这一定是呆子偷去了。」玉娘道:「如今必设一个
良策回答他,不顺不逆,作个缓兵之计。」

  翠楼沉思了两刻,对玉娘道:「他如今要我回话,不若假意骗他来说话,套
他这两件物事在何处,到那时我再作计较待他何如?」玉娘道:「这个主意甚妙。」

  翠楼遂去到关前,叫巧儿来说:「你可悄悄回复大相公说,我已晓了。等到
今晚黄昏后,可先到关口来等候,我瞒着小姐出来见面,与他说话。」巧儿听了,
应声:「晓得」,就去找黄钺,把翠楼的话一一说了,呆子大喜。

  到了黄昏后,便约会巧儿走到楼上来,咳嗽一声,将手就轻轻在板上敲了一
下,玉娘两个已自晓得。翠楼近来,问:「是哪个?」黄钺听是翠楼声音,即应
道:「翠姐,是小生。」翠楼便开了上半截关门,露出粉面。黄钺见了,就魂不
附体,便唱了一个大喏,笑道:「翠卿,施礼。」

  翠楼摇手道:「低声,恐小姐听见,不大稳便。我问你,日间写的字,你是
怎么说?」黄钺笑道:「是要与你这样,这样。」将两手作个势儿与她看。翠楼
红了脸,低低应道:「你若要和我相好,须把实话对我说,我便依你。」

  黄钺道:「我的娘,你要我呕出心肚与你看,也是肯的。」翠楼道:「你字
中说:」天上落下来两个妙物。『是甚东西?如今现在何处?「黄钺笑道:」妙
物就是你的两位令郎,昨夜被我悄悄拿出去,寄在陆德房里。我思量你短事在我
手里,不怕你不肯,故大胆写字对你说。此是实话,若一字欺你,便生碗大疗疮
在口里。「

  翠楼见他口供是实,遂哄他道:「好哥哥,你既不欺我,难道我好欺你?只
是今夜要我伴你,不能和你作事,待明夜罢。」黄钺就急起来,正欲说话,正听
里面高叫:「翠楼哪里去了?」翠楼忙应道:「来了。」便摇手叫黄钺下楼去,
闭了关门进去了。急得那呆子眼中爆出火来,只是无可奈何了,闷闷的便自归房
去了。

  再说翠楼走到房里,玉娘道:「方才之言,我已句句听了。为今之计,怎生
发付他?」翠楼道:「我有个毒计在此,管教这呆子吃亏。」玉娘道:「你有什
么好计?」

  翠楼道:「小孩子不在这里,正好赖他。今夜我和你就把他的字拿出来,就
送到老夫人处。若明晚来时,小姐喝声有贼,待我先约定夫人房里几个蛮丫头,
捉住了他,奉承他一顿老拳。」

  小姐笑道:「说得有理。」遂开了关门,走下楼来,到夫人房里。玉娘两眼
流泪,将哥哥要强奸翠楼的缘由一一说了,又把这幅字呈母亲观看。

  老夫人看过道:「这个畜生,你老父不知造了甚孽,生下这个不肖儿子。」

  翠楼又哭道:「我家大相公现弄得两个孩子,寄在陆德房里,若翠楼不从,
便要把孩子推在我名下。我想此事倘扬出去,不但翠楼受屈,连小姐的声名也不
好了。」

  夫人道:「呆妮子,小姐与你的名节,哪个不晓得,我自然有个曲直。」又
对玉娘道:「这呆子,作这等勾当。幸喜你父亲不在家里,他若知道了,可不气
死。

  你今且上楼安寝,待明夜这呆子到那里,你便叫喊起来,我随即唤这些妇女
拿住了,打他半死,出你胸中之气。「玉娘谢了夫人,和翠楼回楼上去。

  到了次日初更时候,黄钺来到关门,把门推动。玉娘对翠楼道:「想是他来
了。你去看他,他若无状,待我叫喊起来。」翠楼走到关门口,问了来历,知是
那黄钺,便应道:「你在外少等些时,待小姐睡了,我就来唤你。」

  黄钺又等了一回,不见动静,去推那板时,还喜不曾闭,便捱身入去。忽被
椅子一绊,跌倒在楼上了。玉娘喊道:「有贼在此。」楼下老姥、巧儿报知夫人。

  夫人领了养娘、使女,各掌棒槌,赶上关去。见关门下有人钻出来,各举棒
槌打去。黄钺熬不起,跌了下去,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门外,门内翠楼、
玉娘拿着木棍乱打,门外又被众丫头乱打。黄钺大喊道:「是我!不是贼!」

  众妇女听了,方知是小主人,才不敢打。老夫人大骂一场,倒是玉娘劝解,
方才放他回去。众人也各各回房。那呆子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明日又做出
甚么事来。

  欲知后事,再听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8-3 19: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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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高大尹妙计怜才痴公子弄巧成拙

  却说黄钺那晚被翠楼设计打得遍身疼痛,闷闷回到书房,气得一夜不曾合眼,
思量要出这场恨气,千思万想,无法可设。忽然想道:「本府知府,是我丈人门
生,平素极有胆量,最善于断事。明日我去击起鼓来,叫他拿这般泼妇到官,拶
的拶,打的打,那时我母亲却护她不得。可不出俺胸中之气了?」

  到了次日起来,就乘轿到府堂。此时正发头梆,那黄钺便将堂鼓连敲,吓得
众役不知黄公子为着甚事。那贺知府在私衙听见堂鼓乱敲,想是紧急事情,遂传
鼓升堂。众衙役吆喝一声,黄钺叫屈起来。知府问是何人?衙役禀道:「是吏部
黄尚书的公子。」知府听了,叫请相公。黄钺走到面前,举止失仪,言语失节。

  知府问道:「黄兄有何见教?」黄钺道:「是被家人、妇女打了。」知府道:
「家人、侍女,怎敢打家主?」黄钺道:「是借家母的势来打我的。」

  知府听了呵呵笑道:「尊太夫人岂不知道理,好教家人、妇女殴打公子?其
中必有缘故。须要说个明白。」黄钺道:「因一个泼丫环翠楼,私养汉子,被我
拿住她的私孩,她竟不肯伏罪,反刁唆母亲领了一班恶妇,各执棒槌,把我打个
半死。要求老公祖替我拿来治罪。」知府摇首道:「难处,难处。翠楼既是尊太
夫人之婢,只该求太夫人以家法治之才是,下官怎好拿她?劝兄息怒,家庭之间,
忍耐些罢了。」

  黄钺听了这话,不觉挺起憨来了,说道:「老公祖差矣。朝廷叫你来做官,
要治民间不平之事。我家翠楼这丫环,偷外汉不肯偷家汉,我受了她的恨气,母
亲又替她作主。所以来求你,你又说她是夫人之婢,不好拿她,我便是我母亲养
的,不好惹她。难道你也是我母亲养的,不敢去惹她?」

  这知府见他一派痴话来冲撞自己,没了官府体面,想他是我老师的女婿,不
好发作他,便自起身退堂去了,在后堂写个小票儿:为殴辱家主事,到嘉兴府秀
水县速拿黄尚书家婢翠楼,与家主黄钺究报。差人发到县里去。

  黄钺还在堂上骂道:「你这没用的太爷,做什么官?偷汉事也不敢问,只好
会吃饭罢了。」恰好拿签票的差人出来,说道:「黄公子不须作恼,太爷已出票
到县里太爷,替你拿人责治了。且请回家伺候。」就把票与公子看了。黄钺遂回
嗔作喜道:「这老贺还是会做官。」就上轿回去。

  且说府里差人拿了票,到秀水县来,正值高知县坐堂,便当堂投进。高知县
看了票子,暗想:「贺大人好笑得紧,这个光头票子,又无词状情由,叫我如何
好去黄府拿人?但上司之命,不得不依。我今且拘她来看是甚事。」就签了硃票,
差个公人到黄府中去拿人,限立刻解到。

  差人领票走出堂来,暗想:「黄府的人如何好去拿?她况又是女犯,这事怎
么处。且女犯叫翠楼,就是黄府中出名的翠娘,极会作诗,是四方闻名的女史,
谁好去拘她。如今只好设个巧计,唤一顶轿子,约一个伙计同到黄府,假说是太
爷内子,说是奶奶、小姐慕她才名,今日特差人请到私衙相叙,半日就送回府。

  黄府晓得太爷是个风烈的,敢不从命?骗出来时,送到官府,就由他处置便
了。「

  当时便叫了小轿,同了伙计望黄府来。到得门首,门公人便问:「是什么事?

  老爷在东庄未回。「差人道:」不消你老爷在家。我们两人是县里太爷差来
的,因太爷、奶奶、小姐,一向慕贵府翠娘的诗名,今日奶奶生辰,备得有酒在
衙里,特差我两个押轿来,请翠娘到私衙和奶奶相叙一叙,立刻要等回话。烦你
进去禀老夫人一声。「

  原来这高知县名成璧,系扬州人,新中进土,一文钱也不贪,为官清正,不
奉权责,问事如神,所以满县缙绅,无一个敢慢他。门公进去传报老夫人,夫人
就亲到楼上与玉娘、翠楼商议。两人都委决不下。老夫人道:「高知县是有名的
好官,他奶奶一团好意,特来相请,怎么好却她?还着翠楼去相叙半日回来才是。」

  玉娘就令翠楼打扮齐整,送她出后堂。吩咐老门公跟轿送去。翠楼上了轿,
立刻抬到县前。高知县还未退堂,差人同伙计商量道:「如今且叫轿子放在这里,
我先进去把方才骗来的话禀明了,看官府如何口气,然后带进去。」伙计道:
「有理。」

  遂叫轿子歇在县前,即飞跑进去,把去迹来踪,直对高公禀明了。高公道:
「你们做得是,待我进后堂时,你带她到私衙里来。」差人领命出来,安慰了翠
娘。

  少停大尹退堂,差人就催轿夫抬到后堂,请翠楼下轿,遂引入私衙,差人退
出,门便掩了。翠楼眼见高公端坐在上面,只得跪下叩头。

  高公叫她起来,翠楼平身立下。高公举目看了,果真好个女子,不但仪容娇
冶,而且体态幽闲。又想她的才学,真是世间难得这样女子。

  但府里差人说:「她小主人诉与贺太爷有私养孩儿之说。」

  可惜是个失节妇人。我今日把好话叩出真情,再作道理。便问道:「你是翠
楼么?」「翠楼道:婢子正是。」

  高公道:「你家大相公黄钺,今早在贺太爷那里,说你私养两个孩儿,被他
弄住,你反撺掇老夫人和一班家人、使女殴打他一顿。故贺太爷听了大怒,说:
『天下有这等可恨之事。』

