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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古香] 【玉楼春】(全)作者:海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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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全)作者:海皇牙

                玉楼春

作者:海皇牙
字数:91690
编排:scofield1031



              简介及被禁原因

               《提要》

  清代小说。全名《觉世姻缘玉楼春》。题「龙邱白云道人」编辑、「颖水无
缘居士」点评,其真实姓名不可考。有焕文堂刊四卷二十回本,啸花轩刊十二回
本,恒谦堂与二酉堂刊二十四回本等。

  书叙唐代宗时京城举行扑蝶会,卢杞因诗作欠佳,为秀才邵卞嘉所讥,卢衔
恨而去。数年后,卞嘉子邵十洲长成,应试中解元。时卢杞已居相位,寻报前仇,
竟诬为逆党缉拿。十洲乔扮女妆逃走,匿于福善怪庵,与至庵中烧香的黄太宰女
玉娘及婢女翠楼私通。后十洲被玉娘的姑父,兵部尚书霍达招为婿,(霍女名春
晖)。

  继而霍达被诬获罪,后暴卒,家眷充军潮州,十洲亦随往。六年后,十洲自
潮州北上,经南昌金莲寺时为群尼所留,越五年始得脱。时卢杞已罢相,十洲遂
入京,赴殿试中二甲。三妻所生三子亦同榜及第,后全家重新团聚。书名即由三
妻名字中各取一字组合而成。

               《玉楼春》

              清·嘉庆年间禁

  遭禁原因:

  房中术、性虐待情节本书为臭名昭著的明清淫书《巫山艳史》的翻版,其刊
刻书坊啸花轩为康熙年间专刊淫书的书坊。书中主人公皆不务正业,四处拈花惹
草,以道家「房中术」折磨摧残青春女性,品行极其恶劣,是封建男性歧视女性、
虐待女性的一部活證.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9-7 19: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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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小孟尝诗酒订盟大奸雄睚眦中祸

  诗曰:

  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

  今人面似人,兽心不可测。

  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

  但结口头交,腹里生荆棘。

  话说大唐代宗年间,都城三百里外,有个集贤村月浦桥,住一位官人,姓邵
名玉,号卞嘉,取卞和璧献之义。父拜铨部少宰,母封二品夫人,垂髫入泮,椿
萱并凋。十五岁上娶了太史方定隆小姐为妻,十六岁便生一位男子。是五月端午
日生的,因天中节日,取名天节。只是关煞太重,艰于抚养,为此将他穿了两耳,
戴了金环,这都不在话下。

  单提邵卞嘉,虽是书香世泽之家,却淡于功名二字,好的是歌词咏诗,嘲风
咏月,慕的是齐孟尝。当时一流人物,侠气干宵。所以座客常满,樽酒不空,西
秦东鲁,北晋南吴,声气嘤鸣的何止千百。因此人号他叫做小孟尝。

  一日,正值二月念五日。东京风俗,这一日不分男女,俱在郊外踏青游戏,
名叫扑蝶会。邵卞嘉就吩咐苍头预备酒席,往郊外先占一块有趣有景的山场,邀
了二、三个名妓,同几位诗酒朋友,车马纷纷,前去游乐。正所谓:

  花笑春风,驾啼丽日。

  这些男女,老的、少的、俏的、俊的、浓妆的、淡抹的、携手的、并肩的,
络绎不绝。邵家占了一块地方,才铺毡席地,未及把盏,只见家里一个门役匆匆
来禀,说有一个远客拜访,是个应科生员,河北人氏,必要面会。将名帖呈上,
上写通家盟弟卢杞拜。那邵卞嘉是好客的人,见说远客相访,就吩咐门役发轿去
请卢相公到此相会。门役道:「卢相公现在山中伺候。」卞嘉随唤两个书童同门
役,立邀卢相公相见。

  原来这卢杞是一个极奸狠的心肠,最可憎的相貌,只有二尺七、八寸长的身
材,脸如炭黑,左半边却又生得古怪,浑如青靛,染成黄髯数茎,却似铁丝出地;

  黑麻满面,却如羊肚朝天。请到面时,但见:

  头戴凌云巾,黄多皂少;身穿布道袍,挖旧填新;两只酱色袜,头穿底落;

  一双半红鞋,跟倒墙歪。不是武大郎重生,今日定是柳树精下凡尘。

  当下卢杞行到跟前,童子报说:「卢相公请到」。说尚未完,早已笑倒半边。

  这些家人、朋友见了这个鬼脸,个个笑得两眼没缝,连邵卞嘉没法起来,也
忍不住的笑,一时打恭作揖,晋接的礼仪都弄不出来。揖罢站立,个个扯唇口笑
个不住,卢杞已觉没趣。邵卞嘉没法,只得吩咐家人暖酒入席。当下团团围坐。

  三杯已毕,卞嘉命斟大觞,首恳卢杞行令。卢杞推辞年幼,转求别送。

  才开得口,引动众人又要发笑起来。那对面坐的就是闻子先,他便欠身说道:
「既卢盟兄不肯赐教了,小弟忝在痴长,只得僭了先。」竟接这杯酒在面前说道:
「今日良辰胜景,诸贤相集,此会不亚兰亭,大家俱要赋诗饮酒,极欢而止。」

  众人齐道:「遵教,遵教。」闻子先道:「今日八客相叙,限定八个诗题,
四个七言绝、四个七言律,拈阉咏句。是何八题?

  蝉琴、蝶拍、鱼梭、燕剪,是七言律;

  茉莉花、蜜萱花、海棠花、水仙花,是七言绝。

  先将各题书成八纸摺好,盖于空盒内,捱次送去,酒到,拈开绝句律诗,随
意赋就。举杯时,对席按板,连通三板,诗不成者,左右各罚一大杯;四板不就,
罚二杯;五板不完,罚三杯;六板不完,左右罚五杯;合滞株连俱罚三杯。本身
出席供役。「宣令已罢,当下首座的叫做张愚谷,所作虽不济,却也弄得将就的。

  他手拈一纸,是茉莉花韵分香字,酒到时,口占一绝云:

  清芬堪伴幽北凉,送得薰风满院香。

  来自越裳移种后,六宫争秘绿云傍。

  闻于先道:「诗虽平常,却成得迅速,姑免罚。第二就是自家了。」张愚谷
便把酒送到闻子先面前。他也拈来,却是蜜萱花韵分风字,遂口占一绝云:

  迎秋沾露绽金钟,翠带轻飘怯面风。

  香远北堂逾暗射,自消忧字在胸中。

  诸友俱拍手称赞道:「妙句,妙句,毕竟是作家不同。」闻子先谦说不敢。

  第三就是妓女刘晓霞。闻子先送酒过去,她拈得蝉琴韵分藏字,使口占一律
云:

  槐阴冉冉覆匡床,一曲幽然奏峄阳。

  闻向风调松泠泠,清逾泉响石浪浪。

  先时预报商音动,应律徐看漱气翔。

  莫道无弦偏有韵,广陵终在奕中藏。

  吟罢,众皆称妙。

  第四就是卞嘉。他拈得是燕剪韵分依字,亦遂吟一律云:

  差池两羽弄春晖,恋社还寻旧字归。

  贴水掠来疑裁绢,入云裁去欲成衣。

  帘前双股开还合,袷后友输是也非。

  可恨离肠揉不断,落花飞去总依依。

  赋毕,众皆称赞好捷才。

  第五就是妓女蒋兰仙,也赋一律,题是鱼梭韵分哦字:

  池边公子柳中过,池内文人学掷梭。

  动处穿萍疑织浪,静时依落亦纵波。

  临渊羡处空惆怅,戴月归来费揣摩。

  只有幼与愚齿折,误听泼利罢吟哦。

  吟罢,各席称好。

  第六是王子隽,拈题是蝶拍韵得春字,即吟一律:

  翩翩两翅粉光匀,歌舞场中度此身。

  声到慢时应赴节,缨从拂处若含颦。

  有时停板风前待,何处当筵草际寻。

  试约周郎与同梦,花房柳幕各生春。

  吟罢,众人称道佳作,佳作,风流恰与晓娘、兰娘鼎足而峙。

  那第七位是妓女秋翠。王子隽送酒过去,秋娘接了,拈题得海棠花韵是中字,
即赋一绝云:

  莫姺无香犹有痕,须知有韵在园中。

  太真妃子三杯后,衬此娇枝两颊红。

  吟罢,连忙把酒送到卢杞面前。

  这末阄却剩得水仙花题目,韵分郎字。只见卢杞接得酒杯到手,止呆呆的举
杯停目,三板不成,渐至四板、五板。左右已是连累罚过三杯,看看又六板将完,
还不像诗成者。左首坐的张愚谷,只得向卢杞道:「盟兄名邦异材,何吝赐教?

  弟鼠量已盈,万难再饮了,望见教为盛。「卢杞面皮涨红,过意不去,只是
做不出来。

  看官,听说那卢杞也是青衿,为何只四句诗做不出来?因他平日只用心于八
股文字,起承转合,如何晓得诗有三练,练句不如练意,练意不如练格,种种微
细的道理。所以六板既成,并无只字奇观,只得遵依令官,出席听差候罚。合席
俱罚三大杯。左右二人陪罚过了,这边说:「想是得罪卢兄,故意不肯赐教。」

  那边道:「我们淡劣之才,想是不堪教训的。」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卢杞
站在旁边,越觉没趣。卞嘉与众人为罚酒过多,个个饮得酩酊潦倒,都要到山前
闲步,醒一醒酒再坐,说罢一齐起身。

  在卢杞入席半日,却不曾吃得半杯酒、尝得一品馔,本性原是贪杯,况又枵
腹来的,说不出一肚皮气,也只得随众人下山闲步。肚里疑众人行这个令,分明
是要奚落我,已有八、九分不悦了。恰又遇一个恶少,却穿着大红夹袄,一路摇
摆卖俏看来往妇女,众人都厌恶他。邵卞嘉已有六、七分酒意,遂口诵二句道:
「胸中多臭虫,腹内少文章。」

  这不过是厌那恶少的气习,不期而念此二句。不料那卢杞听了,错认「卞嘉
是有心讥诮我」,便勃然大怒,不别众人,忿忿而去,说:「我若有一日得志,
誓必杀尽此辈。」及更席时,不见了卢杞,卞嘉遍寻不获,大不过意。归时,又
令家人访问寺院各寓,欲亲自乘马答拜,要送程仪请酒,不意杳无踪迹,只得罢
了。

  怎知卢杞记恨在心,昼夜发愤攻书,五、六年间,遂成名士,后来多少官吏
士民受他大累。不知卞嘉如何躲避,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玉口神奇术成名痴秀才穷途哭遇

  话分两头,且慢说卢杞一段话。今日再表一个极奇的术士,也是来谒卞嘉的。

  却说江西建昌府麻姑山,有一个丹霞洞,相传是个仙迹。离洞数十步,小桥
曲水,有几家隐士山居。内中有一人,姓李名偓,道号虚斋,性好山水。

  一日,到吉安府永嘉县玉笥山闲步,遇一道者,传授他鉴视气色,知寿夭穷
通的妙术。归家将此术小试,屡试屡验,求相者拥挤不开。

  一日在自家门首,见一人匆匆前过。他一眼溜着,忽然分开众人,如飞赶上,
将这人一把拖住。

  那人吃了一惊,李偓不等他开口,把那人拖入门时,拂椅安坐,口称:「太
史公何来?」

  那人摇头道:「兄莫错认了,小弟是落难之人,如何尊称为太史公?」

  李偓笑道:「台翁言小子错认,但小子看尊貌,天庭巍耸,日月夹垣,年方
舞象,便当手拾芹香,观光上国,虽未与鹿鸣之席,亦能食廪饩之粟。如今该第
四次观场了,是也不是?若道得是,后面妙境正多。请问高姓大名?」

  那人道:「学生姓欧阳,名渐,字鸣卿。十三岁入庠补廪,今年二十五岁,
先是进场实是三次,先生之言,大约有验。只是说四次现场,学生今岁府里也不
曾录遗才,又无盘费去赶,人情恶蠢,馆主人见今年没有科举,不但借贷不肯,
连来岁馆亦辞了。昨晚心绪不佳,吃了几杯酒,把学生严课一番,反被主人大怒,
连馆童也讥诮许多冷淡言语。我想大丈夫不得志于时,为鼠辈所笑。况年近三旬,
尚未有室,适才起个短见,欲向莲花峰茅庵中去做个头陀消遣。」

  李偓笑道:「台翁之言,不是有志气的念头。据小子细观尊客气色,鹎蛇缠
于天乙贵人之上,不过六十日偃蹇,便开云雾以见青天。今科秋桂第一枝,非公
子不能扳折,此去联捷无疑。今试为台翁卜一先天数,看有甚机会进场。」

  就把壁上贴的诗稿信手拆一字来,不觉大声道:「怪哉,怪哉,数主东南方
有贵人提拔,有奇遇入场,发解无疑。」就吩咐备饭款待欧阳相公,随伸手去那
钱柜内,将平日所得之银,尽数取出,恰有十二两之数,双手递与欧生,送为盘
费。家人摆出饭来。

  宾主饭罢,李偓道:「试期已迫,今日尚可赶行五十里,不敢久留了。」欧
阳渐收了程仪,起身谢别,忙忙前去,行四、五日,已到省城。

  那日已是夜分时候,一时找不出下处。他心性是爱洁净的,又不肯招商宿歇,
暗中东走西望。见一古庙,三面墙壁俱倾,隐隐露出些灯光来。欧生便捱身进去,
推那一扇小门,原不曾关,步将进去。中间是关帝神像,两旁是卧房,东边一小
侧厢做厨房,有一老道士在灯下烤火。

  欧生道:「老师长,小生是远来投宿的。」连叫数声,并不答应,但见他点
几点头,摇一摇手,又去指一指耳。原来是个聋子。欧生又把投宿的话嚷与他听,
告声相扰。也不想吃夜饭,拿着灯照到左边小房里,却有现成草铺。解开被套,
倒身便睡。

  忽梦见两亲走到门前,犹是贫时寒酸光景,凄然可伤。及醒来想起两亲,又
想年已及壮,尚未有室,虽承李老盛情,资助盘费来此,计场期已在三日之内,
未知何由进场。遂遂堕下几点泪来,不觉放声大哭。自二鼓直哭到鸡鸣,方才住
口。