  定要拿你究出奸夫,连那孩子,立时置之死地,特委本县追究真情。

  但本县性虽热心若菩提,生平最重文字。我在这里为官三载,也曾闻你的才
名、你的诗,不期你今日做出这样事来,岂不是白璧之玷,吾恐悔之晚矣。

  你的声名为重,如今到了本县面前,不起公堂之上,招出情由,不但你一身
难保,还要究及他们,这两个孩子也不得所了。那时纵欲为你,也顾你不得了。

  我今吩咐衙役,只说我奶奶小姐请你赴席论文,是要问你个实情衷曲。你快
快对我明白说,我先为你商量计策;你若一字含糊,便到噬脐无及了。「

  翠楼见高公说了这个田地,便毛骨悚然,倒也感激高公。事到其间,也顾不
得羞耻,只得跪下叩头,先谢了他,然后把那十州始末根由,与生那孩子不哭的
缘故,尽情说了一遍,又叩头道:「求天恩老爷保全小婢母子,为邵生留得此一
脉,实万世再生之德。」说罢大哭。

  高公见她已吐真情,就叫她起来道:「据你所说,邵十州是邵卞嘉之子,有
什么为证?」翠楼向怀中取出十州做的那首雪诗来呈上。

  高公看了,果然是他笔迹。便对翠楼道:「这邵生是我故人之子,只为奸佞
害他,逃迹在外。不想他的姻缘,却在你身上。今日虽不知他前去的下落,且喜
他已有个子嗣,我也替他欢喜。我如今且打发你回去,明日我到你府中,按问此
事,你只白赖个全无,我自婉转周旋你罢了。」

  翠楼叩谢。高公立刻传到原差,讨轿打发回去。

  到了次日,高公唤齐衙役,带了许多刑具,到黄府中厅里坐下。摆了案桌,
一班皂快分列两旁,吓得黄府中家人,不知何事?齐上来打听。高公吩咐请大相
公出来讲话,家人报知黄钺。黄钺便来相见,分宾主坐定。高公道:「昨夜府尊
大人发下一票,却是兄台之事。

  据票上所开女犯翠楼,下官闻是令妹之婢,不便拘得,且与兄有主仆之分,
更不便一齐同审,昨已先唤她到内衙面讯一番。她口硬似铁,说并无此情。学生
今日特造尊府,再唤她出来与兄面质,便好定罪,申报府尊了。「

  黄钺就着人叫翠楼出来。老夫人听报这些情由,大骂黄钺,叹气连声。翠楼
换了青衣,步出外厅。高公对黄钺道:「无事相干,兄与下官是个宾主;有事牵
涉到下官,待兄便同子民。今日王府所在,曲直攸分,罪不在翠楼便归之兄,还
须便服来听审。」

  黄钺听了,连忙脱下公服,穿了青衣。高公叫翠楼近前,喝问道:「据你小
主人诉说你私养孩儿,你好好直讲上来,是与谁有奸而生的,免受刑罚。」翠楼
跪下诉道:「老爷在上,容小婢诉个衷情,死亦瞑目。婢子是自幼服侍小姐的。

  家小姐性耽黄卷,朝夕攻书。婢子洗砚磨墨之暇,亦常吟咏诗赋相陪小姐,
惟重关雎之化,岂敢欣郑卫之风。况家主、夫人治家严肃,后堂之内,只有中旬
妇女往来,并无三尺之童出入。

  小姐的卧楼,在老夫人房后,一出一入,必由夫人房内经过。况楼墙插天,
飞鸟难入,梁间室上之行,胡为乎来者俞?老爷但问合府男、女、大、小家人。
婢子之言,若虚一字,甘服上刑。「

  此时众家人等不少俱在旁边。高公都唤来问道:「你们俱是黄府家人,还有
外人?」众人齐跪下禀道:「小的们都是家人。」高公道:「方才翠楼之言,果
是真的?还有疵瑕么?」众人齐禀道:「家老夫人治家严肃,方才所言,是字字
真的。」高公道:「即是真的,你们下去。」

  又叫翠楼上前问道:「据你方才所言,又据众人证你的话,你竟像冰清玉洁
毫无粗心了。但你小主人与你有甚冤仇,忽然起的个无风之波,来诬陷你?且据
他说:」有两个孩子为证。『你若全无此事,这孩子是何处来的?你还要说个明
白,若有半字含糊,我就要用刑了。「

  翠楼又诉道:「老爷不问及此,婢子也不敢言,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意,有
个缘故。」便将去年调戏她的情由,她把水泼湿了黄钺长面衣服,及前夜叫巧儿
送书来,晚上私到楼上,被老夫人到来打了一顿情节,细细说诉。又道:「若说
孩子二字,是男是女?是黑是白?多长多大?今在何处?老爷自问相公,委曲便
知,婢子毫不知影响。」

  诉说罢,便将黄钺写来的字呈上。门子接来,送上案前,高公取来念时,白
字连篇,文理不通,不觉笑道:「这也是千古一书了。」遂叫翠楼下去,唤黄钺
上来问道:「这书是你亲笔不消说了。」羞得黄钺惭愧无地。

  高公便作色道:「你是二品公郎,祖父书香一脉,不想去跳跃龙门,却思量
窃玉偷香,岂是个道理?我且问你,这孩子今在哪里?」黄钺道:「在家人陆德
的妻子朱氏处。」高公便差人到陆德家里取那孩子,连朱氏唤来。

  俄顷间,差人取了篮儿,连朱氏带到案前。高公命掇那孩子,直到座旁放下。

  站起身来,把那孩子细细一看,说:「这倒好一对清秀孩子,像有两岁了。」

  暗暗将一个小包儿藏在孩子身边,竟没一人看见,就命差人掇下去了。吩咐
一个皂隶:「快去唤两个少年乳母进来。」差人领命,不一时,唤到两个养娘。

  高公道:「你去看那两个孩子,像是几岁的?」

  两人看了一会儿,禀道:「这两个孩子,像有两岁了。」高公道:「可抱他
起来,验是男是女?」两个乳母各抱起一个来,解开袍裙看验。忽见一个小包儿
落在地下,响了一声。高公叫取起来看,是什么物。差人忙拾起来递上。解开着
时,却是一股金钗,一锭银子,一幅红绫裹着,写有几行字在内。

  高公看了呵呵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就叫朱氏上来喝道:「你好好说
这孩子是何处来的?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朱氏禀道:「爷爷,丈夫向不在家,
连小妇人也不晓得来历,是大相公拿来寄放的。」高公道:「胡说。不是你与丈
夫两个知情,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处?」

  叫皂隶:「拶起来。」才齐得指,把索一收,杀猪一般叫喊道:「爷爷,且
饶小妇人,待我直说了罢。」高公吩咐:「且松拶,待她招上来。」

  朱氏哭诉道:「小妇人初五日黄昏时候,因丈夫不在家,关门去睡。忽听叩
门声响,认是丈夫回来,开门看时,却是家主大相公。手中掇这个篮儿,忙吩咐
小妇人,说一件宝贝在此,寄与你,好好看管,说罢就跑去了。小妇人不知缘故,
因怕大相公,只得掇到房里。方才老爷来唤,实不知此孩儿是何处来的。如今相
公现在下边,只求老爷问他便晓得,小妇人是冤枉。」

  高公又叫黄钺上来问道:「朱氏说她不知情。我且问你,这娃子是何处来的
交付她呢?」黄钺道:「是治晚生在翠楼楼上拿去寄与她的。」高公道:「你拿
这娃子时还有何人同见么?」

  黄钺道:「只有晚生一人,无有第二个。」高公道:「令妹楼上服侍的,除
翠楼外,还有何人?」黄钺道:「还有一个老姥,一个十二、三岁的丫环巧儿。」

  高公也唤她俩到案前,将许多刑具放在她俩面前道:「你俩个只要直说,一
向在楼服侍小姐,曾见有这孩子不曾,若不明言,就要拶起来。吓的两个一齐哭
道:」是从没有见得,也未曾闻有小儿啼哭。就是夫人房内,还有许多妇女在楼
行动,难道常瞒得?「

  那个高公要拶她俩起来,里面老夫人房中赶出一、二十个妇女,都来替这老
姥、巧儿两个叫屈,说她们都在楼上转动,果是从未见有个影儿的。高公便叫且
放了拶,再唤黄钺到案前道:「黄钺,你这没良心的,你只为要奸骗翠楼。她守
志不从,也是她一念贞洁,你却兴好奸谋计,不知在何处拾得这一个小孩子,却
要移张公帽李公戴,如何移得去?若说这孩子在翠楼楼上取得时,你该在本处指
破她,才是奸真事实。

  纵然要取她出来,须要眼同一、二人说破,或是当时便交尊堂老夫人处,方
使翠楼无可推诿。若单据你说:『独自拿去放在朱氏房里。』

  焉知不是你在别处弄来之物,嫁祸与她?况且方才那孩子身边,现有一幅有
字的红纸和一股金钗、一锭银子是实据的,你们不消推说别人了。「

  吩咐礼房:「恐黄公子认不出纸上言语,你可明读一遍与他听。」

  礼房高声读曰:

  男二人,年二岁,甲申年八月十五日戊时双产,四方君子收留者,奉金钗一
股,白银一两。若得抚养成人,老幼并感。

  读罢,高公复呼黄钺近前叫声道:「这两个孩子,明明是你那迎主之恶的恶
奴陆德所为,不知在何处拾的此子,便与你商量,装在翠楼名下,恐吓成奸。翠
楼如何肯服?今该追那陆德出来一顿板子,敲死这恶奴。只是重究了他,便在你
面上不好意思。

  我如今全了你的体面,姑免追究他罢。你服也不服?若不服罪,我便立刻要
追陆德这奴才到案来。你起来,不怕你不招出和他同谋之情,究追他何处来这孩
子?那时我请你尊翁老大人回府,面告过了,把你与陆德都解到贺大人台下去,
枷号出来,以警将来。你若服罪,我便姑恕你罢。「

  那呆子自听审这半日,已是胆都吓碎了,且高公说要请他父亲回来,再解到
府堂去,一发魂飞天外,不觉肯错认个不是。乃言道:「这孩子其实是陆德路上
拾的归来的了。凡事求老父母大人海涵。」高公方才放下脸道:「若是这般说,
学生只得从轻申复贺大人便了。」

  又唤朱氏上前道:「若论你丈夫迎主之恶,本该重究,既已惧罪预逃,姑免
究。念你既不知情,相公累你受害,这孩子篮内的银子、金钗二件,是因你有几
宵哺乳之恩,我赏你拿去。」朱氏叩头作谢去了。

  又唤翠楼来道:「你相公虽要栽你,耐有主仆之分,你该正言相拒,或诉之
老爷、夫人治他才是,不合以水污他衣裳,又同主母赠之以拳,似有犯上之罪。

  但你家主不应以路拾之儿,诬你肚中之物。皆非其道。我今看你老夫人分上,
不好难为你,你可到小主母那边去请罪罢。「

  又唤衙役带了那两个孩儿回县:「怜他是无母之儿,唤两个养娘,每人给工
银十两抚养他。」断罢,上轿回去了。黄府中男妇和一郡百姓,没一个不称他断
得明白。翠楼上去,到得楼上,和玉娘感激高公这般曲全,又不明白孩子身边带
的字和两件物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时悲喜交集。悲的是邵郎信杳,孩儿又离
去;喜的是孩儿去了,脱了祸胎,且在高公处,所得依了。

  惟有黄钺肚里又气、又恼、又羞。明明两个孩子在楼上拿下来,情真犯实,
却反变出许多不明白的事来,倒屈认自己做出的恶名。一则恐怕父亲回来得知了
见责,二则又怕妻子埋怨嘲笑,只得闷闷的叫一个小童随了,带几两银子,躲在
城外一个草庵中住了三个月,方敢回家。

  自此两个孩子,竟在高公衙抚养。玉娘、翠楼在楼上思念邵郎,未知在霍小
姐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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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霍孝女途中跨凤老忠臣白日归天

  却说霍公为奸臣陷害,家眷都被带进京,连文新也被差官认作他女儿,同春
晖小姐一路起解,只带家人霍忠同行。那春晖小姐见老亲被圄,愁颜不改,只恨
自己不是个男子,何以替得父难。所以一路行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就是与
文新极相爱契,也不曾与他笑话。

  霍公在船上偶然感了风寒,睡了五、六日,她夜衣不解带,烹茶煎药,在床
前伺候,听霍公咳嗽声响,便问父亲可要汤水,执壶斟上。霍公见了,心上过意
不去,对她道:「我儿,这样寒天深夜,却为我有病恙,你在此吃苦,你早些去
睡罢。」春晖道:「爹爹宽心安寝,孩儿自睡去罢。」

  小姐虽如此答应,仍旧不与霍公称道,悄悄的和衣瞌在桌上,将灯藏过,才
一闻床上有些动静,便起来问父亲,可要什么。如此五夜。第六日,霍公痊愈了,
她方才解带安寝。又行了几日,看看行到河南交界,将要起陆路。霍公那晚睡到
半夜,忽梦见一青袍角带官员,直至床前,手执一揭帖跪下禀道:

  「小神乃本境土地,上帝因公一生忠直,今特授公为天下都城隍,后日丑时
时分便有官吏来接,前任是吏部侍郎邵爷隶此职,今已任满,转生九天巡行使者,
专等明公交待,故先差小神来报。」

  霍公听了,骇然问他:「邵公是何人?」那官员道:「他现有令孙大贵人在
尊舟,询彼自知。」遂告辞去了。霍公醒来,却是一梦,残灯未灭,手中还执有
他禀帖,披衣起来看时,是素黄纸一折,并无字迹,心中大骇。

  等到天明起来,夫人、小姐、文新、小桃,都在前,霍公对夫人道:「你夫
居官三十年,幸喜无负朝廷。今阳数已绝,明日便当永诀。」又对春晖道:「我
儿今年长成一十六岁,因你才貌双全,难于择婿,未卜东床。我今不及见你牵红
绣绸,奈何?」春晖道:「爹爹长途珍重,今日为何忽讲这个田地?」

  霍公便将昨夜梦中之事,述于夫人、小姐听了。春晖道:「爹爹梦寐之事,
必未可信。」霍公道:「我一生正直无私,鬼神乃有欺我之事?现据有票揭在此。」

  把梦里接着那黄纸条看了,大家毛骨悚然。霍公道:「我倒忘记了,据梦中
神道之言,我代前任尊神是吏部少宰邵公,他有个令孙现在我舟中。这话不可解,
难道新姐就是邵公的令孙不成?」

  便唤文新近前问道:「我晓得你在我舍甥那边,却不知得你来踪去迹。我想
神道所言邵公者,只有长安集贤村少宰公,他令郎邵卞嘉,与我是通家兄弟。卞
嘉只有一个令郎,讳十州,自八、九岁上,我曾在他府视见,晓得他并无姊妹。

  难道就是你不成?你可实对我说个明白。「文新跪下道:」老恩伯在上,小
子便是邵十州。「霍公吃了一惊,拉他起来道:」贤侄为何至此?「十州就把从
前及改装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大家俱惊得呆了。春晖听文新说是男子,就闪开
半边去了。

  霍公沉吟半晌,忽然笑道:「这也是天作之合了。」便对夫人道:「我看邵
生一表非凡,兼又青年博学,蟾桂高枝,我意欲把女儿配他,未知夫人心下如何?」

  老夫人道:「这事只凭相公主意。」霍公取历日来看,恰好今日是个黄道吉
日。

  因说道:「昨日莫知县送有酒席一桌,还是未动,今晚就作新人合卺之席罢。」

  命小桃请小姐出来。

  小桃进去,请了两次,方才出来。夫人道:「我儿,你爹爹有命,把你配合
邵郎。这也是个佳偶,今晚就是花烛之夕了。」春晖低低答道:「终身之事,自
凭爹爹、母亲做主,但有两件不便之事,孩儿未敢从命。」霍公道:「有甚不敢?」

  春晖道:「邵郎若无改装相随这个缘故到也罢了,只是他一向男扮女装,追
随至此,今日忽然缔婚,变女为男,恐被外人谈论,女孩儿倒是无丝有线了。第
二件,爹爹遭难之秋,孩儿正寝食不安之际,况爹爹说:『明日是仙道之期。』
若果为真,正人丁筑筑苫魂,岂敢效于飞之爱。有此两件不妥,是以孩儿敢违大
人之命。」

  霍公道:「我儿,你说的话,虽是有理,但君子守纪,智者变迁。这邵生因
权奸当国,要害他全家性命,所以不得已改头换面,屈曲依人,也是没奈何做的,
休为狗偷之辈。且你冰玉清洁,志凛寒霜,谁人不晓得?今日作合,何用嫌疑。

  若说到我身后之事,不思新婚,虽是你的孝思,也须想我只生你一个,并无
兄弟,要看你成就终身之事,方才放心。你今日在我眼里从了邵郎,可谓倡随得
人,我就死也得瞑目。「

  春晖低首无言,走了进去。文新辞霍公道:「小侄蒙老恩伯厚情,非不感荷。

  但小侄双亲久违,且在触藩之日,不告而娶,益深不幸,还求老恩伯再择高
门为妥。「霍公笑道:」贤侄不须谦逊,我和你今日两家俱值患难之秋,不必拘
拘礼节。成亲之后,且慢更改面目,私尽夫妇之道,阳仍姊妹之称,少不得老夫
归天之后,候旨定夺家属,那时有事无事,贤婿相时度势而行。「

  说话之间,渐渐日坠西山。霍公催促夫人代女儿妆束,让后舱房与她做了新
婚,自己移房来中舱铺下。吉时将近,点上两支高炬,小桃拥簇小姐出来。此时
文新也换了霍公的青圆领公服、皂靴。两个新人,灯光之下,照耀如天仙相似。

  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之位,然后拜了霍公夫妇,双双携手同入洞房。小
桃自己摆下那桌酒在后舱。文新换去公服,入席饮酒,虽是相熟面孔,也未免装
腔作样,只是略坐饮了几杯,吃了些饭。小桃收了酒菜,净桌子,带上门,就出
去了。

  文新勾了春晖香肩,双双坐于床沿上。文新先脱了袍服来代春晖解衣,春晖
再三推阻,被文新强按住,松了浑身上下纽扣,抱入衾中,又除了小衣。

  春晖道:「奴此身总属于君,但是我父母在患难之中,儿女无偷安之事,巫
峡行云,请俟异日。」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只是夫妇乃百年之大事,一夕
伊始,终身永赖,若是今宵错过了良时,反为不美。日间尊翁大人对小姐讲的,
难道小姐就忘记了?」

  春晖被缠不过,只得顺从,行夫妇之礼,自不必说。若论文新完婚,此次是
初出茅庐第一功;而论征进,乃是三出祁山。盖前在玉娘,乃暗渡陈仓,此则明
修栈道。相抱睡去,不觉红日已升。

  二人起来,霍公将家事写明细账一幅,交与文新夫妇讫。下午便设一席酒,
四人坐下,先对夫人说了几句永别的话,又安慰夫妇,更唤老家人霍忠进来,吩
咐善事主母与小姐。

  遂命烧汤沐浴,换了衣服,写就一道遗表,望北拜谢了朝廷,向南拜过了祖
宗,然后开舱请校尉官进来相见。

  霍公道:「下官致仕在家,蒙圣恩下逮,待罪来此,今呈上帝宣召老夫为天
下都城隍之职,定与即夜丑时赴任,不及面见天子了。兹有遗表一道,烦天使带
上,转达天朝。老夫乏嗣,止此二女,老荆和婢子,一概感烦大人垂青,就此永
别。」

  那校尉听了这话,恐怕他暗服毒寻死,倒用心防变,紧贴得霍公坐船,伺候
霍公动静。

  且说霍公自送了天使出去,遣开夫人、小姐辈,静坐前房。到得半夜,见车
马役从纷纷来接,便闭眼上轿而去。老夫人和春晖、文新、小桃四人,闻得前舱
一阵香气逼人,忙开后舱门来看,霍公端坐瞑目去了。大家号陶大哭起来,外面
校尉官忙进来看验,见霍公这样死法,不胜骇异。