  忽惊动了贴壁一位官员。原来这壁是个皇华馆。那官员是个广东潮州人,姓
冯,名之吉,号迪庵,甲辰进土。生平一清如水,又敢作敢为。现蒙钦召掌堂都
御史,驰驿进京,连日被抚按请酒厌倦,那夜又是一个同年请酒,吃到半夜方回。

  因连日劳顿,正要熟睡,欲明晨起马。却被欧生哭声,聒得十分不奈烦,眼
也未曾合。他平日固是盛德长者,却又是极躁暴的性子。想是地方官不曾肃静地
方,驿丞不小心,致客人酗酒撒泼,心内大怒。天色微明,便写手批,差听事官
拿地方、总甲、驿丞等,立要这个夜哭的人到案。

  信票一出,驿丞吓得魂飞魄散,保甲吓得胆战心惊,四面八方沿门捱户,一
时查不出来。知县闻知,亲来捕捉。还喜欧生哭声未止,就有人访察出来,就是
庙中哭出来的声音。驿丞同八个公差一齐拥入庙门,老道人唬个半死,欧生兀自
拥衾呆坐,眼睛尚是红的。

  起先是三、四个人到房内一探,便大喊道:「宪犯在这里了。」

  欧生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唤我是个宪犯?」未及开言,忽见一、二十人蜂
拥而来,一条锁链套在颈脖上,拖下床来。众人替他披衣穿鞋,拿到驿门。此时
轰动了南昌一省官员,都来候问。到馆门时,听得冯公便服坐堂,怒容可掬,各
官俱不敢传禀,未得相见。

  但见听事官喝道:「拿到犯人解进。」把欧生带到丹墀跪下,众人吆喝如雷。

  冯公把案一拍道:「你是什么人,敢在皇华驻扎之所黑夜号哭,是何道理?」

  欧生禀道:「生员欧阳渐,是在这里应举的,不知大人光临驿递,有失回避,
致于天怒。」

  冯公喝问道:「你既是应举生员,后日已是头场了,不去习静养神,却在这
里胡啼乱号,难道哭下一个举人来么?」

  生又禀曰:「生员正为着场事悲伤,更有一天苦况,不堪细诉。」

  冯公道:「也罢,你既是应举的,我如今先考你一考,通不通,我自有说。」

  叫左右写五个题目来,说道:「不须起草,以点香一炷为度,香完就要交卷。」

  欧生五题到手,真个不起草稿,不加点,一挥而就。及做完交卷,香尚有寸
余。冯公接来一看,还只说是先完了一、二篇,及看下去,却是五篇俱完,篇篇
如锦心绣口。不禁失声击节道:「奇才,奇才。」站下位来,忙吩咐讨衣冠皂靴
来,更服相见。

  一霎时件件取到,装束如新郎一般。欧生要行廷参礼尊他,冯公却再三不肯,
谦让许久,然后行个南北立接见礼,揖罢安坐。欧生谦道:「老大人在上,学生
何敢抗礼?」冯公道:「正要请教衷曲,不必回逊。」欧生只得坐下。

  忽见听事官禀道:「门外各官齐来伺候。」冯公道:「且回他下午相见。」

  书房就取白牌一面挂出,上写一应官员俱于下午参谒。这些官员备酒,见挂
了此牌,俱回衙去了。

  且说冯公待茶罢,即吩咐备酒。须臾入席,饮了几杯,欧生方把一段情由,
及遇李偓并哭泣始末,一一呈诉。冯公笑道:「原来是这个原故,不难,不难,
且开怀畅饮,活泼文机。」

  二人直饮到八分酒意,方才撤去酒席。冯公就取牌票出来,亲笔写道:

  建昌府廪生欧阳渐,宏才巨儒,仰本省学道补名送院。

  写完,遂令知府将此牌谕转达学道,命他补送入闱。知府立刻将此牌呈示学
道,造册补送入闱。冯公又取白金百两与欧生,为春闱之费。欧生拜谢告辞,冯
公送至仪门而别,欧生仍回庙中。只见南昌知县差八名皂快请欧生更寓。八人轮
流更役,补陈食物,色色完备,又赠白金五十两为考费。

  及入场后,揭晓之时,果然第一名是欧阳渐。他也竟不回家,一直进京。春
来会试,中试二甲第四名,选入翰林院庶吉士。不半年,居然学土之职。所以轰
动了江西一省贤愚,都说李握真是半仙,言无不中,因即起他一个道号,称为玉
口神,是说他开口灵验的意思。

  一日,李偓偶想帝都必有异处,要去遨游一番;欧公又频频寄书来请,遂择
日起身进京不题。

  未知邵卞嘉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玉口神奇术成名痴秀才穷途哭
遇作者:海皇牙话分两头,且慢说卢杞一段话。今日再表一个极奇的术士,也是
来谒卞嘉的。

  却说江西建昌府麻姑山,有一个丹霞洞,相传是个仙迹。离洞数十步,小桥
曲水,有几家隐士山居。内中有一人,姓李名偓,道号虚斋,性好山水。一日,
到吉安府永嘉县玉笥山闲步,遇一道者,传授他鉴视气色,知寿夭穷通的妙术。

  归家将此术小试,屡试屡验,求相者拥挤不开。

  一日在自家门首,见一人匆匆前过。他一眼溜着,忽然分开众人,如飞赶上,
将这人一把拖住。那人吃了一惊,李偓不等他开口,把那人拖入门时,拂椅安坐,
口称:「太史公何来?」那人摇头道:「兄莫错认了,小弟是落难之人,如何尊
称为太史公?」

  李偓笑道:「台翁言小子错认,但小子看尊貌,天庭巍耸,日月夹垣,年方
舞象,便当手拾芹香,观光上国,虽未与鹿鸣之席,亦能食廪饩之粟。如今该第
四次观场了,是也不是?若道得是,后面妙境正多。请问高姓大名?」

  那人道:「学生姓欧阳,名渐,字鸣卿。十三岁入庠补廪,今年二十五岁,
先是进场实是三次,先生之言,大约有验。只是说四次现场,学生今岁府里也不
曾录遗才,又无盘费去赶,人情恶蠢,馆主人见今年没有科举,不但借贷不肯,
连来岁馆亦辞了。昨晚心绪不佳,吃了几杯酒,把学生严课一番,反被主人大怒,
连馆童也讥诮许多冷淡言语。我想大丈夫不得志于时,为鼠辈所笑。况年近三旬,
尚未有室,适才起个短见,欲向莲花峰茅庵中去做个头陀消遣。」

  李偓笑道:「台翁之言,不是有志气的念头。据小子细观尊客气色,鹎蛇缠
于天乙贵人之上,不过六十日偃蹇,便开云雾以见青天。今科秋桂第一枝,非公
子不能扳折,此去联捷无疑。今试为台翁卜一先天数,看有甚机会进场。」就把
壁上贴的诗稿信手拆一字来,不觉大声道:「怪哉,怪哉,数主东南方有贵人提
拔,有奇遇入场,发解无疑。」

  就吩咐备饭款待欧阳相公,随伸手去那钱柜内,将平日所得之银,尽数取出,
恰有十二两之数,双手递与欧生,送为盘费。家人摆出饭来。宾主饭罢,李偓道:
「试期已迫,今日尚可赶行五十里,不敢久留了。」

  欧阳渐收了程仪,起身谢别,忙忙前去,行四、五日,已到省城。

  那日已是夜分时候,一时找不出下处。他心性是爱洁净的,又不肯招商宿歇,
暗中东走西望。见一古庙,三面墙壁俱倾,隐隐露出些灯光来。欧生便捱身进去,
推那一扇小门,原不曾关,步将进去。

  中间是关帝神像,两旁是卧房,东边一小侧厢做厨房,有一老道士在灯下烤
火。欧生道:「老师长,小生是远来投宿的。」

  连叫数声,并不答应,但见他点几点头,摇一摇手,又去指一指耳。原来是
个聋子。欧生又把投宿的话嚷与他听,告声相扰。也不想吃夜饭,拿着灯照到左
边小房里,却有现成草铺。解开被套,倒身便睡。忽梦见两亲走到门前,犹是贫
时寒酸光景,凄然可伤。

  及醒来想起两亲,又想年已及壮,尚未有室,虽承李老盛情,资助盘费来此,
计场期已在三日之内,未知何由进场。遂遂堕下几点泪来,不觉放声大哭。自二
鼓直哭到鸡鸣,方才住口。

  忽惊动了贴壁一位官员。原来这壁是个皇华馆。那官员是个广东潮州人,姓
冯,名之吉,号迪庵,甲辰进土。生平一清如水,又敢作敢为。现蒙钦召掌堂都
御史,驰驿进京,连日被抚按请酒厌倦,那夜又是一个同年请酒,吃到半夜方回。

  因连日劳顿,正要熟睡,欲明晨起马。却被欧生哭声,聒得十分不奈烦,眼
也未曾合。他平日固是盛德长者,却又是极躁暴的性子。想是地方官不曾肃静地
方,驿丞不小心,致客人酗酒撒泼,心内大怒。天色微明,便写手批,差听事官
拿地方、总甲、驿丞等,立要这个夜哭的人到案。

  信票一出,驿丞吓得魂飞魄散,保甲吓得胆战心惊,四面八方沿门捱户,一
时查不出来。知县闻知,亲来捕捉。还喜欧生哭声未止,就有人访察出来,就是
庙中哭出来的声音。驿丞同八个公差一齐拥入庙门,老道人唬个半死,欧生兀自
拥衾呆坐,眼睛尚是红的。起先是三、四个人到房内一探,便大喊道:「宪犯在
这里了。」

  欧生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唤我是个宪犯?」未及开言,忽见一、二十人蜂
拥而来,一条锁链套在颈脖上,拖下床来。众人替他披衣穿鞋,拿到驿门。

  此时轰动了南昌一省官员,都来候问。到馆门时,听得冯公便服坐堂,怒容
可掬,各官俱不敢传禀,未得相见。

  但见听事官喝道:「拿到犯人解进。」把欧生带到丹墀跪下,众人吆喝如雷。

  冯公把案一拍道:「你是什么人,敢在皇华驻扎之所黑夜号哭,是何道理?」

  欧生禀道:「生员欧阳渐,是在这里应举的,不知大人光临驿递,有失回避,
致于天怒。」冯公喝问道:「你既是应举生员,后日已是头场了,不去习静养神,
却在这里胡啼乱号,难道哭下一个举人来么?」生又禀曰:「生员正为着场事悲
伤,更有一天苦况,不堪细诉。」

  冯公道:「也罢,你既是应举的,我如今先考你一考,通不通,我自有说。」
叫左右写五个题目来,说道:「不须起草,以点香一炷为度,香完就要交卷。」

  欧生五题到手,真个不起草稿,不加点,一挥而就。及做完交卷,香尚有寸
余。冯公接来一看,还只说是先完了一、二篇,及看下去,却是五篇俱完,篇篇
如锦心绣口。不禁失声击节道:「奇才,奇才。」站下位来,忙吩咐讨衣冠皂靴
来,更服相见。

  一霎时件件取到,装束如新郎一般。欧生要行廷参礼尊他,冯公却再三不肯,
谦让许久,然后行个南北立接见礼,揖罢安坐。欧生谦道:「老大人在上,学生
何敢抗礼?」冯公道:「正要请教衷曲,不必回逊。」欧生只得坐下。

  忽见听事官禀道:「门外各官齐来伺候。」冯公道:「且回他下午相见。」

  书房就取白牌一面挂出,上写一应官员俱于下午参谒。这些官员备酒,见挂
了此牌,俱回衙去了。

  且说冯公待茶罢,即吩咐备酒。须臾入席,饮了几杯,欧生方把一段情由,
及遇李偓并哭泣始末,一一呈诉。冯公笑道:「原来是这个原故,不难,不难,
且开怀畅饮,活泼文机。」

  二人直饮到八分酒意,方才撤去酒席。冯公就取牌票出来,亲笔写道:建昌
府廪生欧阳渐,宏才巨儒,仰本省学道补名送院。

  写完,遂令知府将此牌谕转达学道,命他补送入闱。知府立刻将此牌呈示学
道,造册补送入闱。冯公又取白金百两与欧生,为春闱之费。欧生拜谢告辞,冯
公送至仪门而别,欧生仍回庙中。只见南昌知县差八名皂快请欧生更寓。八人轮
流更役,补陈食物,色色完备,又赠白金五十两为考费。

  及入场后,揭晓之时,果然第一名是欧阳渐。他也竟不回家,一直进京。春
来会试,中试二甲第四名,选入翰林院庶吉士。不半年,居然学土之职。所以轰
动了江西一省贤愚,都说李握真是半仙,言无不中,因即起他一个道号,称为玉
口神,是说他开口灵验的意思。

  一日,李偓偶想帝都必有异处,要去遨游一番;欧公又频频寄书来请,遂择
日起身进京不题。

  未知邵卞嘉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9-7 19: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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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遭绿林雪中逢侠访大盗计成就擒

  却说邵卞嘉在家中无事,只是交接四海的文人洞客,结诗会,终日饮酒作乐。

  一日,腊月天气,下了一夜大雪。天明起来,卞嘉遂同几个豪兴的酒友,乘
马踏雪,要往山上去观望雪景。只见三岔路口,两个大汉子倒在雪中。看他器具、
眉宇又不像饿莩,忙带住马,着三、四个家僮扶他起来,已是半僵的了。卞嘉遂
不去看雪,吩咐家人扶他到家中去。众人道:「人是冷多热少的,恐扶到家里或
有未便。」

  卞嘉大喝道:「胡说,就是不活的,难说我们心上过意得去?」众人便不敢
来开口,一步步扛扶进门,就停住在茶厅上。叫人急取了棉衣,替二人换去湿衣,
漱下几杯姜汤,二人渐渐苏醒转来,又灌了几杯热酒。俄顷之间,便能站起说话。

  方请进东书房来坐下,道:「想尊体劳顿,未敢施礼,待用饭后奉揖罢。」

  随摆上酒饭来,三人分宾主坐定,然后叩问仙乡大号并来历。那年长的答曰:
「在下是江西饶州人,姓施名弘德。」

  指着年幼的道:「这是犬子,名绍卿。平素往来江湖。近因京中有个朋友借
去五千金,将来取讨,便带一、二千金纱罗绫缎等货,来到新丰驿口泊船。还未
一鼓,一伙强人杀入舟中,愚父子跳落水中逃得性命,所有货物尽数劫去。一时
又无相识可投,天又寒冷,愚父子悲哀诉与道人。

  有一老者见悯,送绨袍两副,款留一饭,又说此去到京不消五日,离此一百
六十里地,名集贤村。有个豪客邵大官人,是个奇侠的人,俗名叫作小孟尝,专
一扶危济困。你如今可投奔他,不但都中去的盘费可得,连这所失之物,或者他
替你用些大力缉访得着也未可知。

  因此一路来找这个邵大官人。昨夜到了贵地,天黑了不及访问。欲寓客店,
店中见没有行囊,不肯留宿,只得在一家门首坐了一夜。不期下了一夜大雪,冻
饿交集,勉强捱得到晓,访问邵家居住,知在月浦桥下,父子相扰,逐步寻来。

  走了数步,被冷风一吹,在下先自跌倒。想小犬挽扶老身不起,也自仆倒在
地,又冻雪中,一时不知人事。不知恩官怎生救得残躯到府,请问高姓大名?「

  卞嘉微笑道:「你访问的人,小弟就是。」施弘德父子慌忙倒身下拜,道:
「卑人望思久矣,今承再生之恩,如何可报。」卞嘉忙忙答礼,请起坐定,斟酒
劝酬。席间问了路途中的闲话。忽见门公传进一帖来,说是江西李道人拜。

  卞嘉看了名字,遂问施弘德道:「兄认得贵乡此人否?」施弘德把原帖看了,
笑道:「原来虚斋也到这里相会。」卞嘉道:「莫不就是那术士,唤做玉口神么?」
施弘德道:「正是。」卞嘉忙吩咐请进,自己到门首,拱他升堂作揖。安坐茶罢,
即请施家两位相公出来相见。

  李偓见了便道:「施乡亲几时到这里,却为甚一团惊恐气色,像是失脱了货
物,连性命也像再生的一般。这是为何?」一厅人俱吃了一惊。施弘德把被劫原
因陈诉一番。李偓道:「不妨。数日内所失尽偿,四月间还有万金之获。」施弘
德父子也未全信。当下摆出盛席,分位坐定,觥酬交错,直吃到半夜方止。卞嘉
令童子秉烛引到西书房,服侍三人安寝。

  到了次日,卞嘉唤齐大小家人三十人,各收拾铺陈行李,又带了元宝二十锭,
碎银三四百两,并绸缎礼物。随请出两人,施与李虚斋用早饭完,乃言曰:「弟
要往一处料理一事,烦三位相伴一行。」三人皆应道:「从命。」遂同上马起来。

  次日上午已赶到新丰,进龙城县寓弘济寺内,对二施道:「兄且深匿寺中,
不要露人耳目。」遂打轿来拜县公,先差人将名帖投进。

  那龙城知县姓郁,名有道,是甲戌进土,系卞嘉父亲乡试的门生。见了名帖,
即到寅宾馆相接。揖罢呈上礼单。郁公打恭称谢,叙了寒暄。茶行三献,就问:
「贵寓何处?」卞嘉道:「在弘济寺内。」

  又说了几句套话,起身告辞。郁公随后来回拜,少顷差人来送许多酒、米、
鱼、肉之类,又呈上即晚候叙的请帖。到晚间,卞嘉即来赴席。饮酒间,彼此感
问两宅眷起居,谈了许多时事。看着将及二鼓,卞嘉道:「乞退从人,弟有密言
相告。」郁公吩咐众人回避,单单剩宾主两人。不知卞嘉口向郁公耳边说些什么,
只见郁公道:「领命。」说完,就辞回寓。

  次日,郁公升堂,唤四个能干的皂快,叫做赵元、李祥、孙能、陆渐到案前
吩咐道:「京中郭太师差官在此,发银三百两,要买真松绫二百匹。你等火速领
银前去,发与各铺户,限二日内将松绫交足。」说罢,拿出了六个元宝,共重三
百两,一张硃票付与。赵元等领说,连忙各铺户去分派。

  原来龙城县只有六家绸缎铺,当年值官的是狮子街口金员外家。赵元等先到
金家来。金员外接着问道:「四兄有甚贵干光临小店?」赵元道:「蒙县主所委,
要卖买货物。」李祥便开出牌包,奉于金员外。孙陆二人便取出六个元宝放在桌
上。金员外看了硃票,大吃一惊,道:「列位牌长在上,龙县乃是小去处,虽有
几家绸铺,都是寻常货色,哪有许多松绫?烦列位禀明太爷才好。」

  赵元还未开口,那陆渐便发话道:「员外好不晓事。官府的买卖,谁敢回他
有无?况又是郭府发来银两,谁人敢担这干系!今这票与银子放在这里,等你们
自去回话。」说罢就要出门,却急得金员外没了主意,只得赔个小心道:「列位
息怒,在下一时直言唐突,幸勿见罪,待小弟去约齐故友来商量,少不得还要尽
个薄情。」遂叫家僮去请对门葛三老来款留,众人只得坐下。

  少顷,那五家铺户都来与四人相见讫,就摆下五六盆鱼、肉来。金员外道:
「四位牌长,甚是简亵,聊请便饭。」低低向这五家铺户道:「相屈诸位过舍,
非为别事。」便将硃票并元宝及差官说话述了一遍。五人听了一齐呆了,大众商
议道:「这货莫说二百匹,就是二十匹也买不出。如今可备一封厚礼与原差,求
他商量一个回话方法。」

  须臾,饭已吃完,金员外取出银十两,央葛三老送与四个差人,要求他出个
回官的题目。赵元道:「盛情断不敢领,只要金员外自去回复官府,不要连累我
们,便是盛情了。」葛三老又去促六家铺户凑成十两,共二十两送于四人,四人
只是不肯受。葛三老道:「这二十两金薄意,聊代舍亲们一饭之敬,权且收下。

  若要兄独担这担子去回复官府,不但诸兄不肯,连小弟也不敢开口。待明日
早堂时,烦四兄一同舍亲们进去回话,若禀得脱,舍亲再奉数金,更申一茶之敬;

  若禀不脱,这众铺户现带在下面,谅这干系,不但是四兄担错了。倘有所累,
负外重重奉陪个礼意。四兄以为何如?「四人听了这话,只得允诺,收了银子,
一齐别去。

  明日早晨,四个公人带了六家铺户进县来。只见大尹问道:「绫子买到了么:」

  「赵元上前禀道:」蒙老爷批委收买绫子,但本县是个小去处,出不得好货。

  这松绫是第一等细货,买的、卖的从没在本县交易,现今六家铺户都拘在此,
叩见老爷。「只见大尹大怒,喝道:」你这奴才不晓事,想是受了各家的贿赂,
敢替他来回话。「便丢下二十四枝签来,每人各打三十。两旁皂役哈喝一声,一
齐行杖,四人俱打得皮开血出。打完,就叫值年的铺户上来答话。金员外吓得战
战兢兢跪上来。郁公道:」我问你,松绫每匹价值多少?「

  金员外禀道:「松绫价贵,每匹实价二两五钱。」郁公道:「也罢,你们只
道官府要讨铺户的便宜,就三推没有。我如今再添二百两与你,可限你铺户三日
内交足匹数,还有重赏。若迟一日,每人重责五十,枷号一百日。」又叫四个公
人道:「今再限你三日内都要买齐,若迟一日,解你们到郭府去,少不得是这站
军徒。」那四人吓得魂不附体,叩头出来,你看我,我看你,十个人都闷闷回家。

  单说陆渐到家,他妻子接着,见丈夫这样光景,忙来扶他眠在床上,口里喃
喃哭骂那遭瘟郭府,连累丈夫受此重刑,就去烧水、烫酒。忽见他第三个兄弟王
小三。酷好吃酒,若把杯在手,便是天大事也丢开不管了。因此人叫他王酒鬼。

  生平不务生理,专一赌博,又会说新文、探闲事,凭你人家被窝里事情,他
也会缉访在肚里。

  是日,走到陆渐面前,叫声:「姐夫受累了,我阿舅的特来探望。但不知为
何事被责?」陆渐便把大尹要买松绫被责事情,一一说了。王小三道:「如何叫
做松绫?何故买不出?」

  陆渐道:「松绫出在松江府,绸身最重,花样新奇,与常货不同,每匹价钱
比杭州的多四五钱。我们这小去处,绸客不肯贩来,只为人不肯出价钱,所以各
铺都没有。除非乡宦人家,或者有买在家,也未可知。但是就有,却也没这许多。
如今这样,官府叫我如何处耳。」王小三道:「姐夫且宽心,待我各处访问,或
者有人买来。也未可料。」

  说罢便要去。陆渐留住道:「你且吃了饭去,我还有话对你说。」只见他姐
姐提一大壶酒,又拿些便菜,对兄弟道:「你开怀自斟自饮,我去拿饭来吃。」

  当下小三拿起壶来,吃了个流星赶月,转眼之间,早已吃得瓶之罄矣,起身
对陆渐道:「姐夫,我饭不吃了,且别去,明日再来相望。」

  只见陆渐去兜肚里摸出二两一锭银子来,送与小三道:「这是我昨日与伙计
分的,你可拿去,做个小赌本,待访得有些影响,那时还要大大的送你做赌本。」

  小三推开说:「你我至亲,怎么说起这客话来。」便起身要走。陆渐叫浑家,
将这银子送与小三。小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银子。

  走到街上自言自语:「若得哪一处访出这货的时节,倒是一天好富贵。」忽
然想:「五日前,曾见阿寿曾有一匹花绫,拿在周染青店中要染甚颜色。我在那
里小解,曾听得染青师父洪儒泉说,好匹生活,是龙城县里少有的。我如今去寻
这小厮,问他何处买来,或者有个消息也未可知。」

  算计已定,就立在李阿寿门首,适遇阿寿正走出门,见了小三问道:「三叔
为何在此?」小三道:「我正要动问小哥。小人有个敝亲,今岁初逢花甲,要买
一匹好绫子,送他做套袍穿的。前日走遍几家绸铺,都不十分中意。偶然想起前
日曾见小哥拿一匹花绫,在染店中要染甚颜色,说是上等货物,不知小哥何处买
来,乞为指示,小弟也要买一匹。」阿寿见他问这句话,满面通红,答应不出。

  停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此物。」

  小三是一个怪人,便不再问,趁机说道:「想是我问错了。」回身就走,内
心暗想:「我前日亲目看见,为何他说没有?我今走到染店内问这绫子下落,然
后再来指实问他,看他如何答应。」遂走到染店门首。才上得阶,店主人问道:
「三官人有甚下落,作成小店?」小三道:「我前日央李阿寿拿一匹花绫来染,
我想不曾画得花押,因此特来花押。」

  周染青笑道:「三官何必多虑,小店再没有差误。昨日赵太爷府中要嫁小姐,
送三十匹绸缎来染,内有十匹绫,同你一匹是一般的,如今正要下缸。」小三故
意失惊道:「不信他的绫与我无二,可借我看一看?」老周就向柜中拿出十匹来
与小三看。小三提起一看,真个厚实紧细,花样与众不同,每匹角上有瓜子大一
个小葫芦式图书打在上面。小三称赞道:「真个好货。你试拿出我一匹来比一比。」

  老周又向柜中取那一匹递与小三。小三把两头一看,角上图书与那十匹无异,
遂叹道:「果真与我的一般。若李阿寿独自来取,你可对他说,我亲来说过了,
须要三面来取,不可有误。」店主道:「三官吩咐过,谁敢胡乱与他,自然要等
尊驾来取。」

  小三遂别了店主,一路暗想:「阿寿这匹如何与那十匹无异?方才我问他,
他脸俱红,且又白赖得慌。必是赵老官好男风,与这小厮的。」正在想思之时,
恰好阿寿从巷出来,刚刚打过照面。小三假装看不见,让他过去。暗想:「这小
厮一定到染店里去。我且悄悄随他,看他说什么话,我好当面折他破绽。不要管,
这个绫子是像骗的来头,且骗他一骗。」打稿已定,跟他行来,果然阿寿走入染
店。

  未知阿寿说出甚话,且听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8-3 20: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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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忆夫君造童寻觅登黄堂暮夜遗金

  却说李阿寿为何有一匹松续?说起却有个缘故得来的。原来阿寿隔壁有个姚
胡子,绰号飞天夜叉,又生得一身好膂力,弄得两把好板斧,专一结交好汉,做
无本的生意。靠本县的一个乡宦,做了窝家,打劫往来客商。凡有所得,便与乡
宦并好汉八分。地方明明晓得这人来历,那奈这乡宦不过,不敢惹他,只好一年
抽他柴米,作为常规。故姚胡子起了家业。

  只是有件毛病,爱的是六块小骨头,终日住在赌场。他浑家是张待诏的女儿
张一姐,年纪有二十一岁,颇有姿色。生性贤淑,见丈夫赌荡,常常规戒。做亲
虽是四个年,若说枕上的欢娱,一年不得几回。隔壁李阿寿只有一个老母,年已
六十余岁,一贫微骨。阿寿自十二岁上替张氏买东西,得她一、二碗饭度日。这
一姐每日替阿寿梳个光头。

  一日,张氏见人抱个孩儿,触她春梦的念头,便央他到赌场寻丈夫,常把丈
夫拿来的物私与阿寿。一日,姚胡子同那众人打劫施家绸缎,共有八千余匹,一
半是松绫。赵太守独分四分,姚胡子八人共分六分,每人分了七十余匹。晚上拿
到家内,张氏就把一匹私与阿寿做件棉袄,故送到染店里染去。

  不期今日这王酒鬼问起,唬了一唬。虽是赖过了,又恐酒鬼私到店门问起,
露出马脚,故急急走到染店问道:「我前日一匹花绫,你可就了么?若是未染,
可拿来还我。」周染青道:「李小官,这绫子,方才那酒鬼王三官来吩咐,说是
他的,不可与别人拿去。」阿寿听了便嚷道:「胡说!你开店的好没分晓,前日
是我亲手拿来交与你,如何今日说什么王酒鬼?」