  忙倒身下拜,就赔五十两银子,着地方官员买一具沙板盛殓,又送二十两银
子,为纸帛之费。即委地方官员照管老夫人一只船,自星夜复命去了。

  春晖和文新堂前尽哀,夜不解带,伴着霍公的灵,过了四十九日外,卢杞标
旨倒下,家属流徙广东潮州府安置。老夫人望北谢恩,遂即起身南来。行到瓜州,
文新与夫人商量道:「岳父之柩不便远挚,不若暂寄此处山寺中,倘候有归来日
期,带回家中去,何如?」夫人与春晖道:「有理。」

  当晚,船在金山脚下。上去对寺僧说了,送了三十金谢仪,又蒙众僧做了一
夜功德,抬放在一间绝净的房里。三人一齐拜辞霍公神位,痛哭一场。文新又感
霍公情谊,题诗一首,写在壁上。随即开船。行了两月余,才到潮州府。便着霍
忠去租房屋居住。

  霍忠去了半日,来回复道:「租得一所房屋,是一个大乡宦的房子,十分洁
净,且又家伙齐备。」夫人欢喜,即叫三乘轿子到那里去住。见是三间房子,庭
边栽有数株绿竹,后面一个荷花池,北窗相映,清香郁人。老夫人做房在东边,
小桃横一榻相伴,文新与春晖做房在西边。

  是夜文新久睽之后,意欲求春晖一叙芳情,春晖正言拒道:「男女之欲,人
孰无之?但妾身花烛之夜,一赴阳台,遂符熊梦,今已怀孕半载,岂宜妄动。且
读书明理,须法天时。今天火流行,正人身真阳尽泄之时,应保身预养,勿为情
欲所伤。」文新见说得有理,亦不相强。

  自此文新与春晖在潮州住下,心中却甚念玉娘和翠楼。

  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8-3 19: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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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狮吼时炎凉历尽鹿鸣日丽艳联芳

  话说嘉兴知县高成璧,居官清慎,断事廉明,三年考谕,奉旨钦取进京。欲
起身四、五日前,高公与夫人商议道:「前日收养这两个孩子,幸俱长成聪慧,
皆认你我为父母,竟不知另有个父母在哪里。但收回之时,从未说破,黄家老夫
人至今尚在睡梦里,我欲遣人去通消息,恐反起疑端。若更不别而去,使彼不知
二子下落,予心何忍?」

  夫人道:「此亦何难。只令假说我家小姐久慕黄小姐妙才,要求写把诗扇,
吩咐妇人进去,随机应变,私对翠楼说之,使之放心,便可远去。」高公道:
「有理。」随即差一个家人,备下几色礼物,送到黄府来。

  此时黄夫人染些微恙,不去起身,即命翠楼接待,收了礼物,摆酒款待来宾。

  那妇人看见无人在旁,备细将老爷、奶奶进京,要带两个孩子去的意思,对
翠楼说明白了。翠楼口虽不言明,心下十分感激那高公。玉娘悄与翠楼斟酌过了,
私写下一封字,附寄孩儿,又回送许多玩物、诗扇与高奶奶和小姐。妇人谢别而
去。

  从此玉娘、翠楼,遂不下楼,供奉白衣大士,终朝礼佛看经。凡有来说亲,
俱不应允。黄公夫妇见她才高,不能轻就,也不强她。直到二十四岁上,老夫妻
两个要通她纳婿,玉娘道:「必才如邵解元者方可,不然宁可终身不字。」

  再逼她时,就要秃发为尼起来。黄公只得停了此念,还差人四下通访邵解元
踪迹。后来家人回复黄公,说那解元合宅男女,随同乐公弃官逃遁,已有令旨追
究。黄公将此言,说与女儿。玉娘道:「且再看几年,有什么消息。」自此黄公
竟丢了这念,任玉娘决志不提。

  却说高公进京,选了吏部给事中,便把卢杞奏了一本,就削职归家,优游林
下。过了几年,他公子高旷年已十九,满腹文章,此时带回的两个孩儿,也有十
四岁了,胸罗经史,笔走珠玑。是年三个学生,一齐入泮,一个唤作高邵才,一
个唤作高邵学。亲友填门拜贺,高公十分欢喜。

  那日席上有个同年乡绅武陵源,原任山西观察,丁忧在家。他曾见过二高的
文字,是将来大人物,心下欲将季女琼碧择配高邵才为婿,就央个庠友肖韶美达
知高公。高公应允,要选吉日行聘。只有武公夫人蔺氏,是个极不贤的长舌妇,
访知高公是个穷官,不肯与他联姻。因武公夸说女婿才貌,又蔺氏有个亲弟兰廉
侯,从旁经口赞扬,因此蔺氏勉强从了高公。送了聘来,回聘极其丰盛。

  不意定亲后一年,遇着荒年,高夫人程氏又患疾而亡,高公家业日渐陵替。

  武公虽时有所赠,究竟坐吃山空,岂能长继?武公见此光景,说请邵才来家
读书。

  蔺氏见女婿虽生得清秀,只是寒喧之气逼人。初来二、三月,也有三分礼貌
相待,以后渐渐待慢起来。武公又私下把些东西与女婿寄送高公,被蔺氏得知,
便与武公大闹一场,遂十分厌起高邵才来。

  这邵才生性又是极孝的,在制中通身布服,终日愁颜不改,又不茹荤,渐渐
黄瘦起来。凡是讨茶饭时,蔺氏口里只说讨去与病鬼吃。这些家人、妇女,见主
母轻慢他,个个都学起样来,当时也不叫相公,到人背地只唤他是小高,每每故
意使他听见。只有武公到底敬他,见这个蔺氏这般光景,心下着实不安,就要选
择吉日,把女儿配合,使女婿有所依托。

  蔺氏嚷道:「他家也是做官的,难道不知理数,六礼未修,如何就要做亲?」

  武公主意定了,也不顾蔺氏嚷闹,竞选定九月十三日戍时合卺。蔺氏将礼物
不置,只这随常衣服,若平日有几件好衣服,并那零星物件收好,又不许在正房
屋里住。武公被闹不过,只得把书馆将就与他做卧房。到得吉夕临拜堂时,蔺氏
又骂道:「瞎眼老贼,好端端的女儿,编拣这样穷鬼嫁他。我看他嘴脸不饿死就
够了,还要指望发迹。」

  三朝款待娇客时,各亲俱来相会。这蔺氏的大女婿洪监生,是洪内翰的儿子,
是百万之富的。二女婿是都堂呼延禄之子,叫作呼延升,文理欠通,竟买个举人
在身上。这日来会亲时,跟随女婢,好不齐整。只有高邵才一贫如洗,寒气逼人。

  二位阿姨晚上,到小妹房内看看,两家有二十余个丫环、乳母辈,跟随拥进。

  入房里冷冷清清,不像模样,都掩口而笑,蔺氏故意把些冷言嘲笑,琼碧只
是忍气吞声。

  原来蔺氏是个小家出身,性只爱奉承富贵,搬是非的人。大姊妹两个都晓得
做娘的性子,平日极力哄骗母亲。这琼碧生性是个端贞的女子,比两个姐姐多识
几个字,文理最通。一向姊妹们是同面不同心的,所以今日同母亲也三言两语的
讥笑,琼碧心内暗暗叫苦。

  且喜夫妇俱是少年美貌,男欢女爱,十分相得。高邵才虽新婚,而日夜书声
不辍,半夜方眠,武公听了,深自叹服。惟蔺氏管待邵才,茶饭不得荤酒。无分
上上下下,除了武公,没一个不怠慢他。过了半年,不知受了许多不堪光景。

  一日是二月十二日,乃武公五十岁的诞辰,亲戚都来拜贺。洪家呼延家送的
是彩缎金爵,约有二十余色,高家不过是烛面鞋袜之类。蔺氏故意把大女婿、二
女婿、三女婿之礼物,摆在桌上,逐样指明是某家的,与众人看来看去,要使高
邵才夫妇没趣。

  晚上酒席散后,大家进来拜谢。这洪、呼二家面前,也有斟茶献酒的,也有
掇汤伺候的,惟有高邵才撤出半边,无人理他。种种炎凉势利,只为蔺氏做了这
样子,下人便奉迎主母之意,顺风使来,不怕高邵才夫妻二人志气辍了。

  一日高邵才发个念头,要到长安去走一遭,或者博得功名到手,破破势利闲
气。夫妇到高公处,将岳家事情细细述与高邵学听了,兄弟两个抱头大哭一场。

  高公听见,不知为什么缘故?私下去问高邵学道:「你哥子回家,何故悲惨?」

  邵学就把哥子的话,转达父亲。

  高公叹道:「这也是命之所招,只索忍耐罢了。虽今年秋场在即,娃子家六、
七里路,从未出门的,如何好去得。」遂唤邵才到面前来劝慰他。邵才落了几点
泪,跪下告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养父亲,志欲远游。」

  还未说完下句,只见外面传个帖儿进来,说有福建来爷到。高公看时,写是
寅年弟来之安拜高同年的。进士出迎,相叙寒温,促膝谈心。原来这来公是福建
汀州人,高公同年进士,又同在吏部观政,与高公意气相投。原任刑部左给事中,
今服满进京,特来相谒,匆匆就要开船。

  当下高公留他便饭,三个公子都出来相陪。那来公自目不转睛,把年侄只管
看,对高公称赞道:「如何老年兄,有这般好令郎。」高公谦逊了几句,直谈到
晚,高公便留来公宿在家下。邵才对高公道:「来年叔此去是直到京的,孩儿不
如附了他船去,还赶得及秋试,到彼时只图个进场之策便了。」高公道:「若得
赶这个便去,我便十分放心。」

  高公随将此意说于来公。来公喜道:「这是妙极的事,盘费都在小弟身上,
不须年兄费心。」高公称谢。

  夜深即寝,邵才随父亲到里面来。只见高公取一个拜匣在面前,嗔二子过来
说道:「我儿,你听我说,你二人是我螟蛉之子,你还有嫡亲父母。今我说明白
与你听,你须博得功名到手,图得一家骨肉完聚方好。」便将他父亲避难根由,
与那母亲守志不字之始末,细说一遍。然后开匣取出一本雪梅集来道:「这便是
你父亲从前的制做。」