  话尚未完,忽见王小三走入店来叫:「李阿寿,你莫乱说,我老王自在这里。」

  遂向周染青道:「你且把那绫子拿出来,三面交还,我两个自有话说,省得
连累你费嘴。」这王小三是个泼皮,人人怕他的。那老周听说,就拿绫子出来道:
「你二人当面在此,绫子是他的、你的我却不管,你们拿去分剖则个。」

  才把绫子放在柜上,被小三扯住袖在袖里,竟自出门。阿寿跟他出来,过了
条街,勉强说道:「三叔想是怪我方才言语不是,你恕我年轻不晓事,今拿还我,
我买一壶酒赔礼罢。」

  王小三怒道:「谁要贪嘴?你方才说没有匹绫子,今敢来问我取讨?你若再
言,我奉你几家老拳,出我胸中的闷气。」那阿寿怕他无赖,又且此绫有些毛病,
恐弄出事来,没奈何只得听他拿去。那酒鬼拿了这绫,一直走到陆渐家里,把阿
寿一段情由说了。又道:「赵太守也有十匹,见在周染青店中。」

  说罢,袖里取出绫子来。陆渐同王氏看了,喝彩道:「真正好东西,怪不得
太爷要买,买去奉承郭府。」又央小三到三个伙计家,请他们来商量。不一时,
三个伙计都到。陆渐便把托小三寻个一匹,并赵衙十匹缘由一一说了。三人道:
「明日早堂,先把这一匹去禀明官府。等官府讨那染店十匹来看,就拿个名帖去
赵衙,问他哪里买的。」

  商议已定,次日午堂四人齐到衙门前。恰好郁公送卞嘉出来,见四人在旁,
便问道:「绫子有了么?」四人跪下道:「李阿寿有一匹拿来,又赵爷有十匹,
现在染店。」

  话未禀完,郁公喝道:「胡说!你自去多方买来便了,怎么将这言语回我?」

  到是邵卞嘉叫差人拿这匹绫子来看。差人捧上,卞嘉两头看了字号,便附耳
对郁公说,如此、如此。郁公点头,就出硃票,差皂隶到染店取那十匹花绫来回
话。

  皂役去了,卞嘉却不回寓,将身退入后堂。少顷,差人取入十匹绫,到后堂
交进。

  郁公同卞嘉验明两头字号,却字号与那一匹是一样的。随吩咐礼房写一个通
家晚弟的名帖,差人去致意赵爷,动问他这绫子可有访买,要求他转买百匹,情
愿原价奉上。

  过一时差人同赵衙一管家,捧一个缎盒,走入衙来。差人将名帖呈上,是通
家晚生赵言拜。管家赵长跪下禀道:「适蒙老爷下问家爷这绫子,家爷多拜上的,
旧岁因家小姐出门,差人往松江府买三十匹,裁用去了十匹。今小相公毕姻,所
以染这十匹在店中。家下还存十匹,闻老爷要用,家爷特差小的送上。」郁公道:
「多谢你老爷厚惠,容日面谢。」发回柬帖,赵长叩头说:「晓得。」自回去了。

  郁公即拿这十匹一看,却与那十匹是一样印记,心中已自明白。卞嘉对郁公
曰:「且悄悄拿前一匹的小厮来,相究他的来历,此事便有下落。但要吩咐差人
委曲唤那孩子来,不要惊动地方,恐走漏了消息。」郁公道:「领教。」就唤快
手陆渐,吩咐去拿李阿寿,「不许一刻耽搁,可委曲叫他来,不准惊动地方。」
                 ?

  陆渐领了命,正出县门,遇见王小三,陆渐密告小三,小三就同陆渐走到东
门外。恰好阿寿买一包枣糕在前面走,王小三退后向他一指道:「前面那个穿蓝
布棉袄的,就是那人。」

  陆渐忙忙赶上,把他肩上一拍道:「寿哥哪里来?」阿寿回头一看,却不认
他。陆渐道:「寿哥,前面一个朋友要送还你一件东西,他说你的物,当五钱银
子买酒吃。今要远出,特着小弟请你去当面认得了店,日后你自己好去取赎。」

  阿寿听了,疑是小三,因问道:「贵友可是姓王的?」阿寿便不疑心,同他
转回。行到县门前,只见那人摸出一根板签来,向阿寿道:「太爷请你说话,且
同我进去。」吓得那孩子目瞪口呆,脚也移不动,被陆渐拖入县门,直到后堂。

  邵卞嘉见差人带个孩子进来,晓得是那个事,便唤那孩子到身边来。阿寿跪
下叩头。邵卞嘉叫他起来,见他生得却目清眉秀,暗想:「此处哪有此绫子?此
地又无处可买,其中必有个得来的缘故,令人猜测不出。若是他父子打劫来的,
连这小厮都不能干净了。待我先问他备细。」

  逐令差人出去,不许闲人进来。乃闭了门叫阿寿近前,低低问道:「你这匹
绫子从何处来?适才有人告你是杀人大盗,这绫子就是赃证。倘太爷夹打起来,
看你小小年纪如何受得刑具,眼见是性命难保了。如今趁官府未出来,你把这绫
子来处的根由,一一说与我听,一字不许隐瞒,我就向太爷讨个方便。你若不说
真情,到堂上就要救你也无用处了。」

  阿寿听了,两泪交流,只得把姚胡子还有绸缎藏在阁板上黑漆箱内,说了一
回。又问:「姚胡子平日往来的人,你个个认得他姓名么?」阿寿便将个个姓名
念出。

  卞嘉取幅白纸,把姓名记了,收在袖里。又问:「这班人可一齐寻得着么?」

  阿寿道:「俱在赌场中赌钱,平时一人有事,众人齐到料理。」卞嘉道:
「你今实说,待处置了强盗,日后我还要照顾你。」阿寿叩头拜谢道:「得老爷
救拔,小的感恩不尽。但姚胡子的妻子,小的受她大恩,求老爷一发看顾她便好。」

  卞嘉道:「你要得陇望蜀了。」

  说罢,郁公步出后堂,阿寿退立一边。卞嘉把阿寿情由述与郁公,又将八个
大盗名字递与郁公,遂附耳说:「目今可如此,如此。」郁公笑道:「妙算,妙
算,弟出堂料理。」即传鼓升堂,郁公批一硃票:「即拿三条街失节妇人张氏,
系姚大妻,立刻赴县。」票后又批一笔:「其夫无涉,不必牵连。」

  差人如飞去拿。张氏正立在门首盼望阿寿买糕回来,忽见差人拥入,手执硃
批说道:太爷有请。「不由分说,左右扶了两臂就走。张氏叫喊邻人,央他寄信
丈夫。差人道:」官府吩咐,与他丈夫不相干涉,不必唤他。「倏忽之间,早已
到县,差人解进,郁公喝带过一边,签押完了听审。

  却说姚胡子这一班,正在赌场,方赌得高兴,忽然沸沸扬扬,有人传说:
「县里在三条街拿一个少年妇女,说是为着奸情事,大家去看一看。」姚胡子听
了,有些错愕的意思。忽见他间壁安老官走来道:「姚大官,你家娘子被大爷出
个硃票来拿去了。」

  姚胡子大惊,问道:「你曾看见票上是甚言语?」安老官道:「票是我亲眼
看见,写失节妇人张氏,又写与丈夫无涉,不必牵累。」姚胡子暗想:「失节妇,
分明是偷汉子;与丈夫无涉,想是我无罪了。」

  连忙把钱收起,飞跑到县,这些兄弟见姚大妻子有事,个个随后跟来。到得
县前,见众人拥挤不开,要看太爷审个奸情,但是,畏惧郁公的堂规清肃,不敢
十分挤拥。只有姚大一班七、八个,自恃挂名在赵衙内,兼讨一个图书名帖来,
遂拥进仪门。

  郁公早在堂上,远远见得分明,便叫快手下堂来问:「方才进来是什么人?」

  差人下来查问,姚大一班应说:「我们都是赵府里,家老爷因太爷拿他家人
姚大的妻子来,就差他丈夫拿个名帖,同我们在这里探望。」

  差人上堂将此话禀明郁公,郁公道:「既是这等,可叫众人上来看个真假。」

  差人就唤众人上堂,一齐跪下,将名帖呈上,郁公看了名帖说道:「你老爷
向日曾对我说,他有十二个得力的众人,恐有棍徒冒名来禀事的,写一个名单送
在这里。你们可一一报名来,以辨真假。」

  那八个人齐齐唱名上来:姚大、黄魁、李小三、翁及能、贾常、王阿任、周
满、杜孝。众人报名已毕,郁公唤出李阿寿来问道:「下面八个人,可是你说的
八个名字么?」阿寿禀道:「正是此八人。」

  郁公便叫拿出赵府送来的松绫,放在桌上道:「你这大胆强盗,前日新丰驿
打劫江西客人三千银子绸缎,又杀他的家人,今告在我台下。方才赵太爷来说,
是你这班奴才,借他名色在外打劫。今许多绫罗藏在何处,好好招来,免受重刑。」
?

  众人面面相觑,解说不出来。那赃物又在上面,不敢强辩,只是叩头,求饶
一死。郁公就点三十名民壮,二十名皂快,到各家搜出赃物。须臾,箱笼扛满一
堂。打开看时,俱是黄白之物,检出那绸缎,只有六百多匹,却不见了四百之数。

  郁公喝令行刑。八个人齐禀道:「老爷不须动刑,犯人直供就是。前日新丰
驿打劫客货绫罗绸缎共一千多匹,拜匣一只,内银一百七十两,约票一纸,砍伤
男子一名。其绸匹作十份均分,家主赵太爷得四份。其余六份,乃我等八人均分。
所少四百,实在赵家。」

  郁公命书吏记录了口词,仍点齐民壮皂快,亲身到赵府来,一齐进门,赵知
府公服出迎,作揖罢,郁公道:「学生有句得罪话说,适才拿得打劫江西客人一
班杀人大盗,皆系老先生之仆,赃物俱在,供词已录。但失单上尚有绸缎四百余
匹,据众盗说,俱寄在老先生贵府,前日承惠那十匹,就是那赃内之物。故本县
躬自来领余赃。」

  说罢,竟喝令众人打开殿门,搀了赵老的手,步入中堂,直抵内室。郁公对
赵老道:「所言之物,学生若命衙役进取,不惟得罪老先生,反有所失,不若老
先生自己照数点出来付与学生,又为两便。」?

  此时,赵老惊得没有主意,眼见郁公这般光景,料难瞒藏得过,只得叫丫环、
妇女们将那纱罗绫缎一齐运出。郁公捆束明白,叫手下扛出来。赵老送郁公到门
外上轿,郁公拱手说声「得罪」,如飞回县,又出飞票去拿盗首乡官赵言到案。

  赵言见票,即将管家赵长代解,刹时赵长拿到,郁公对他道:「你老爷是朝
廷命官,如何还去为盗?我今尚未便案问,且待奏疏上司,请命过了再处。」便
叫施客验认赃物。见绸缎机头上俱有豫章世德四字图书记号,其所存碎银,与那
五千两借卷,郁公尽叫领去。

  其余各盗积年打劫所蓄金珠玩物,约有五千余金,俱籍没入官。赵长同各盗
皆责四十板收监。李阿寿并张氏讨保释归。

  却说赵知府见牌票上言语,并对赵长声口来得厉害,甚是不安。要与郁公通
个关节,又无人敢向他说话。闻邵公子与郁公相好,就来哀求卞嘉,转求郁公,
情愿送五千金于郁公,另一千五百两与卞嘉。卞嘉见求之不已,只得入县去见郁
公。

  去了半日方才出来。赵老忙问道:「所话之事何如?」卞嘉摇首道:「不济,
他明日就要据实申奏朝廷,小弟再三哀求,始得将底借来一观。」遂将本稿递于
赵老,赵老一看,见上面写道:

  知龙城县事,臣郁有道,谨表奏为蠹国害民、亟请天诛,以肃官方事。臣某
莅任龙城,惟以安民缉盗为务。因有前任广西桂林知府赵言,身列仕宦,行同虺
蜴,日则横行乡里,夺民脂膏,夜则摽掠江湖,思罗商贾。今于某月某日劫掠江
西绸客施弘德,于新丰县地方,杀入舟中,砍死家人某某,抢夺货物,共计三千
余金。臣捕捉大盗姚大等八人,共称赵言为首,其赃物尽从言家追出。

  洵冠裳大变,而国法所不容也。但言官居四品,以不敢擅自勘问。谨此奏疏
天颜,恭候雷霆下命,臣不胜待命之至。

  赵老看完,骇得五内崩裂,三魂飘荡,只得哀求邵卞嘉道:「老朽一时失算,
被这些奴才误了。今竭生平所蓄,凑足万金之数,一惟台翁笑纳,只求郁公这本
不上,出脱老朽,便是再生之恩了。」说罢,流下几点泪来。卞嘉应允,吃酒到
鸡鸣,赵老方才回去。

  次日,卞嘉入县见郁公,把赵老之事一一说了。郁公笑道:「此老一生蓄积,
一旦与了他人,也处得够了。这数千金供世兄几年之费,弟自出他的罪便了。」

  卞嘉辞谢出来,见赵老已在寓所守候。卞嘉道:「郁公执拗异常,再三言之,
方才允许。」赵老拜谢,回去不提。

  郁公将这八人申详上司,回文下来道:既是杀人大盗,着该县依律惩治。郁
公见赵长是代主人之罪,将他配徒。其余八盗尽告处死。姚大之妻张氏,卞嘉着
人拿十二两官价当堂买去。唤李阿寿来对他说道:「赵衙因你受累,定不肯干休。

  恐我起身去后,你的性命不保。我怜你年幼,有心照顾,你可悄悄领你母亲
来,我替你收得人情在此,索性与你配合,完你一点情意,可同我回家过活。

  「阿寿千恩万谢,母子三人一同相随。第二日卞嘉辞了郁公,同李虚斋、施
弘德父子四人欢喜一齐回家。这龙城县百姓因郁公处了那赵知府,人人称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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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奇道人半杯熄焰蓝面鬼一网摧贤

  却说卞嘉回到家中,入内见了陆氏及儿子天节,将龙城县设计破盗情由述了
一遍,大家称快。诗酒朋友皆来问候,一连吃了三日酒。第四日,李虚斋、施弘
德父子要进京去,三人同来拜见。卞嘉各各送了程仪,送出郊外,约来秋入京再
会,如此方别。?

  那李、施三人,不三、四日间已到都门。见山川秀丽,风俗古朴,真乃帝王
建都之地。不上三月,施弘德货已卖定了,算计账目,足卖了五千之数。那五千
借款亦已讨清。便带了万金回豫章去,此正应了李虚斋初见时的言语。

  却说李虚斋当日同二人进京,便找到欧阳渐下处,把名帖投进。那门公见没
有包儿,不为传入,反把李虚斋唐突。次日,李虚斋又来到寓所,远远望见欧公
乘马回寓。来到近前,李虚斋叫道:「欧阳公,道人在此,久相候了。」

  欧公见了,连忙滚鞍下马,喜得满面堆笑道:「李恩兄,今日才来。」遂相
搀了里面,奉揖罢,吓得那管门的方才把他的名柬呈上。欧公作色道:「既是昨
日李相公有帖,怎么到今日才把帖子来禀?你这大胆误事,该重责三十。」这管
门的骇得魂飞天外。?

  欧公与李虚斋分宾主坐定,欧公方问何日起程至此。李虚斋将一路日期,遇
着邵卞嘉为施弘德做一番事情细述一遍。欧公鼓掌叫绝道:「天下有邵卞嘉这等
奇侠之士,几时得识一面,以满我大愿。」李虚斋道:「他约来秋方进京相访。」

  欧公喜有相会之期,遂入席饮酒,欧公又把别后遇着冯公前后的事也述一遍。

  是夜就在欧公衙内宿了。

  至明晨下得床,只见管门长班姓段的,跪在厅上连连叩头道:「我老奴有眼
不识泰山,昨日传迟了李爷的帖子,恐怕今日老爷难为小的,要求太爷方便一声。」

  李虚斋叫他起来,那长班来叩个头方爬起来。李虚斋道:「老爷处你,我自
然与你方便,但是,我看你三日之内有个大灾,非人力可救。今晚黄昏时分,先
有虚惊,虽不伤人,也要损两件器皿。」那长班不晓李老灵验,日里虽答应,心
内未肯全信,唯唯的自出去了。

  少顷,欧公出来,李虚斋把长班有灾的话说了。欧公道:「既此老有灾,须
求斋公救他一救。」虚斋道:「三见此老,口虽应允,心内还未肯信。待今晚有
验,明日自来求我,那时救他未迟。」

  却说那长班因李虚斋早间的话,也有三分不快。临时回家,买了一壶酒同妻
儿正在吃夜饭。忽听一声响,夫妻大惊,移灯去看,却是灶前一根椽朽折,连瓦
跌下,把只水缸打个粉碎,方信李老之言,疑他是个神仙。及至天明,走入衙内,
见了李老连忙跪下,把夜间之事说了,又问明早有甚灾殃,要求仙爷救命,连连
叩头。虚斋叫他起来道:「你不要心慌,今夜可虔心斋戒,明日黄昏时分到我这
里来,我自然有策救你。」

  过了一日,欧公因冯道庵来答拜。李虚斋备酒留他。三人方才入席,那段长
班直到虚斋边叩头求救。李虚斋把面前一杯酒,口中念些什么文,将左指在酒面
画了几画,向段长班耳旁说了几句,便把这杯酒递与他拿去。冯公见这举动,便
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李虚斋道:「天机不可预泄,稍停两个时辰,自见分晓。」冯公亦不再问,
且自饮酒。方将二鼓,忽闻外面喧嚷。冯公问是何事,家人进来禀道,是丝线街
一家火起。欧公失惊道:「丝线街是段长班的住处,李老之言验矣。可速往救,
也是阴德。」虚斋笑道:「且停一刻,自见明白。」

  少顷,雷霆顿起,大雨倾盆,下了一个时辰方止。忽见段长班来拜谢李虚斋。

  你道他为何来谢?原来段长班领这杯酒去,依李虚斋的言语,当晚不脱衣服,
坐在屋里点三柱香,供那酒在桌上。守到二更将尽,忽闻间壁暴烈之声,四面喊
叫救火,连天不绝。他便捧这杯酒到庭心,向东南方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将酒望东一泼。

  可却作怪,刹时乌云四起,雷雨交作。此时火势正猛,被这雨冲得有气无力,
连间壁的房子,也只烧得一间,那火便熄了,只闻得遍地酒气。知这雨是虚斋请
来救他,所以前来拜谢。

  冯、欧二公闻知此事,无不骇异。长安城中都说欧学士有个仙人在家,官员
士庶来拜见的拥挤不开。到明年七月,邵卞嘉领了儿子入京应试。原来卞嘉之子
小名天节,讳十州,字有二,博通六经,综贯百家,十二岁已入泮宫,今年十五
岁,正属宾兴之秋。

  父子两个来京就试,入了都门,未曾觅寓先到郭府。此时汾阳王郭子仪年已
八十三岁,自拥一班歌童、舞女,逍遥岁月。闻卞嘉来拜,急忙出迎,就叙了许
多寒暄,随即差人送至章敬寺行寓。

  次日,卞嘉父子来拜李虚斋,门役投递进两个名帖,一个教弟邵玉,一个眷
侄邵十州。欧公便问此是何人,虚斋道:「这是贫道说的邵卞嘉;这写眷侄的,
就是他令郎。」

  欧公遂请进相见,言论投机,留饮终日方散。次日虚斋到章敬寺答拜,卞嘉
也留他酒饭。

  直到晚上,虚斋令从人出语卞嘉曰:「弟观贤眷梓气色,令郎当冠一省,却
因这显名上起了一个大祸,数应抄家灭族。若能父子相济,潜身五六千里外,方
能免祸。至十六年骨肉完聚。令郎富贵非常,那时三代荣华,且有段奇奇怪怪的
姻缘。待揭榜后,自必水陆兼程远去矣。小弟也有一件是非,几有丧身之祸,又
连累两位大臣休官罢职。这是数之前定,说不得了。此言不可泄漏,有干天谴。」
道罢辞去。

  到八月初旬,贡院收拾整齐,三场考完。到揭晓之时,邵十州竟中了解元。

  及进鹿鸣宴时,房师、座师许多人等,见解元是个垂髦童子,兼又生得清秀
风流,莫不暗暗称奇。宴罢回寓,拜了父亲,卞嘉一时喜忧交集。你道为何?

  他生平极信李虚斋的术数,前月对他说一席话,今日十州果中解元,是应了
当魁一省之言;又说因此生出患难,一家拆散,要骨肉完聚,必十六年后。所以
一喜一忧,不能畅怀。

  是晚郭令公、欧阳、陆渐、李虚斋皆送酒物到寺中称贺,一晚热闹,自不必
说。

  席散各人皆去,只有李虚斋未去,虚斋曰:「贫道独后去者无他言,今日此
来,一则恭贺令嗣,二则与兄饯行。愚言在前月之间,不必再渎,日今大难临身,
到明朝必不见容,速归贵府,即日去弃家园,远远逃避,到了中途,既有不测之
祸,但须骨肉分离,自然逢险而安。兹有锦囊四封,倘遇患难之处,可开一封观
之,自有解救。三日后贫道也避厄出都,途次或获一晤未可知也。」

  说罢挥泪而别。

  是夜卞嘉收拾起身,赶回家去,唤齐家人,每人赏银二十两,叫他远去生理。

  租田八千亩,交于本处庵院,使他收租,以济孤贫。自己单装两车细软,四
个家人,二个妇女。当时李阿寿夫妻抵死号泣,要跟家主,连夜赶行,走出潼关,
向山东去了,不提。

  且说虚斋别了邵卞嘉,回到署中对欧公道:「弟有一件大是非,恐不利于台
翁,明日即便迁寓,到了邵兄处去。」到了次日,告辞迁离。

  看官听说:你道虚斋所言的是非,从何而起?却起在邵十州的主考杨炎身上。

  原来这杨平章取了邵解元,年少才高,又是世家,心中大喜,连序齿录,都
吩咐梓人刊刻,装订齐整,与同寅同袍,当时送于一位新授平章事的官员。那平
章事是谁?就是当初未遇时来谒邵卞嘉,笑杀众人,他没趣跑去的鬼面卢杞便是。

  卢杞自那年怀恨在心,发愤读书,得擢选科,三四年内遂居显职。德宗因他
有口才,心常爱他,用以为相。杨炎因轻杞无学,每托疾不与会食,杞甚恨之。

  今日看他送一本解元硃卷,上有齿录,写第一名邵十州,父邵玉,县廪膳生,
祖邵弘,吏部左待郎具庆下,猛然想起前事,不觉大怒骂道:「这该死的奴才,
倒有这样好儿子,万一他连科起来,我要出这口气更烦难了,不如早早下手为强。」

  千思万想没个缘由。猛然想出:「都中有个道人李虚斋,人称他是个半仙。
如今藩镇纷纷反乱,我就在此人身上生出波澜,动他个本儿,说他妖言惑众,与
邵玉朋党,潜往京师,为外藩耳目,共谋不轨。况邵十州系我仇人杨炎门生。皇
上方与炎有隙,我今逢上之意,奏炎有异志,交结左道,可不一网打尽?」

  算计已定,写成本章,五鼓奏上。上果大怒,批下旨来,杨炎贬小崖州司马,
邵玉、李施特发镇抚司严究。旨一下,锦衣卫官同一班从役来见卢杞,讨个详细,
遂往章敬寺来拿。方进寺门,忽然狂风大作,甚是厉害,但见山崩地裂,石走沙
飞,阴云密布,伸手不辨五指,自辰时乱起,直至鸡鸣方息。把这十六个校尉在
黑暗里冻馁了一昼夜,手足麻木,动弹不得。

  黎明风起,走入方丈寻到寓所。房门大开,并无一人。问众僧时,俱说邵卞
嘉父子往五台山烧香去了,已去数日。李道人昨日好好的在房内烧香打坐,不知
怎么不见了。莫不是他晓得未来之事,借此恶风遁去了?大家委决不一。众人只
得带了寺僧回复卢杞。

  卢杞大怒道:「这一发是妖人了。」又具本复奏,请移文各处画影图形,要
拿李虚斋。又令一班锦衣卫飞骑到集贤村捉邵玉父子,限三日往还。锦衣卫星夜
飞奔,一日夜已到邵家门首。见门封锁,壁上贴一张晓谕,上写道:

  集贤村邵府原某志甘泉石,性好空门,今同子眷往五台山修行,凡尔家人各
散营业,所有租田尽舍寺院,尔等毋得仍居宅内,此谕。

  那锦衣卫官看了,各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得带了乡邻、保甲、地方进
京回话。卢杞见一个都获不着,把差官下狱,连了无辜许多的人。行文到四方州
县严缉,务在必获。后因邵卞嘉一人,吹毛求疵、凡与往来者,如学士欧公,都
御史冯公,皆革职回乡。

  欲知卞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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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全友谊太守弃官避奸锋英雄遇旧

  却说邵卞嘉行了十余日,已到山东地方。此处渐有水路,免得车马之劳。不
半月间,已到淮安府。这知府姓乐,名为菁,字与人,壬戌会魁,福建建宁人,
是卞嘉八拜的盟兄。是日拜客回来,轿从吊桥上过,往下一看,见船头上好像邵
盟弟,即差人去问:「那船可是集贤村邵相公么?」卞嘉也正看见桥上轿内是乐
与人。要走入舱内避他,他已差人来问,只得答应道:「是。」

  差人忙去回复。乐知府便回轿到船上来拜。卞嘉率十州相迎,到舱中坐下。

  即问卞嘉何故合家远来。卞嘉因外边耳目众多,移椅促膝,低低将李虚斋一
番详述一遍。乐府摇首称奇,就说:「晚刻屈到敝署领教。」卞嘉再三苦辞,乐
公定要留宿一宵。卞嘉推却不过,只得许了。乐公回府不多时,差人请卞嘉父子
赴席。

  当晚一饮达旦,卞嘉正欲告别,忽有外边传梆差人,报京中有紧急公文投递。

  忙接送来递与乐公。乐公拆开一看,上写道:

  刑部尚书刘为,移文知会奉旨严缉左道惑民事。据平章卢杞所奏,逃犯三名,
一李虚斋,系妖道,江西建昌人。一邵玉,系廪膳生员,本京集贤村人。一邵十
州,系新科解元,即邵玉之子。三犯俱于八月二十八日齐逃出境。此乃钦犯,务
在必获。为此移文天下,凡州郡关津营汛,细加盘诘,拿住之日,星夜解京,倘
有容留,并纵逃脱,罪同本犯例斩,须及移文者。

  乐公看毕,骇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卞嘉不知就里,问道:「乐盟兄,
有何厉害事情,如此动神?」乐公喝退众人,把文书递与卞嘉。看了,就惊了如
泥塑一般,却与十州拟议道:「我平日从没有个姓卢的冤家。就是父亲官居四十
年,也未曾有姓卢的仇人。」

  想了一番,猛然想着:「从前做扑蝶会时,有个姓卢的来拜,被众人笑他丑
陋,不终席而去,必是此人无疑了。」

  乐公连吁几声,竞入私宅内去。十州道:「父亲不必惊慌,前日李虚斋付我
四个救急封儿在此,今日正是第一件难处的大事,何不拆一封来看。」忙向腰间
解开汗巾,取一封拆开来看,却是寸许长一幅素笺,上写道:

  乐公为兄作梅福,登舟可速至焦山。

  卞嘉看完,暗自惊骇道:「李虚斋如何就晓得有乐公么?」正在沉吟之际,
乐公步出后堂来。见左右无人,对卞嘉道:「今日之事,甚是难处。全桥梓则祸
在弟,为弟计则患及兄,势不能两全。弟适与拙荆商量,万无奇策,惟有挈家眷
与兄偕遁为高。」卞嘉听了道:「老盟台黄堂宣政,正在得意黄堂之时,奈何以
愚父子自作之孽,遗累盟兄。」