  又取出一个小封套来,有字两封。又道:「这是你亲母的手迹。」

  二子接了,跪了拜谢道:「蒙父亲抚养成人,孩儿一向未知就里,今日方晓
来历。」高公道:「你二人只要功名早就,快快访你父亲的踪迹要紧。」挽了他
二人起来,高公吩附邵才道:「你今可去向媳妇说知明日要去的事,也好打叠行
囊,收拾些路费,省得明日起身时,匆匆不及。」

  邵才领命,连夜归去,对琼碧说了。琼碧料阻他不住,自听他去,夫妻二人
说了一夜话。天明起来,琼碧收拾她钗细之类,约有五十金,付与丈夫,叫他变
卖为途中之费。邵才又叮咛,不要与丈母说明,在房中点检停当了行囊,就去书
房里拜别,武公错愕问道:「贤婿为何忽想远游?」部才推辞对曰:「承家严之
命,送来年叔上京,不久就回。」

  说罢,拜辞武公要行。武公在拜匣内取出白银三十两,赠为路费。邵才收了,
别过武公,又对琼碧说几句心腹话,忍泪拭眼,叫人挑了行李归到家里。高公见
邵才来,便问:「行李可曾修齐备了么?」邵才指一指道:「我已叫人挑进来了。」

  便拜辞父亲,且又到母亲灵前拜过了。然后兄弟拜别,将那本雪梅集,上下
分开得两本,各执一卷在身,又将母亲写的字,也带一幅在身边。一路同来公设
个计策,认他是父子,随任观场。

  吏礼二部都批准了。高邵才因改作来邵才,入试中式第五名。好不得意,感
激来公不尽。到十月初各省解到乡试录,来邵才把江南试录一看,方晓得高邵学
中第九名,高旷中十二名,两个兄弟俱登乡榜,那来公老大喜之不胜。

  一日有个同年乐志彬来拜,见桌上半本雪梅集,便问道:「年兄这集从何而
来?」邵才答道:「偶从一处得来,年兄曾会此人否?」乐志彬道:「可惜好个
风流解元,一别十五秋,如今不知飘流何处?」来邵才忙问道:「年兄何处相会?

  他又何年相别?致叩始末。「乐志彬就把邵十州始末细细说了一遍。今等邵
十州被李道人神风吹去一十五年,未知下落。今卢杞已遭贬死,朝廷尽赦那为卢
杞贬降官员,前月初十日已奉有司贡衙取出一折纸来,看却开得明白:

  都御史冯之吉,起用吏部左侍郎。

  左春坊欧阳渐,起用国子监祭酒。

  兵部尚书霍达赠少师,荫一子。

  吏部给事中高成璧,起用太常寺正卿。

  淮安知府乐为菁,起用嘉兴道御史。

  龙城知县郁有道,起用嘉兴府知府。

  锦衣卫都指挥费而隐,起复原官。

  锦衣卫千户陆尚质,起复原官。

  解元邵十州准复会试。

  高邵才看罢,乐志彬道:「卢贼时自为受害的官员共九十七名,只此八员,
是因邵老叔连累的,今尽行升转。诏到之日,即期赴任。家君此时,想已到越矣。」

  邵才问道:「年兄为何不在本省乡试,却在北场入闱?」

  乐志彬道:「小弟随家严同邵老叔避难江右一十五年,至今年正月李道人来
说,夜观星象,妖气尽消,文星独显,诸公可以出头。故此邵老叔自同李道人从
吴越一路寻他令郎去了。家君同小弟到淮安驻足,打发小弟进京观圣,就援例入
场,故得附骥尾来。」

  邵才肚里已是明白,邵卞嘉是我亲祖,已有后信在吴越了,但不知父亲在何
处?心下踌躇。乐志彬道:「年兄何用费思。」来邵才道:「小弟是邵氏至戚,
急切不得去见他,所以沉思。」乐志彬道:「今圣恩准十州会试,他明年自然来
京会试,那时就可相会了。」来邵才道:「此言有理。」只得安心住在长安,待
会试过了,寻取父亲。

  未知得见他否,且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8-3 19: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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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访亲闱误入花宫落火坑狂淫禅院

  再说霍夫人自居潮州府后,到十月中,春晖生下个男儿来,大家欢喜,取名
小春。过了五年,文新因想父母,心中如割,又思玉娘与翠楼音信不通,未知光
景如何?岂不耽误她们青春少年。一日对夫人和春晖商量,要悄到江右吴越一路
寻访父母消息,便道看看岳父灵枢,兼候一候玉娘、翠楼。霍夫人久有此意,未
曾说出,今见文新话及,与女儿皆道:「去走一遭。」

  择了吉日,把八十金买了些药材,打扮个小客商模样,辞了夫人、小姐,春
晖就写书寄候玉娘。文新搭了小船,晓行夜宿,不只一月,已到南昌,把药货上
了客店。次日,文新偶闲步行,有三里之地,望见一个殿宇甚大,苍松古柏,环
绕茂密。文新乃自忖道:「这等境界,必是清修之地方,何不进去随喜一番?」

  行到寺门,只见上面题着「青莲宝岸」四大字。

  又行到第二重门,正门关锁,旁边一个小门半掩。推开进去,是一个大雄宝
殿,上到殿中,便倒身礼拜。起来闲步,忽见一个小僧出来,张了一张,走进去
了,俄顷间又是两个出来探一探,又缩进去。不一时走出个中年的来,向文新问
讯道:「尊官他乡何处,何事降临小庵?」

  文新方晓得是个女儿庵,答道:「小生从东粤到此,偶然信步行来,不知是
女菩萨修行所。」那尼道:「原是远方檀越,请进里面随善奉茶。」文新谦道:
「不消,怎当此。」尼固请,只得随她进来。入了小角门,转弯抹角,方到一深
院,收拾得十分整齐,铺设之类,色色皆精。又见两个少年尼姑出来问讯,请坐。

  一个十五、六岁女童,献上四盏茶来。

  茶罢,文新起身告辞。中年尼姑道:「尊官到此,尚未奉斋,如何就要告辞?」

  文新道:「小生敝寓甚远,有三、四里路,还是早去为便。」那尼道:「贵
寓虽远,再坐一刻也不妨。」文新看这些尼姑,个个妖艳,作丢眼色撩人,觉得
不像个正经出家人,决意要辞出去,怎奈这些尼姑,你一句,她一句,甜言美语,
再三相劝。

  文新只是默默不出一言,却自去观玩。那壁上联轴,皆是名人书画,色色可
人,迷眩心目。信步行来,转过廊下,别入一室。文新举目一看,见锦幕四围,
沉檀扑鼻,书画古玩,罗列满目,种种富丽,皆人世罕见之珍,无价之宝。转眼
一张,又见那边壁上挂一古琴,外镶黉馀二字。

  文新暗想,此琴材质非凡,但未知其音调何如耳。这些女尼随后,跟随文新
游玩至此,见其光景,似不像留他得住的,口中吟出二句歌词云:无计留春住,
东风利如刀。其意盖以为她有心要留文新,而文新无意留住也。

  文新转身便问道:「女菩萨口中说什么,想是已耽吟咏否?」这些尼姑便齐
声应道:「相公何轻眼觑人至此,我辈虽系空门贱质,实是宫室名姝,性耽黄台
青灯,故长损尘念而入空门耳。今见相公风流俊雅,满腹牢骚,故不愧羞耻,窃
欲领教于万一。」

  文新意尚未决。这尼姑虽非淫邪之徒,然专好与文人谈论,今文新出口不凡,
知必为才子无疑,决意欲留他,便心生一计来,假说:「相公来了半日,想腹中
已饥,待小尼去伺一味中吃的点心来,请相公。」便留两个徒弟相陪,自己却去
厨下弄了一回。俄顷之间,掇得一盘糕来,请文新吃的。文新不知是计,且又腹
中果然饥来,况且糕味甚佳,一连吃了八、九块,便觉身轻脚重,早已瞌睡在桌
上。

  原来此糕乃秫米磨粉,烧酒拌匀,晒干复浸,如此五、六次,又和好奇花及
许多热物在内。今日文新正坠其计。当下见文新昏迷不醒,众尼便扶文新人内室,
到床上睡好,又留徒弟服侍文新,自去煽下一壶热茶,以俟文新醒来口渴要吃。

  及至漏下三鼓,文新方才慢慢醒来,口里还说好醉,好醉。开眼看时,见那
灯烛辉煌,众尼伺立。起来穿好衣服,往外就走,急得这些尼姑赶上拉住,乃道:
「三更半夜,山门俱已落锁,相公要何处去?」文新无可如何,只得暂住一宵,
思量明日回去罢了。晚上,诸尼争相与文新快活,直弄到精疲力竭方罢。

  翌早,文新未曾起来,诸尼早备得芡宝茯苓糕,人参龙眼肉汤,掇到床上,
要与文新点心。文新俟用过早膳,便要谢别出去。众尼齐道:「相公何性之急也,
敝庵虽陋,绝好僻处山林,别成世外,又无车马尘纷,相公何不暂住几天,一豁
其胸衿,琴、棋、诗、赋,尽可以消闲过日。况我辈又欲请教一、二。相公以为
何如?」

  文新被缠不过,暗想:「我命何蹇至此,今日才到此地,不意闲步遇此这般
泼尼,真是无计可施。」急得目瞪口呆,欲要声张起来,怎奈墙高插天,门深似
海,非徒无益,恐及致害。左思右想,无可脱身。忽然想起:「李虚老的秘囊,
装在衣衿内,何不拆开来一看,必有甚解救的方法。」推个解手,背地里拆开来
一看,呆了半晌。你道写的是什么说话?却写道:??