  乐公笑道:「盟兄之祸,不过与奸佞报施私怨,非出皇上之意。今日宵小盈
朝,正贤人遁迹之日。弟弃此升斗,犹如敝履,宁忍听兄受此奇祸乎?愚意已决,
请勿再言。」

  卞嘉见他志决,方取李虚斋所授他的锦囊与乐公观看。乐公道:「据李道兄
这数,该弟为兄弃官了。」遂签票出去,说本府要往焦山进香,速备大船两只,
民壮三十名护卫,令家人收拾囊赀,将印绶帽摆在后堂,望北面辞拜谢君恩,就
出后堂封锁,随同卞嘉父子并家眷火速登舟,兼程赶至扬州钞关。

  关上见是邻府太守坐船,不敢盘诘,关上放过。又行半日,就到瓜州。又值
顺风,扯起大篷,不多时至焦山脚下。忽见后面三、四只战船,连声呐喊,一齐
追来。乐公、卞嘉暗暗惊骇,忽见山上一人叫曰:「邵兄何来缓也?」

  卞嘉父子同乐公回头一看,见是李虚斋,心中大喜。虚斋将手中羽扇,望江
连摇三扇,只见后面许多兵船尽皆退去,不得近前。遂跳上船来,将卢杞一席话
说了一遍。

  卞嘉问煽退许多兵船,是何来历。虚斋道:「此必淮安军门差来追兄与乐公
的官兵。因吾兄拜乐公时,人已尽闻兄姓氏,今又同载而来。乐公官守在身,岂
可擅离汛地?且又携眷而来,动人疑心,自然将此情飞报上台,差兵追赶。」

  卞嘉又问道:「目下如何脱这虎口?」虚斋道:「弟有定计,已向东海龙王
借得三刻神风,自然有处安身。但兄今日该骨肉相离,去此不远亦自有安身之处,
姻缘奇遇,却在于此。但令郎若仍旧男装,恐有人知识。恰好两耳有钏眼,须扮
作女娘,方可安身免祸。」

  就令十州去拜辞陆氏母亲,遂取零碎银子带在身旁,洒泪分别。

  不一时,十州自头至足,改扮一个女儿出来,比真的佳人更胜十倍,连乐公
看了也辨不出。当下李虚斋口中不知念些什么,忽然天昏地黑,狂风大作,舟中
之人对面不见汝我。就此大风中,把十州忽然不见了。响了三个时辰,才得风平
浪息,邵卞嘉等开眼一看,见两船同泊一处,天已垂暮,隔岸是一条大江。

  因问虚斋:「此是何地?」虚斋道:「此是古豫章饶州府便是。」邵乐二人
大骇道:「焦山至此,二千余里,如何三个时辰就到了?」虚斋道:「两兄洪福,
贫道略施小术,所以到此。请少停片刻,弟上崖去找一个好友相迎。」

  虚斋去了半个时辰,只见一乘大轿,二、三十火把来接两家宅眷上去。走了
一会儿,到一个所在,进了三、四重门,进一重掩一重,到第五重,方有二个主
人来接。卞嘉见了,吃了一惊,原来是施弘德父子。他二人倒身下拜道:「若非
恩兄昔日之情,愚父子枯骨已朽。」卞嘉谦说不敢,又与乐公相见。内里姑媳也
出来接了两家宅眷入内。是晚欢饮通宵,自不必说。

  饮毕,弘德便请邵、乐二人同虚斋步入一个所在,却是个人迹不到之所。原
来,施弘德是个有名财主,他的房屋深远高大,却又宅内静处,开下六、七间地
窖,一般书房卧室与地无异,只有一处下去,是个神仙不知所在。

  乐公同卞嘉看了,虚斋道:「两兄有此地容身,贫道就放心了。今且暂别,
不时又来相探。」辞了出来,吩咐弘德谨慎,不可露出马脚,「若有出头日子,
我自来报。」说罢飘然而去,不提。

  却说追卞嘉的船只,是淮安军门差来的。向日乐公携家出境,就有人报知军
门,说有姓邵的同行。故军门差人追赶,至焦山下,战船被风吹开,过了三时恶
风,船就不见了,只得回复军门。军门即时题疏。

  未知邵十州被恶风吹去何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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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邵解元改妆潜踪福寿庵供修佛事

  却说邵十州当晚在焦山,被这阵恶风一吹,飘飘忽忽,身子架在半空。飘荡
约有三个时辰,脚底下却像踏在实地上的光景。开眼看时,却望见一点火光,在
四、五十步之外,又隐隐有歌声入耳来,侧耳听时,有人唱道:

  姐儿生得俏又娇,一阵风吹脂粉香。十一、十二还守了空帏里,十三、十四
便要想去赴高唐。后花园里遇着一个好梅香,弗说得知心话儿,忙走开。这句话
儿怎到他。

  邵十州听罢,心中暗想,此歌不是樵夫、牧子,定是农夫、渔翁。走上几步
看时,却是一支小渔舟,系在芦花堤畔。夫妇两个,对着一天明月,坐在舱内,
摆上几碗鱼菜,贮一壶酒,且歌且饮,背后拴一支小犬,见有人来,连声乱吠。

  那老头对老婆子道:「阿妈,这犬吠得紧,像是岸上有人行走么?」

  渔婆遂立起身来,对着岸上一望。吓了一惊,立脚不住,撞在那老头儿身上
来叫:「老头儿呀,观音菩萨在岸上来了。」老头儿骂道:「见鬼,哪见这事。」

  口里虽是这等说,身子便立起来一望,也甚骇异。把两只眼睛擦了几擦,仔
细观觑。

  正在狐疑之间,十州渐渐行到船边,叫声「公公、妈妈救命则个。」渔翁、
夫妇方才放下一半疑心,还有一半疑她是个花妖、月怪,放着胆问:「这小娘子,
你独自一个,为何黑夜到此?」

  邵十州道:「奴家姓文名新,河南祥符人氏。随父亲上任,偶在江中遭风坏
舟,一家人口不知存亡。奴家暗亏观世音空中救护,未曾着水,被一阵狂风吹得
身到半空中飘到此,不知此是何地。腹中饥饿,敢求些便粥饭相济。奴家还有个
母舅在苏州居住,倘得到彼家,当图重报。」

  那两个老人家,听这一般话,有枝有叶,方把一肚疑心丢下。遂来扶他上船
道:「小姐且请舟中暂坐,恐怕受饥了,请吃一杯酒。」老妈又取一碗饭来。老
儿道:「文小姐,这里是常州府,此去苏州不远,两日可到。今晚暂宿一宵。我
老儿今年七十四岁,老妈是六十五岁了,不知是甚福气,邀到千金贵人到此。」

  文新便称谢了他。

  是夜老儿自卷了一领秧荐,往船头上和衣而睡。邵十州和老妈在后梢睡了一
夜,并不曾合眼,暗想这两个老人家,是一对朴实老人,可以暂处,不如多许他
些金、银,就央他船送到苏州,只说去寻娘舅,待到苏州时,再想个脱身之计。

  算计已定,到天明就向老妈说道:「奴家孤身落难,蒙公公并婆婆相留,此
恩不浅,愿将白金十两,送与你为薪水之资,敢烦婆婆对公公说,相求连夜送我
到苏州,若寻得着我家娘舅时,十金之外,另有厚谢。」那老婆见说有十两银子,
喜不可言,满口应允。

  东方未明,先起身到船头上,一五一十把小姐的话,与老头说了。老头儿听
了,拍手得意,忙爬起来,前去解缆,对婆婆道:「你去后梢回禀小姐,我两个
送她到苏州,访她舅爷便了。你快拿橹,放些老本事出来,送她到岸。弄得那话
儿到手时,有一两年好醉哩。」那老婆笑骂道:「老贪嘴,棺材本也不顾,单单
只顾你这醉鬼罢。」口里自说,脚儿自行,走到梢后回复小姐。装起橹就摇起来。

  老儿放了篙子,也来梢上帮着老妈出力赶行。

  到第二日午刻,已到浒墅关,十州在后梢上就打点与那渔翁谢仪。在里衣内
取出带来的一包碎银,约有四、五十两,包底下隐隐有个封筒,取起看时,窃自
骇异,却是向时李虚斋授他父亲的小封筒儿。心下想道:「这个封筒父亲拆了一
个,剩了三个,如何却在我身边呢?我晓得了,李虚老原说有急难处可开着,如
今我该诉一个来看。」就一手取一封拆开。上写道:「可问嘉兴福寿庵」。

  十州看罢,思了一回道:「如今且再调个谎,只说有乳母在嘉兴出家,或者
福寿庵是个尼姑堂也未可知。」又行了好一回,渔翁叫道:「小姐,如今将到虎
丘了,不知令舅爷在何处住,好打点去寻问。」

  十州道:「难为你两人辛苦送我到这里;我娘舅还是四、五年前在这里住,
如今年久,不知在也不在。我还有个乳母唐氏,出家在嘉兴,曾晓得她住在一个
福寿庵里。我心也倒要寻她,但不知嘉兴离此有多少路。烦你老人家送我到彼处
更好、我还有十四、五两碎银在此,尽送与你,你意下如何?」

  那老儿满面堆下笑来道:「怎么好要你许多银子,嘉兴也是两日可到,不劳
小姐置念,我送你到彼处便了。」

  果然不两日间,傍晚时候,已到嘉兴。那老儿逢人就问福寿庵在何处。有人
对他说:「在南门外三里桥竹林里便是,是个女菩萨修行的庵。」邵十州在后梢
听了欢喜:「是女庵,我好权且埋迹了。」不一时,船到三星桥,渔翁便向岸上
人道:「大官人,我要到福寿庵,从哪里而去?」

  那人用手一指道:「就在这茂林里。」那老儿欢喜,将船依岸,系了缆索,
叫老妈送文小姐上去。倒是十州恐有不便处,就将一包十三、四两银子,递与老
妈说道:「一路劳你夫妇远送,今庵已在面前,不须你同去了。」

  夫妇两个欢喜接了,就扶文小姐上岸来。十州独自行到福寿庵,只听晚钟初
动,木鱼声响,是庵里做晚功课了。十州上前看时,庵门已闭,将手推了三下,
就有人出来问道:「叩门的是谁?」那邵十州款款地应道:「是我。」

  里面听得是女子声音,就去取匙开锁。门声响时,却走出一个老道姑,手中
提着钥匙锁把。一个女童提着灯笼,向十州脸上一照,那老的叫声:「哎呀。是
一位南海大士。缘何夤夜到此?请入里去。」

  十州进了山门,她们依旧将门锁了,引十州到了宝殿。中间供着三尊古佛。
十州合掌礼拜了。先是当家老尼过来相见,其余有七个来见礼,分宾主坐定献茶。
那老尼问道:「女菩萨,高居何地?何事光临?」

  十州答道:「奴家姓文,洛阳人。父亲文成章,三年前苏州生理,一去不归。

  母亲暴卒身亡。家兄文炳,先因念父亲,遂同一房家人,携了奴家,乘一只
商船来,一路访问。有人说:「老父抱恙武陵。『随又远去,跟寻至此。不意昨
晚货船被盗,家兄与家人夫妇俱遭害了。贱妾跳入水中,幸遇渔翁救起。想是生
前造孽所致,欲向空门,看经礼佛。那渔翁说:」福善庵是贵府第一个修行所在。』
故此相投。幸老师见悯。「

  说罢,遂滴下两行泪来,那老尼道:「这样说来,是远方女菩萨了。请暂过
今宵,明日再议。」十州问老尼大法字,老尼道:「老身贱字道白。」指下首三
位道:「此是愚徒悟凡,悟静,悟虚。」又指末座三位道:「此是徒孙空镜,空
缘,空识。」

  正说之间,女道童来请晚斋。就引十州到一间静舍坐下,大家吃过晚斋。老
尼对十州道:「女菩萨,老身大胆相告,本庵因城内黄尚书府中明日有些法事在
此启建,今晚愚师徒等不遑从容侍教,但命小徒一个奉陪。」对悟凡道:「远客
在此,你须替我陪侍,不可失礼。」说罢,就出去了。只剩他二人对面而坐。

  悟凡秉烛引十州到自己房里,收拾十分精洁,异香扑鼻,十州暗想:「这师
姑生得端淑。只是空门修行,亦算十分难得,我十州今日若不是改妆在此,她庵
中皆是女尼,不惟我十州不能托足的,她怎么肯容我一个男子在此潜迹?真是有
幸。」

  那悟凡自去煽火烹茶,暗想:「洛阳去处,怎么偏生这样标致女子。今日悟
凡是什么福分,得以亲近芳颜。」及烹茶热,悟凡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奉一盅与
十州。十州也回敬一盅,就问她贵庚。悟凡道:「今年痴长十九了。」也叩问十
州贵庚。十州道:「今年虚度十五秋了。」

  彼此谈了更余,就请十州安寝。十州让悟凡先睡,直到悟凡脱衣先睡了,吹
灭了灯,然后解了上衣,钻入被窝里,又讲了闲语,因问明日黄府中甚人来此修
法事。

  悟凡道:「是黄尚书夫人十五年前在此白衣大士前求嗣,生下一女,名唤玉
娘。那黄小姐不但色貌无双,又兼诗文第一。嘉兴府中爱她才名,来求亲的挨挤
不开,却有两件难事:第一件要夫人亲见郎君美貌,要与小姐做得一对的。二件
要在府里发出诗文题目考他一考,不许有个外人传茶,恐防夹带。做完了,送进
去与黄小姐看,不是笑歪了嘴,定见是摇落了头。

  即有一、二人文理取得的,怎当得黄小姐吞吐庄骚,出入班马,把这些庸才
俗辈,都不在眼下。还有一件奇处,她有一个侍候的梅香,名叫翠楼,容貌才学,
也不逊于小姐。每逢考试诗文之日,翠楼在屏风后略张一张,传下两句话来道:
「观其貌堂堂,叩其腹光光『。那些诗文们听见了,自觉没趣,以后渐渐来得少
了。

  所以小姐年登十五,尚未牵丝。明日正是她诞辰。每年这一日,夫人同小姐
到小庵拜一日观音经忏。因此家师今晚要预备她明日来的事。「

  十州道:「这等说来,是我有缘,明日得瞻仰仙子了。」暗想:「她是个女
史,我的才学,料亦配她得过。如今我先露一、二首诗让她看,卖弄才学。她若
见了,自一定爱见,那时再图良策便了。」踌躇之际,早已钟动。当家老尼唤众
徒弟起来,收拾佛堂,伺候施主到来,只等黄夫人来到庵内。有分教:

  邵十州的好姻缘,从天而降,不费半分人力。

  欲知后来,再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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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入桃园奇逢双美温翠被先退春光

  话说嘉兴西门内乡绅黄缓,字汉候,庚戍进士,官拜太宰,致仕在家。止生
一男一女。男名唤黄钺,是个目不识丁的蠢货,年二十二岁。女郎玉娘,生得容
如西子,才若班昭,诗词歌赋,无不精通,黄尚书夫妇爱如异宝。她是十月望日
生的,自幼舍名福寿庵白衣大士前。故每岁生日,送二十两香金到庵里,母子两
个必定来庵中拜佛,做一日功德。是以十四晚庵中忙忙收拾纸扎。

  十五日早,一群家人妇女护送黄夫人和小姐,两乘轿子进庵来。庵主慌忙出
迎到正殿上,参拜了三宝诸佛,各处拈过了香,方才入斋堂坐定。献茶罢,起身
闲步。诸尼自去礼佛拜忏,单是悟凡相陪黄夫人、小姐,同到她房里闲玩。十州
躲在内里一个侧厢下。

  夫人一路闲步入来,十州在纸窗洞边私窥那小姐,果然生得有些沉鱼落雁之
容,闭月羞花之貌。十州看出了神,不觉失声称道:「好个女子。」却被这些跟
随妇女听见,便说:「呀,那壁厢谁人大胆在内窥探?」

  早有三人推开厢门,一看,三个妇人吃了一惊,也失声赞道:「好一位仙女。」

  惊动了黄夫人,问道:「你们为什么事大惊小怪?」家人妇女走近面前禀道:
「这壁厢藏一个佳人在内。」大人便问悟凡:「此内之人,是何宅家眷?」悟凡
不敢隐瞒,把昨日来踪述了一遍。夫人道:「这是个落难的女子了。可请她来见
我。」那家人妇女走到厢下唤道:「大姐,我家夫人请你。」

  文新遂缓步出来,到悟凡房里。黄夫人同玉娘举目一看,见她仪容袅娜,举
止端庄,神如秋水,智若幽兰。文新行到夫人面前,众妇女喝她叩拜,倒是夫人
道:「不消。」反要尊以远客之礼。彼此推逊了一回,黄夫人只得依了,小姐不
肯占。

  文新道:「夫人小姐是金阙玉质,贱妾乃茅屋微躯,怎么敢占客礼?」必要
推小姐在上。见礼过了,夫人与小姐将她周身细细看了,不但容貌推绝,而且言
词温雅,不像小家出身,只是一对金莲略粗了些。夫人问她贵姓氏,文新道:
「贱姓文名新,年方十五岁,洛阳人氏。」

  夫人因适才悟凡把她来踪说过了,便不再问,命她同坐。文新取了一张椅子,
在下面朝上坐了。悟凡献上茶来,吃了几杯。黄小姐偶然去悟凡书桌上闲看,看
见一幅白笺,压在砚下,将手去拿起来看,上写五言绝句二首。

  其一曰:薄命轻如箨,秋风任飘泊。

  来去无定踪,未卜何所托。

  其二曰:客夕乘舴艋,今宵蹴招提。

  萍踪失巢鸟,谁借一枝栖。?洛阳薄命女偶题于长水之福寿庵。

  文新见黄小姐取那纸起来看,连忙走来拿时,早被她看过了,不好去夺,只
得任她阅完。那小姐连声称赞道:「诗字俱佳。」就呈与夫人看。夫人看了道:
「诗句清新,字迹端楷,真乃才貌双全的女子。可敬,可敬。」

  黄小姐暗想道:「我只道女中才子惟吾与翠楼两个,不想此女如此大才。若
与翠楼两个合作一处,外貌内才,岂不是状元、榜眼、探花?可惜她是个女子,
若是个男子,我与他结连理之枝,遂于飞之愿,岂不是天生一对才子佳人?」心
下已有相爱相怜之意。黄夫人见了女儿目不转睛视她,已晓得女儿爱她之意,
「我何不便与老爷说知,收留这女子与女儿作伴?」

  及至黄昏,功德作完,老尼进来陪吃晚膳。临散时候,黄夫人拉道白到外边,
私与她说要留文新到府里相伴女儿之意:「待明日与我老爷说了,着人来接她。」

  道白满口应承道:「在我身上,老尼到明日早造府回复夫人便了。」黄夫人
同小姐与文新作别,便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意。不得已上轿,一簇人飞拥的去了。

  道白走到悟凡房里来,就将黄夫人的话,对文新说了。文新道:「只恐贱妾
不中她意,若黄夫人肯留,贱妾愿同翠楼一同服侍小姐便了。」道白欢喜。明日
清晨就到黄府里来见夫人。先谢了昨日所赐厚仪,然后把文新之意回复夫人。夫
人甚喜,小姐在旁便喜之不胜。遂令人放轿到福寿庵,接文新姐进府。

  原来昨晚回时,夫人即将此话达知太宰公,又把那幅诗与太宰公看了,也称
道不已。故夫人一等道白回话,便着人去请。顷刻间家人来报说,福寿庵文新已
到了。夫人命道白接她入内,叫丫头去书房里请老爷进来相见。黄公一见,心中
也想:「世间有这样绝奇女子,与我女儿相去不远。」

  道白领她上前见礼。黄公夫妇受她两拜。小姐受了两个小礼,又唤翠楼过来
相见。黄公就吩咐侍茶,自往书房里去了。这道白用过点心,遂辞回庵中去。

  翠楼领文新到小姐闺房中。原来玉娘的卧室是一座绝高的楼房,楼后又是一
大间,是二面开窗阁子。两旁边还有两间披楼,一个六十余岁养娘,另横一个在
左边。披楼里掩上楼门,竟是个鸡犬不闻的仙境。楼上书籍满架,古帖名画,不
计其数。文新举目一看,真好个名人书室。四壁仅是玉娘与翠楼的题咏糊满。

  到得晚上,老妈送上夜饭来吃过。玉娘看了一黄昏书,然后去睡。翠楼移烛
引文新到自己床前来道:「新姐不姺不洁,当奉陪同榻了。」文新遂道:「姐姐
说哪里话来,只恐作妹子身上不洁净,不敢有污玉体。只是同床各被睡罢。」翠
楼道:「妹子不须讲客礼。我姐、妹两个从今就是亲骨肉一般,大家都不用客气,
倘妹妹若有独性的毛病,我和你合被各单睡如何?」

  文新道:「甚好。」要让翠楼在内床睡。翠楼只得先上床,坐在里面。

  文新也就脱了外面衣服,一头把自家一本诗集去镇好桌上。翠楼看见便问道:
「妹妹是什么书?」文新道:「是名人诗集,我平日喜欢他的文字,所以当时在
身边,闲时观看的。」翠楼道:「可借我一观。」

  文新便取来递与翠楼,翠楼接书一看,却是雪梅的二集,上写长安邵十州著,
有小牙章印在上面,是风流解元四个字。

  翠楼惊道:「这不是小孟尝的郎君,号邵有二的么?」文新道:「正是,姐
姐缘何晓得那人?」

  翠楼道:「我家老爷有个门生,去年往长安,带得一本雪梅初集下来,送与
老爷,说是长安一个秀才所作,年才十三岁。老爷看了,十分称道,遂即送与小
姐。小姐持来看时道:」字字珠玑,言言锦绣,恨他不得生在本县,有个相见之
期。『今年又见乡试录上中了第一。但不知他外貌何如,只是见他诗文奇妙,每
每形诸想念。

  常时对我说道:「我若嫁得这个才郎,死亦瞑目。『所以晓得他。不知妹妹
何处得这稿儿,还是他亲手写的?还是抄录来的?」

  文新道:「就是此解元的真迹。你看他笔法秀雅,便可想其风流气象了。」

  翠楼道:「这般说来,妹妹必曾见其丰采了。」文新笑道:「他就是我姑表
兄,时常亲见。他容貌是男子中当今无二的,只是他要觅一位美貌佳人,方肯成
亲,所以至今,十五岁尚未聘室。」翠楼道:「小姐终日讽诵他诗文,尚未知他
人物何如耳,若是听见妹妹这一番话,还要欢喜杀了呢。」

  二人直谈至五鼓,方才就寝。翠楼见他不脱小衣,问道:「妹子如何穿了袴
子睡?」文新道:「我是自幼犯了寒疾,每年到十月时分,便不脱里衣而睡。」

  翠楼信了,大家睡去。

  到天晓起来,翠楼拿了那本稿儿,走到玉娘床前来笑道:「小姐,有件宝贝
在此。」玉娘道:「有甚东西,如此欢喜。」翠楼把文新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把
那本稿儿取出。玉娘接来展开一看,是雪梅二集。真个字字珠玉,兼得书法尽妙,
即忙披衣起来,叫文新来问。文新之言,从头一样。玉娘大喜,又问道:「那邵
郎既未聘室,他如今在家可有说亲的来么?」

  文新道:「家表兄近来朝中有事,他已远游到南边来了。」玉娘忙问道:
「你可晓得他望南边来还向哪一方去?」

  文新停了一会应道:「不知他往哪里去了。」

  玉娘也不再问,及梳洗毕,把这本雪梅集读了又读,口中吟咏他文词,肚里
又想他是个风流才子,一时间着魔在十州身上,连早饭惧无心去吃,呆呆地拿在
手里细看,不忍放手。到得晚上,玉娘有心要与文新打得热闹,好趁机问十州的
消息。

  吃晚饭时,玉娘自己坐在上座,叫翠楼、文新坐在两旁。玉娘提起壶来,亲
手斟一杯酒,送到文新面前来,文新便起身接了。玉娘道:「我敬你这杯,非为
别意,难得你三、四千里之外,有缘相会。名虽有上下之分,情实骨肉之爱。自
今以后,你我三人生死同心,大家如姐妹一般,倘有负心,杯酒为誓。不知你意
下如何?」

  文新道:「贱妾受小姐提携,得备员奴隶足矣,又焉敢结为雁行。自今以后,
当腹心上报小姐,次报翠楼姐,倘有少欺,鬼神是鉴。」也斟一杯酒,敬上玉娘。

  又斟一杯酒,奉与翠楼。翠楼也敬她一杯,然后大家坐定。玉娘道:「今日
不许拘拘,要饮个尽兴。」彼此讲古论今,饮得有兴,讲得有味,所谓:酒逢知
己千杯少。不觉城楼已敲三鼓,此时玉娘已是十分醉倒。

  翠楼被文新连陪数杯,不觉大醉,睡在椅上。玉娘叫文新扶她去睡,文新道:
「服侍小姐先睡,奴辈方好出去。」

  玉娘依她,便去解衣上床。文新先已替她打扫床内洁洁净净,铺设帐褥,又
去替她放下帐钩,说声:「小姐好睡。」便来扶翠楼到床上来。文新叫道:「姐
姐脱下睡罢。」怎奈翠楼如玉山倾倒,和衣倒在床上,朦胧睡去。任文新推动,
只是叫不起来。

  是夜天气又极寒冷,文新恐翠楼酒后伤风,故把锦被拿来,罩在翠楼身上,
自己却去剔下银缸,拿了一、二卷书,在灯下披阅。转眼四顾,见翠楼房内,玉
签牙边,万卷纷披,文房四宝一榻,罗列十分齐正,把玩不置。

  及至玉楼叠推,漏下四鼓,翠楼酒气少退,转动起来,见文新尚在灯下观书,
便叫道:「新姐,天气寒冷,到此时候,何不睡罢。我晓得了,你想中……中个
女状元么?」

  文新道:「女状元,贱妾却不敢,还是让小姐、姐姐中罢。前在福寿庵,曾
闻悟凡言及小姐与姐姐诗名,如雷灌耳,一邑之中,文人学士,无不钦服。文新
于此道,却亦路谙,尚欲请教一二,姐姐其许我否?」翠楼道:「请教何必一时,
日子可待。夜分已深,睡罢。」于是文新吹灭灯火,行到床上,和翠楼拥衾而睡。
只因这一睡有分教:

  文新百年之好,于此而谐;翠搂抱稠之愿,由是而始。

  而熊梦亦自兹而吐焉。

  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8-3 20: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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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暗相思两人酬和明说破各自痴迷

  且说玉娘睡到天明,不见翠、文二人到来,唤了几回,不见答应,只得穿了
衣服,走到下房,并不见声响。及到床前,揭开帐子一看,却是睡的好呢,就像
比目鱼并蒂莲,双双的脸贴香腮,手勾粉颈,紧紧搂抱一处。玉娘看了笑道:
「这两个痴妮子,却有些孩子气,这样睡法,成什么模样。」

  就轻轻地在翠楼身上推了几推,方才惊醒,开眼一看,见是玉娘,忙把文新
暗推开道:「小姐在这里唤我们哩。」

  文新吃了一惊,侧转身来,披衣坐起,见玉娘立在床前,大家涨红了脸。玉
娘见她有些没趣的意思,反堆下笑道:「昨晚也吃不多酒,如何这般好睡呢?」

  说罢,先走去了。暗想:「这两个妮子,如此做作,不知何意?」心内没情
没绪,走到书案前,揭开那邵十州的诗集来看。因见他雪诗内有一联道:「战退
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之句,自说道:「论别首诗,似个风流俊品;若
论这两句,又像有些狂气的人。

  哎,邵郎呵,我黄玉娘见你的诗文字迹,色色可人,若我今生能窥见你一面,
死也瞑目。但不知你在何处潜踪?可晓得奴在此想你之意否?「遂作诗一首,少
寓相思之意。诗曰:

  金炉香冷漏初长,一枕相思梦满床。

  正好云消华白夜,不知何处见襄王?