  九年方脱莲花岸外另一纸,附那保元养气秘术。

  文新看完暗想:「李虚者既知得有今日之难,何不预先替我说明,免遭此厄,
倒说九年方脱此地。想是天数已定,罢了,罢了。急也无用。」只得安心住下,
与这般尼姑分韵赋诗,弹琴唱和,角胜锹枰。在庵一月有余,个个通名道姓,方
知老尼法号幻如,徒弟松风,水月,闲云三人,此外服侍的女童、老姥未知其数。

  一日见了一个女童,手掇一个盒子进来,对幻如道:「师太命我拜上师父,
因闻得近日得了一个仙客,未及奉贺。今先送一盒点心在这里,少顷还要屈师父
与几位师兄相同过去,随喜一番。」幻如答道:「晓得了,我即刻来。」这个女
童应声自去了。少顷又有一个女童卷发的,来请道:「师太等候已久,即同仙客
一齐去罢。」

  幻如对文新说了来意。文新说:「知道了。」即与幻如携手同行。走了一会
儿,方进小门,又行几步,过一小桥,终是佛殿。入了佛殿,就有老尼姑出来相
迎接,随后又有四、五个不削发的少年美妇,一齐接见,迎入里面,分宾主坐定。

  文新就问师父的法号,那老尼答道:「老身贱字真空。」指下坐五人:「皆
是愚徒,名闲如,寂如,空如,静如,皎如,皆是阀阅名家,在此修行,一向凡
心不动,念道甚深。昨日闻说幻如师兄接住仙客,那后生辈闻及仙客出风入雅,
绝妙诗才,各自见猎心喜,不揣固陋,欲班门弄斧,未知相公其肯赐数否?」文
新谦言:「作才谕劣,何足当品题。」彼此闲谈一番,便欲奉杯入席。

  俟坐已定,轮流把盏,猜拳行令饮酒。文新见那末坐一美妇,年可十五、六,
生得分外秀媚。询其道号,知为皎如,此人乃才高道韫,出口成吟。文新见她,
加敬十分,她亦十分敬爱文新。言谈之际,不觉红日西沉,杯盘狼藉,各自起位
闲步。

  少顷,女童献上香茶,文新吃了几杯,女童提灯引文新往睡。真空先拉了文
新,走到床前,脱得精赤,倒在榻上,把双脚竖起。文新便跨上去,放出本事,
极力抽添。然后众尼一一与文新欢娱,五人中,皎如生得秀媚,文新就拉她同睡。

  文新住此,可是数十余天,自此真空、幻如互为宾主,若非东院排筵,即是
西庵设宴。日复一日,光阴迅速,文新住此,不觉有九年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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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老封君观诗忆子小公子得意回乡

  却说邵卞嘉和乐与人匿迹于施宏德之家,春去夏来,秋还冬往,转盼之间,
过了十四年。到十五年春,正月初旬,李虚斋来望他,一见面便称贺喜,说:
「贫道夜视天象,奎光柄于紫微之间,应贤人得志之秋,佥壬消志之日,二公俱
可以出头矣。」

  当下就请他离了地窖,在厅上来坐。李虚斋对乐公道:「贤乔梓气色焕发,
秋间并有佳音,即今当往贵省一看家园,星夜作速进京,明公准于淮阴一路伺候
纶音,今可即先北上,功名垂手可得。」

  贺道:「同邵卞老游吴越间,访有二兄消息,冬尽春初,或者得晤明公子越
地,也未可知。」遂选吉日与施宏德设祖帐于郊外,痛饮一番,洒泪分别。

  乐公往福建,到家数日,便同乐志彬北上,同家小在维扬居住,打发公子入
京援例进场。到十月中,已知志彬中了,自己遂授嘉兴兵备道,竟领凭赴任不提。

  却说邵卞嘉遂令家人陆懋,星夜往长安,探望家乡如何光景?就进京打听朝
事如何?陆懋领命进京去了。那邵卞嘉同李虚斋见风和日暖,遂乘船游览江山之
胜。船到金山,见夕阳西下,新月东升,两人遂登山投宿僧房。次日遍游禅院,
见一精舍,封固甚密,询诸寺僧,虚白道:「此乃霍尚书停榇在内。」

  卞嘉失惊问道:「是几时寄顿在此?」虚白道:「是十四年前,有位老夫人,
同两位小姐舟过此地。闻说是什么降贬的家属,居往广东去,因此种因,在这间
房寄顿此柩。不意一去数年,杳无音耗。可煞作怪,一向平安无事,近来两、三
月间,里面常闻吆喝之声。

  傍晚有不怕事的,在门向里张探,见有乌纱红袍的官儿,屋内侍从之人,拥
满一堂。那人吓坏了,回去大病一场。从此外面封固,等闲也不敢走进此屋左右。
「卞嘉道:」这就是为我受累的霍道翁了,决要开门一看。「

  虚白道:「相公不是戏耍的,若没甚紧要,不开也罢。」卞嘉笑道:「天大
的事,有邵某在此,断不遣累师父。」

  虚白无奈,只得取钥匙,交与卞嘉,自开门去了。卞嘉叫阿寿开了锁,推门
入去,见中间停着灵柩。一张小桌上供了灵位,写着故兵部尚书道庵霍公神位,
旁写孝女春晖,甥文新奉祀。卞嘉看了,先逊李虚斋过,然后倒身下拜道:不意
长安分袂,遂成隔世。皆邵某不才,遣累知己。倘九泉有知,能无怨恫。「遂叫
阿寿渡江备办祭筵。又见壁上有诗一首:

  蟾宫独步正佳秋,忽际春风改迹游。

  已撇椿萱魂欲断,又虚琴瑟泪长流。

  喜随山佩乘东鲁,忧接天恩下凤州。

  万缕愁情谁似也,一江寒水向东流。

  卞嘉读完了,想诗中之意明明是十州口气,细看字迹,亦与十州无异,又看
牌位的字,也是他笔迹。心中暗想:「这字明明是我大郎的手迹,难道他就在霍
公处栖身不成。」少顷,阿寿挑了一桌祭筵,摆在霍公神位前。卞嘉三行拜奠,
泪如雨下,焚帛之后,收了祭筵,即同虚斋享了酸余,又送白金五两,与虚白为
香烛之资,自回镇江府不题。

  却说春晖小姐,自文新去后,过了一年,小春已长成七岁。春晖命霍忠置办
一色书籍,亲自训诲。才到十岁,五经皆通,取名霍继祖,春晖自教他作文。一
十二岁,已是三场通透。一日,后门住的老园公走来时,对霍忠道:「俺家冯爷
和夫人来望你家小相公、老夫人哩。」

  霍忠忙入内报与夫人及小主人知道。你道这冯公是谁?就是那都御史冯迪庵。

  他为邵卞嘉父子之事,卢杞把他同欧阳渐俱罢官而回。那年霍忠入城寻寓时,
偶然问着他管园的周老,禀知冯公。冯公也知道霍公为着邵卞嘉之事,有心要照
顾他,恰好有几间空房在那里,所以一说便允了。霍夫人迎进去,关好中堂,内
外隔绝,从无人见霍家内眷的面。冯公晓得霍家治家严肃,不好来动候,只常着
人送些盘盒进来。

  这几年来忽闻读书之声,通夜不绝,心中十分诧异,差人访问,却晓得是霍
夫人外孙。令婿又不在家,闻说是霍小姐亲自教子,一发奇异。故今日特来要认
那好读书的学生,因同夫人来候。

  霍夫人当下让霍继祖迎接冯公入来,作揖看座,晋接之仪,丝毫不失。冯公
暗暗称奇,坐定仔细把他一看,好个俊秀郎君,如王侯的一般。又想这样年纪,
举止中节,好学孜孜,但未识胸中如何,便欲试他一试。因是乍会,不好多讲甚
话,冯公略略问他家中之事。

  继祖也只致谢冯公照拂之情。后又讲些闲话自别。冯夫人进内去,相会霍夫
人春晖。彼此盘桓半日方归。

  次日冯公差人送个通家侍生的名帖来,请他便饭,就同他公子冯翊,出个题
目,同试一试。却是词泻江湘、气吞斗牛。冯公看了,大加称赏。嗣后常请他去
会课。

  到了庚子年,霍继祖是十五岁。其年是科举年,遂得进学,儒士科举。进场
高中是十七名,冯翊中三十五名。赴过鹿鸣宴,回家拜见霍夫人,春晖喜之不胜。

  此时闻之大赦,可以回家,冯公亲送公子进京会试,就一路送霍家家眷回籍。

  自潮至越,不上两月已到嘉兴府。霍夫人回到家里,门阁不改,家业荒芜。

  赖有霍公旧识等相助,并有许多亲戚,故一时黄公夫妇、玉娘、翠楼都同来
探望。

  霍夫人命继祖拜见姨公、姨婆,黄公惊问道:「此位何人?」霍夫人在帘内
答道:「是小女春晖之子。」黄公又问:「甥婿何人?」霍夫人道:「是长安解
元邵十州。」黄公道:「何时做下这头亲事?」霍夫人道:「根由甚长,容日细
陈。」黄公又问:「文新如何不见?」霍夫人道:「亦有缘故,总俟异日详禀。」

  遂命继祖在外相陪。这里黄夫人和霍夫人相叙衷曲。玉娘、翠楼与春晖相见,
哭了一场,忙问文新何往。春晖扯玉娘到半边去,将父亲舟中配合,到底生子,
及要寻亲别去,至今不知下落,并小春侥幸得中,细述一遍。就唤继祖进来拜见
玉娘。继祖朝上拜了四拜。春晖又命拜见翠楼,翠楼再三推逊:「没有这理。」

  春晖正色道:「我今三人总是姊妹,我之子即姐姐之子,姐姐若不以我之子
为子,将视其父为何人耶?」翠楼见春晖说这话,方受了两礼,把住继祖,两人
相了又相,见他状貌与文新无异,不觉观此思彼,掉下两行珠泪,引得春晖也凄
然泪下。霍夫人就请黄公陪冯公饮酒,留冯公一同住下。老姊妹两人把手久别相
叙,就把文新之事说明,黄夫人不胜骇异。

  次日黄公先回去。过了五、六日,冯公催促起身会试。霍继祖拜辞祖母亲及
玉娘等。春晖把文新所作《雪梅三集》付与继祖道:「此是你父亲所作,你可带
往都中,一路访问长安邵解元十州,便是你父亲,两耳有穿痕为记的。」

  继祖拜受了,自一路同冯公子进京会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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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回祁道尊搅穿欲海旧解元再步蟾宫

  不提霍继组进京会试,再表文新陷在青莲宝岸,不能脱身。到第九年八月初
六日晚上,暗想:「李道人说有九年花债,今已及期,未知有甚机会脱此陷坑。」

  正在沉思之际,那真空等又备极盛酒,来请文新与众尼,正在欢呼畅饮,忽
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甚是厉害,慌得文新与众尼不知所措。正是:

  灾从天降无处躲,变起萧墙难预防。

  看官若不厌烦,待小子自前至后,委曲说来,方知端的。原来这青莲宝岸,
向是藩封的王府,屋宇弘深,真可藏垢纳污。来出家的都是大户人家失节的夫人、
小姐,弄出事来,父母不忍置之死地,又碍着大家规矩,不好休弃改嫁,便多与
业资,借此藏身,仍旧宣淫觅偶,往往引标致男子进去,不弄到死,不放出来。

  这庵东西两院,老幼尼姑,共三十二人。

  六、七年前,曾有个山西客人,来南昌生理,姓祁名五裳,带个读书儿子祁
逢来游学。偶然闲步到青莲庵来,望见殿上一个少年尼姑,接一个穿玄色的少年
郎君进去,好一会儿不见出来。祁逢疑心,坐在殿上观望,直到日落,不见有人
出来。及至里面门声响,见是两个老道婆捉了钥匙出来关门,看见了祁逢,大声
喝道:「你这人,这样晚时在此张头探脑,想是个贼人么?」

  祁逢道:「我是在此闲玩。」道婆道:「闲玩的事,该在青天白日,缘何到
这时候?我欲叫起地方来拿到官司,打死你这野贼。」

  祁逢被他骂了,遂步出山门。一路想道:「我明明见个人进去,如何到晚还
不出来?若是尼姑的亲戚,也没有个后生男子汉,好住在尼姑庵里的。其中必有
蹊跷。明日早来窥看,若有什么破绽来,好叫这些尼姑难受,得我老祁的手段。」

  回寓宿了一夜,明日带过家人,又到庵来。进得庵来走到殿上,不见有人行
动。看那昨日走进去的门儿,紧紧关着。祁逢两人立在门口,尼姑便说道:「我
这里都是女僧,从没有个男客进来。客官请尊便为美。」

  祁逢道:「我们不是要进去玩耍,是因为昨日有个舍亲,年才二十多岁,身
穿玄色绸道袍,头带万字巾,到你里面去,如今还不见出来,我在此候他出来。
唤他出来,说他家中有事等他哩。」

  那尼姑听了,满面通红勉强应道:「我这里哪有人影在此。」又有一个标致
小尼姑出来,问是何事?尼姑便把祁逢的话述了一遍。这小尼姑也涨红了脸,说
道:「有是有这个人进来,只是立刻就出去了,不曾停步在此。」

  祁逢见两人说两样话,料必有蹊跷,便大着胆要跨进门去。两个尼姑慌了,
抵死推住了门。一边要推他出去,一边要强走进去,正在喧嚷,惊动了里边。走
出五、七个道姑来,帮着两个,夹七夹八骂起来,就拾起砖角、石头打出来。祁
逢忍住了气,同家人回到寓中。过了四、五日到城隍庙,见帖一张纸写道:

  原任赣州府知府孙子玉,系山东青州人,任满回家,偶过此地,有次子孙绅
武,年二十岁,头戴万字巾,身穿玄色道袍,面白无须,身随一童,名盛美,年
十四岁,面光而白,身穿青布道袍,今十三日偶出闲步至今七日不知去向,四方
君子有执信来报者,谢银三十两,决不食言,招纸是实。

  祁逢看罢,拍手称奇,归到下处,就把他前日庵中亲见的事,并金招纸上的
言语,对众人说了。众人道:「虽此事有些巧合,但天下事,尽有极幻的,也不
可执滞。况此庵俱是乡绅家眷在内出家,谁人敢去问她。」

  一日,有个周六官从西关来看他父子,祁逢又把这话述与他听。周六官笑道:
「这事也不为希罕。我那里,西门曾家。二年前,有广东卖药材的客人,叫做文
新,生的少年美貌,投宿他店,次日往街上闲走,一去不回,至今三载,杳无踪
迹。」祁逢道:「莫不是也被这些尼姑弄进去了?」

  从此,祁逢要等那庵中人,只是没个乘隙,可以图得。住了月余,他父亲讨
完账目,收拾回山西去了。这祁逢到家几年间,中举联捷。在兵部做了半年主事,
就升为江西南昌兵备道,领凭赴任。正在乡试及期,那典试工科洪大任是他同年。

  八月初二日,贡院边无故发起火,千军万马拍救不歇,一霎时,把一所贡院
烧为平地。一时起造不及了,典试官会同抚按相议,寻个公所,暂作贡院。祁道
尊说:「青莲宝岸里房大,可以借用。」各官俱道:「果然可用。」

  才有个这个语头,各乡宦便写书来讨分上。抚按倒有徇情之意,怎奈祁道尊
撺掇主考,总不作准。尼姑忙了,央人送五百两银子讨情,道尊又不肯受。尼姑
只得去仕乡宦郑阁部出来护法,指望要来弹压。谁知那祁公是有性子的,见郑相
公说话侃侃,又见他发告示挂在青莲宝岸门首,触了他怒,便同试官商量,点齐
一百名营兵,将庵门前后围住,自率了巡捕官与二十名家丁,打将进来。

  这些尼姑为了借庵之事,连日闷闷不乐,恰好这日有了阁老护法,又有告示
张挂,以为无事,正在那里饮酒取乐。忽听得喊声大振,不知何事,吓得这般尼
姑屁滚尿流,无处躲匿,都被猎着。那军士齐发声喊,东寻西觅,两房共搜出五
个男人,连三十二个女人,牵在一处。

  祁公点明,封锁房间,带一行男、女到衙门里来,立刻就审。两个是同胞兄
弟,福建人,为客商到此。又两个一大一小,就是六、七年前所见那穿玄色的少
年。

  祁公便问道:「你可是山东孙知府的公子孙绅武,这小的唤作美盛么?」两
个叩头道:「正是。老爷如何晓得?」祁公道:「我已知得久了。」又向一个少
年道:「你可是文新么?」文新也叩首道:「小人正是。」

  祁公道:「你是作什么的?」文新道:「小人是读书弱冠,也曾游庠过。不
意八年前偶然到庵,便被留住。今蒙老大人打开罗网,得见青天,实为再生之幸。」

  五人供词与文新不甚相远。祁公唤众尼呵道:「这五人说话是不差的么。」

  众尼俱叩首请罪。祁公录了口词,命锁在后堂,拨三十名快手看守。

  明日五鼓坐堂,唤四方总甲,着该备唤三十二名鳏夫,无力娶妻的进衙来。

  总甲领命,不消两个时辰俱唤至,总甲呈上花名。祁公就唤齐三十二名女僧,
用三十二张票,写一个男名,配一个女名,写完当堂逐名点票领去成亲。凡庵中
所有细软,皆听众尼自认,领去过活。这六十四个夫妇,一齐叩首拜谢去了。祁
公唤两个福建人,各赏十两盘费,令他回乡。

  又令书吏取三十二两程仪,送与孙公子,又差浪船一只,直送到淮阳交界,
孙公子拜谢去了。

  祁公看文新相貌俊伟,自问道:「你说是个庠生,如今举业还未得否?」文
新道:「还去勉强完善。」祁公便出题面试。文新拈起笔来,挥成一篇,呈上。

  祁公看了,字字珠玉,言言锦绣。大家称异道:「若据此作,像是发过的前
辈,不是青衿的。」文新尚未知卢杞亡过,只含糊地答应道:「不敢。」祁公也
认他真是怀才未遇的秀土,心中有意要援他观场,就留宿在内堂。

  打听去会典试官,先将尼姑之事细说了,然后又对他说有个嫡侄在此,随任
读书,要本处宗师补名送试。洪公应承了。祁公遂去拜学院,将嫡侄祁文新做个
随任。求他补名送试。

  学院也允了。将青莲宝岸改做贡院,更期八月十五日头场。

  三场考过,揭晓时,祁文新中了解元。报到祁公衙内,祁公大喜。是夕与文
新饮酒,文新即问朝事,方知卢杞已死,又蒙恩赦,才把自己真实履历对祁公说
了。祁公惊骇不已。文新会过同袍,辞谢祁公,连夜到建昌。寻李虚斋处细问,
方晓得父母一向在施宏德家中,今同李虚斋一路反寻他去了。

  心下没主张起来:「不知父亲往哪一处去寻我?我今到哪一处才会着父亲?」
忽又想道:「如今也是个急难之处,一发把李虚斋老的字拆来看罢。」忙取出拆
开,看时,上写着道:

  可先到京会试,不可有误,切切。

  文新看了,只得把寻父的念头暂止住,连夜催船进京。行到京口,叫泊船在
金山下,起来看看霍公之柩。预备香帛,寻到旧处,叫当家虚白取钥匙开门。虚
白闻是新科解元,就吩咐徒弟收拾果豆,然后来候。文新进去拜谒罢,痛哭一场。

  去看那壁上的诗,一尘不染,像是有人拂拭的。因问虚白道:「这壁上的诗
句,曾有人见过么?」

  虚白道:「春间有二位居士到此,一姓李,一姓邵。说是霍爷的故旧,也曾
祭过一番,看见壁诗句不住地鉴赏,叹息而去。」文新闻知父亲到此,不得相遇,
又哭一场。虚白就请文新用果豆。文新送虚白茶金四两,遂登舟而去。

  欲知后事,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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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冰山泮父子同登彩丝牵夫妻重会

  却说祁文新别了虚白,渡过瓜州,直抵山东济宁府,方登陆路雇了牲口,望
河南进京。一日,行到镇上之时天色已晚,便去投宿客店。那店见封条上是会试
解元,分外奉承,就择一间洁净房子与文新宿歇。文新走到后面,因要解手,忽
撞见一个穿油绿布衫的先在东厕里走出来。那人看了文新像似认得的,目不转睛,
把文新来看。文新见了那人,也有些面熟,一时认不起来。

  及回到房里面,看来人好似家人陆懋。就叫店主人来,对他说:「你可去问
那个客房里,后面有个穿油绿衫的客人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店主忙进到后
面来,恰好那人也走出来,一见店主便问道:「你可晓得方才那位穿耳的相公姓
氏么?」店主道:「这位是江西解元,姓祁。他方才唤我到房中去,叫我来问客
人尊姓大名?居住何处?」

  那人听了,自言自语道:「若说解元二字是了,只是不姓邵,如何是我家相
公?」一面说着,同主人走到文新房里来,把文新左看右看。文新也把他仔细一
认,不觉问道:「你客人莫不是娃陆么?」那人也问道:「相公认得集贤村邵解
元么?」文新道:「这我便是。」那人听说,倒身下拜道:「小人就是陆懋。不
知相公在这山下改妆失散,向在何处?如何改姓了祁文新,说是江西解元?」

  文新唤他起来,把十五年前根由细细说了,就问他:「老相公、奶奶,如今
在何处?」陆懋也把家主一向事情说了:「我今打听卢杞已死,合家遇赦无事,
要去报知老相公。不意到此,遇着相公。」两个当晚合做一房,说了半夜话方睡。

  明早,文新道:「我身边正少一人服侍。你且随我进京,待会试过了,同下
来罢。」遂带陆懋望都进发。一日来到集贤村自家门首,只见尘封门户,草满阶
除,甚非昔日光景。开门入去,陆懋打扫厅堂,铺设椅桌。数日内,亲戚、朋友
齐来接风贺喜。倏忽过了残年,到正月下旬进京寻寓,至三场考完揭晓时,文新
中了二甲第一名。来邵才是探花,高邵学、霍继组,一在二甲,一在三甲。

  此时海贼倭寇攻破几处州县,皇上急欲得个文武双全,平伏东南地方。却好
见文新的策论有经济之才,御笔亲点江南浙江、福建、广东等处四省综委将领总
督军务都察御史。赐上方剑一口。四品以上官员,请旨定夺,四品以下官员,先
斩后奏。

  圣旨一下,立刻起行。文新得旨,面圣谢恩,不暇遍会同年。即日登程南下,
遂带了长班家人陆懋,逢驿乘马。不一月间到了淮上,即向淮安府讨了一座大船,
连夜行至瓜州。慌得文武官员忙来迎接。却挂了回避牌,一概不见。泊舟金山下,
上岸祭奠霍公灵柩。

  住持增出山门迎接,地方保甲挨挤伺候。文新进去拜谒完了,将到方丈,只
见一个道人纶巾羽扇,葛衣草履,昂然而入,大喊道:「二兄别来得意?」吓得
这些衙役不知所措。

  文新举目一看,见是李虚斋,急急下堂迎接,就问:「家大人何在?」李虚
斋道:「令尊、令堂俱在镇江府城内居住。」文新听罢,就携手下船到镇江来。

  不一时过了江,泊上岸,同虚斋寻到下店处。文新进内拜见二亲。十六年一
别,今日父子重逢,且得高官,喜出望外。文新就把十六年前情由,并生子改妆,
细细说了一遍。合家夫妇听了举手加额道:「不惟富贵,又且得孙,诚一生之大
幸。」

  一家欢乐,自不必说。

  次日行牌到嘉兴府去,说本院不日按临。自己乘一只快船,连夜赶到嘉兴府,
同一个承差私行。见城内、城外官吏纷纷打探迎接新任都院,十州吩咐承差在城
外等候。自己入城赶到黄尚书门首,见旧时老门公在门口捉虱。十州问道:「公
公,你可晓得你家小姐与翠楼两个如今好否?」

  那老儿把他一看,见他一表非俗,不敢怠慢,便应道:「好是好,只是小姐
做了望门寡,立志要嫁邵解元,又无处寻那邵解元的踪迹,如今已三十一岁了,
还同翠小姐二人苦守书楼,看经念佛。你何敢动问?」十州道:「我是你府里旧
时文新的兄弟,故此问及。」

  那老儿听了,罢了捉虱,披起短衫,一把扯住说道:「你真个是文新的兄弟
么?我家小姐正要问他信儿。我同你到霍夫人家去见我家小姐。」十州惊问道:
「哪个霍夫人?」老儿道:「就是我家小姐姨娘,流徙广东,旧年遇赦回来。一
去十五年,不但一家无恙,更喜霍小姐生下一个郎君来,今年才十五岁,中了进
士。如今许多报禄人在家热闹哩!」

  十州听了,晓得春晖已归,小春已中榜,狂喜出神,同老儿一齐奔到霍家来。

  到得他门,老门公跑去报信。此时夫人已回去,单留玉娘、翠楼与霍夫人春
晖正在阁上闲坐。听见黄家老儿来报此话,一齐出来探望,先着霍忠出来问信。

  霍忠到厅上把十州一看,认得是文姑爷。十州把霍一看,认是霍忠,便叫道:
「霍忠,你可认得我么?」

  霍忠听了声音,一发是了,便跪下道:「相公就是文姑爷么?」十州道:
「正是。你快去报与夫人、小姐知道,我要进来相见。」霍忠甚喜,一路喊进来
道:「夫人、小姐快来迎接,文姑爷回来了。」夫人听了,欢喜自不必说,玉娘、
翠楼、春晖三人听了,这一喜无异死中得活,暗室得火。大家跑到后堂来,吩咐
霍忠快请进来。霍忠重到外厅请十州进去。

  十州进了里面,先拜见了霍夫人,后与玉娘、翠楼、春晖行礼毕,同进春晖
阁上。春晖问道:「你那日去寻公公、婆婆往淮,在何处沉埋?」十州细述在江
西青莲岸内九年,多蒙祁道尊救出,改姓得中,及今授四省都察院情由说了一遍。

  春晖道:「若是这等说来,你与继祖儿是父子同榜,曾会过面来的了?」十
州道:「我因是回来要紧,这些同年都不曾往来。虽在曲江会酒半日,见一个少
年姓霍的,还有一个姓高的,又一个姓来的。三个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我意
中十分羡他。不想,姓霍的就是我孩儿!俱未知我别后,他如何就得中举?」

  春晖把,叫他自己读书及冯公请他事情委曲说过,又微笑道:「你如今还有
一件喜事。你如今尚未知他哩。那姓高的是你何人?」十州说道:「不过同年兄
弟。」

  春晖道:「只怕不是你的兄弟。」十州惊问:「这话怎么说?」春晖说:
「你去问玉姐姐、翠姐姐,她自晓得。今我要下阁去。」

  十州扯玉娘、翠楼两只手,要问明白。玉娘将别至末年八月中,生下儿子。

  说到这话就红了脸,叫翠楼说。「你就说养了两个儿子,被痴公子偷去,及
高知县保全两个孩儿,教养读书,一名高邵才,一名邵学,同年入泮。今中的高
邵学,便是我和你的骨肉。」

  十州大喜道:「天下有这样奇事!有高公这样好人!」然高邵才不见,想是
不曾中。然中了邵学也是天大欢喜的了。玉娘道:「两个孩儿是差不多几日生的,
又是一样面孔,比不出你我。如今不知是我养的孩儿,是翠楼养的,实难比。」

  翠楼道:「有何难比?我记得,小姐产下的腰间是有黑痣的;奴养的,腰间
是无黑痣的。」玉娘喜道:「你倒看得仔细,日后就易认明了。」就问十州道:
「我和翠楼的终身事,你如何对我父母说?」

  十州道:「这有何难?我明日就公坐察院了,少不得嘉兴府官员都要齐来恭
谒,我就命乐道尊与郁知府到尊翁处,待我选个吉日,乘龙便了。」玉娘二人掩
口而笑。

  须臾,摆上夜饭,大家开怀畅饮,直吃到夜深方才撤席,净手去睡。春晖床
在右间,玉娘两人床在左间。春晖欲让十州先到玉娘那里去,玉娘欲让十州先到
春晖这边来,彼此推逊一回。十州只得先在玉娘、翠楼处叙了半夜,然后到春晖
床上来。这一夜,四人如胶似漆,说长道短。天已微明,大家起身盘桓了一刻。

  十州吃了早饭,别了夫人等,就出城来,到饭店上叫了承差韩孝,复入城来。

  行到察院,十州直入后堂,看守的衙役不肯容他进去。韩孝喝道:「察院老
爷在此,你们不得放肆!」吓得这些人魂不附体。韩孝他就把后堂门开了,替十
州换了公服,先写一面牌挂出去,说本院即日行香。这许多官吏闻报按院已进衙
门,吓得魂飞魄散,急急风马来候。到得辕门见已挂着行香牌,许多官吏候院君
出到学里谒庙讲经过了。

  回至察院,众官递上谒帖。按君吩咐,单请乐爷、郁爷相会。先是知府郁有
道,进谒庭参过,就请到后堂。十州谢道:「当年在龙城时,家君蒙老世台大惠。

  次又以宅门不幸,累世台林居数年。「郁公理会不出,打恭道:」卑职并未
惠太老先生,大人莫不错认了么?「那按君笑道:」前年治龙城时,为五马强盗
一事,家君承世台数千金之惠,难道忘记了?「郁公道:」这事是长安邵卞老的
事,大人何以知之?「按君笑道:」名十州,号有二的就是小侄。「郁公失惊问
道:」大人是改姓高发的了?「按君道:」是。「略问了几句倭寇消息,便起身
告辞去了。

  按君又请乐道尊进,接住相缉道:「老年伯自京口一别,倏忽十六年,愚父
子深感至情,难以尽言。」乐公一时不认得按君就是邵十州,呆睁了眼把按君看。

  按君又道:「焦山分袂之时,老年伯不记得改妆分散么?」

  说道这话,乐爷仔细一看,又认两耳,方说道:「你莫不是有二贤侄么?」

  按君笑道:「小侄正是。」就把焦山别后情由说了一遍,将今欲求老年伯与
郁公为冰人之意说了。乐公喜道:「这个在老夫身上,明日就去效劳。」说罢,
告辞出去。

  到了明日,约郁知府同到黄府来。黄公出来迎接进内,分宾主坐下。乐公就
把十州求婚之事说知黄公。黄公道:「两位公祖见教,自当从命。但只小女有个
缘故,立志不字,今已年逾三十。俟问过小女方敢复命。」乐道尊道:「令爱立
志不字,莫非为邵解元的缘故?」黄公道:「正是为此。」乐道尊道:「晚生不
是对长公也不敢说,这祁大人就是邵十州。他改姓了祁,如今又中了江西解元。」

  把江西改妆始末复叙一番。黄公骇然大异,只得允诺择日成亲。玉娘、翠楼
重赴前盟,自不必说。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8-3 19: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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