  题罢,思量道:「诗虽一时高兴题了,却是与翠楼、文新看见不得。」说罢,
她两个已走到面前来,玉娘急忙的把诗折好,缩入袖中。二人服侍小姐栉沐完了。

  玉娘道:「我要到老夫人房里去,你两个停一会儿,可下楼来接我。」说罢
自去。

  翠楼向文新道:「我方才下床时,胆都吓碎了。万一被小姐识破,如何是好?」

  文新笑道:「傻子,她只晓得,我也是没脚蟹,不过说是同你一头睡耳。就
是我二人正在高兴之时,小姐走来看时,也只认道与你取笑作耍,决无他疑。我
们真正做这样事情,为人须要胆大才好用哩。」翠楼笑道:「谁像你这副嘴睑,
假冒阴阳。我若出首起来,将你送官,比那蓝面鬼算计你的个罪名,还要问大些
儿哩!」                 ?

  二人说说笑笑,到下房里慢慢梳妆完了。翠楼道:「我先下楼去,你锁了门,
随后就来。」说罢,自下楼去了。

  文新锁好门,下楼梯来,见梯板上一方小白纸,折得好好的,拾起来一看,
却是七言绝句一首。

  心内想道:「此诗字迹是小姐的,我方才走到她面前,她忙把白纸缩人袖中,
必是此诗了。哎,小姐呵,你的心事,我已识破,只想邵郎踪迹,你哪里知道?
我今和她一首,看她意思如何?若是看见了,作起色来,我已执她的短处在此,
也不怕她变脸;假如见了诗不变卦,这姻缘倒有九分可成。」

  遂回身上楼,开了房门,寻一幅素笺,磨起墨来,信手挥就一首。写完了折
好,放在玉娘床前,仍然锁好了门,走下楼来。到黄夫人房里,却不见玉娘。夫
人道:「小姐在大相公娘子房里等你,你可快去。」

  原来黄钺的妻子张氏,三日前夫妇反目,张氏连日要回娘家去。故夫人叫女
儿去留她,因此玉娘等不及文新,先同翠楼去了。张氏告诉玉娘,她哥子许多不
是。玉娘细说一番,方才留住,忽听外厢吵闹起来。玉娘便同嫂嫂走出房来,看
是谁人喧闹?

  此时文新也到了。却原来是黄傻子平时把翠楼看得上眼,只为在妹子身边,
不好亲近。他今见翠楼在厢廊下洗手,喜出望外,轻轻走到背上一搭。翠楼回头
一看,见是黄钺,心中大怒,将身推开,竟不顾上下之分,就把这一盆水,连盆
望黄钺身上丢去,满身打个透湿。

  黄钺恼羞变成怒。惊动黄夫人也走了来探望,见儿子这般光景,又见翠楼在
旁唠唠叨叨,心下解说不开,叫两个丫头来,问明白了,方晓得这个缘故。黄夫
人便把儿子骂了几声,喝他出去。玉娘也喝住翠楼,别却嫂嫂,随夫人出来。

  黄夫人就对女儿道:「你同翠楼上去,今后不要她下来。」玉娘道:「晓得。」

  遂即走上楼来,开房门进去。对文新道:「你同她去重梳洗就好了,这光景
不像个样子。」文新应诺,与翠楼向自己房里去了。玉娘独自坐在椅上,忽想有
首诗在袖里。摸那袖中,却是没了,忙起身来寻,一路不见,行到床前,见一方
白纸在板上,忙拾起着时,亦是一首诗,却做得蹊跷。题说道:

  灯媒今夜喜偏长,报向风流试晚妆。

  莫说相思寻觅去,阳台咫尺见襄王。

  后写「西秦邵十州步原韵」。玉娘看完了,惊呆半刻,心下狐疑道:「我的
诗到何处去了?这首诗从何处来的?」细玩字迹,与雪梅集笔迹毫厘不差,「难
道邵十州是个鬼怪,他在空中见了我的诗,也步韵作下一首不成?」

  想了一想,忽然想着,道:「是了,这一定是文新。平素曾习过邵生这笔迹
来,连日见我有慕邵之意,今日她拾到这诗,故意摹仿邵生笔迹,做这首诗来戏
我。这也罢了,只是我的隐情,被她窥破,又落个形迹在她眼里,羞人答答的,
叫我如何见她?」

  又转念道:「她也是个女子,人有羞耻难见。我今正欲细细问个曲衷,碍有
翠楼在旁,难于说明,不若今晚,动说寒冷,暂令文新相伴一宵,便可私下问个
情由了。」

  主意已定,及到黄昏时候,楼下老姥送夜饭,并一壶酒。三个猜拳行令,饮
了一、两壶酒。吃了饭,令老姥将杯箸收下去,取汤净了手、足,玉娘道:「翠
楼,你替我泡一壶浓茶,我要先睡去了。」

  文新服侍玉娘脱了衣服,就来茶炉边帮翠楼泡好了茶,同拿到床前。翠楼斟
上一杯茶,递与小姐,玉娘伸手接着,呷完了。对文新道:「我身上甚有寒意,
你权在我床睡了一夜,恐怕我夜间要添些衣服。」文新连连应允。翠楼向玉娘道
一声:「稳便。」又与文新打一个手势,移灯到下房去了。

  文新吹熄了灯火,和衣坐在玉娘脚旁,不去睡下。玉娘问:「你如何不睡?」

  文新道:「我生性本是怕独头睡的。」玉娘道:「既是这般,你便睡在我一
头,隔被单睡了罢。」文新听了,就爬到玉娘一头来,脱了衣服,钻入被来,睡
在单外。玉娘问道:「你今日曾拾得什么也不曾?」文新道:「我不曾有拾得,
倒有一个人拾得一件东西,只是不敢对小姐说。」

  玉娘笑道:「有什么东西?何处拾得?便说不妨。」文新道:「得小姐心事,
已在二十八个字上和盘托出。不但文新细知其详,连那人也晓得小姐心事了。」

  玉娘把手去文新身上一推道:「你怎么说这鬼话?」文新笑道:「我问小姐,
今日也曾拾得些什么?你也说与我听?」玉娘笑道:「你试猜一猜?」文新道:
「我倒不屑猜,我说两句隐语与小姐听着,猜着。」玉姐笑道:「你且说来。」

  文新道:「小姐之意,那人已知,那人之事,小姐未知。就是这两句话,着
不着?」玉娘道:「那人是谁?」文新道:「就是《雪梅集》上的人。」

  玉娘笑道:「贼冤家,我已被你洞识肺腑。我的诗,你拾去也罢,只是你代
邵郎诗,却是混账得紧。」文新笑道:「还是小姐混账,却不是文新混账。」玉
娘道:「你还说不混账,这诗末一句,岂不是瞎说么?」文新笑道:「小姐,你
认得这诗是哪个和你的?」

  玉娘道:「我岂不晓得你代邵郎来戏我?但是,末一句『阳台咫尺见襄王』,
今日岂真有个邵郎在这里么?」文新道:「小姐心中果真要见邵郎否?」玉娘道:
「痴妮子,我慕他的才貌,连日形诸梦寐,要见他的情自然是真了。」

  文新道:「小姐既是真心,假如邵郎在这里,小姐如何打发他?」玉娘道:
「说是这等说,假使邵郎在这里,也须求冰人在父母面前,通秦晋之盟,择日成
婚,那时方得终身之愿。若阳台同梦,尚在远哩。」

  文新道:「邵郎之婚姻,亲自许下,自今可赴阳台,何须异日?」玉娘道:
「那首诗是你做得,难到你就可当得襄王么?」文新笑道:「我虽当不得襄王,
倒可当邵郎。」遂推开被单来,搂定玉娘道:「小姐请细认一番,还是襄王,还
是邵郎?」

  玉娘直去遍身上下一观,不觉暗吃一惊,知他是个男子,忙推开道:「这是
怎么说?你若不说明白,我就要声张起来。」文新便把自己情由说一遍。玉娘听
了道:「怪道你的字迹,与《雪梅集》上是一样的。我前日与翠楼说道,你好一
个身材,奈金莲太粗,原疑你是假妆来惑人。当得何罪?」

  文新笑道:「任凭小姐问个罪罢。」遂逼近来,要求云雨。玉娘道:「如今
不叫喊起来,也算作十分情了,反要这等妄想,纵然奴有意于君,也必待媒妁之
言,父母之命,岂可草草苟合,把诗礼之风坏了。」

  文新道:「小姐之言差矣。天下之事,常则守经,变则从权。佳人才子,邂
逅相遇,一夕缔盟,便是百年永好。我二人情深如困鱼得水,安能久待?」玉娘
道:「虽然是如此说,但妾深闺女子,守贞待字,若一旦私订姻约,不但贻羞万
世,比私奔相如之卓文君,不且有甚焉。郎君亦何取于此乎?」

  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但我随小姐已非一日,黑白已是难分。」玉娘含
羞,文新逼近,须知,此夜人间鸳鸯并宿,来日送下玉麒麟。文新固已基之矣。
玉娘问道:「翠楼可知道你是邵生么?」文新笑道:「不但晓得,且先邀抱衾之
愿了。」

  二人一夜,闲谈心事,不觉鸡鹊鸣晨,梵钟送晓,二人披衣起来,相视而笑。

  及翠楼走来,也只是笑,大家不言而喻。方才见开楼门,只见霍小姐差一个
丫环,送了一枝腊梅花与小姐。翠楼遂领了丫环来见玉娘。玉娘见是霍表妹身边
的小桃,因问道:「你家小姐,身体不快,如今好否?」小桃道:「还不曾好,
现有个字送来与小姐看。」玉娘接来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雪压千祥,峰挡万井,正迷人敲诗拈句时。无知二竖,侵我身体,不能亲来
奉候。妹闻表姊近获才人新娘,诚旷代淑媛,我辈不及也,兹以支枕无聊,敢祈
表姐,假我一、二日,聆彼洪论,自然沉痼顷愈也,命婢奉告,谅不我挥。

             愚表妹霍春晖敛衽拜

  玉娘看罢,沉吟半晌,便对小桃说道:「你多多拜上小姐,说我领教小姐之
意,另日自着文新来相候。」小桃应诺就去了。

  欲知后来,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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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说风情互谐得趣理丝桐迭奏谈玄

  话说小桃去后,玉娘对文新道:「霍家表妹慕你才名,前日已着老姥来对母
亲说,要请我同你去赏腊梅,是母亲不允。近日闻表妹染些微病,久欲差人去问
候她,不料她写书要接你去。我想,若不放你去,又在表妹面上不好意思,若要
放你去,又恐不便。你和翠楼商量,还是怎么好?」

  文新道:「只凭小姐的主意,我二人如何能决得?」玉娘道:「我想腊月初
三日,是表妹诞辰。备些贺礼,令文新去侍候她一日,伴她一晚,明日就差人去
接回家。你们道是也不是?」翠楼道:「这极是的了。就把送来的腊梅,插在瓶
内罢。」

  文新偷空与翠楼到下房去,把昨夜之事说与翠楼听了,大家笑了一场。看看
日落西山,又是黄昏时候,饮酒之间,文新悄悄戏玉娘道:「贤卿多用几杯,以
助枕席之欢,可以壮胆受敌。」玉娘低低应道:「昨夜畏冷,误引狂蜂入门。今
已知得,自当摈斥,谁许你再历桃园!」

  文新道:「小姐,你莫色厉而内荏,口里是这等说,心里却不知如何念我哩?」
翠楼道:「你两个说什么知心话,如此稠密?」玉娘道:「是说你前夜是非,我
不肯听他,你道他是个好人不是?」翠楼就暗想自己之事,料瞒不得,也笑道:
「文新果然不是好人,他方才竟把小姐昨夜的是非,说与我听。我决不去睬他。」

  文新笑对她面上一啐道:「好油嘴,谁对你讲?你不过是恨寂寞,今晚却来
油嘴弄舌。」彼此说说笑笑,吃完了夜饭。翠楼偶然小解。玉娘乘间对文新道:
「你我之事,已被翠楼晓得,今夜不好留你同床了。」文新道:「贤卿差矣。今
日之事,虽名分主仆,义实倡随,何必避嫌?」

  玉娘道:「话是这等说,若今夜仍伴了我,则彼何以消遣?」文新将手勾了
玉娘香肩,说道:「小生有个善处的法。」玉娘道:「你有何法?」文新道:
「今我三人已是同枝连理,和合百年。

  大家俱在你房里,共枕同寝罢了。「玉娘道:」羞人答答,怎好如此睡得?

  「文新笑道:」一回生,两回熟,羞得什么。「

  正说之间,恰好翠楼走到面前。玉娘忙把文新推开,文新只是不放。翠楼笑
嘻嘻斟了两杯茶,用两手送与二人吃。玉娘就接一杯,文新将右手也勾住翠楼的
香颈,把口来呷这一杯茶。翠楼道:「你且放手,我要睡,让你二人受用。」文
新笑道:「今夜你也受用了。」

  就便附在翠楼耳边说道:「你我之情,小姐已洞然了。只今夕为始,我三个
吴越一家,同共枕席。」

  翠楼只推不肯,要走开去,被文新把鞋子脱下,放在床顶,即将灯火吹灭,
先来替玉娘把衣脱了,又替翠楼解了纽扣,脱去上下衣服,同入帐慢。当夜先抱
玉娘,次及翠楼,循环戏耍。云雨既毕,文新居中,玉娘居内,翠楼居外,交股
而睡。彼此三人,日则赋诗论史,夜则燕侣莺俦,如鱼得水,自不必说。

  到了腊月初二日,晚间同睡。翠楼道:「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小姐还是叫
他当日回转,还是听他住一宿而回?」玉娘道:「若论他去,我们冷静片刻,不
也是好。只是霍家表妹,慕他已久,此去自然要留他,当日是不能回的了。」文
新道:「我若不去,恐霍小姐怪了贤卿。若要去,又怎舍得你二人?好难为情。」

  玉娘道:「说不得,在表妹面上,又是决要去的。你若到霍家,切须要老成,
不可多吃酒,露出马脚来,不是当耍的。」文新道:「我自然理会,不用吩咐。」

  说罢,大家各自要睡,因是明日要相别,各谈及心事,比别夜更见投机,足
足一夜不曾合眼。天明起身,梳洗毕,玉娘备得礼物停当。又要写一封书,交与
文新带去。玉娘、翠楼送他下楼来。即走到后堂,文新辞了玉娘,又看看翠楼,
六支眼睛觑着,依依的出后堂去了。玉姐与翠楼行一步懒一步,转回楼上不提。

  且说文新上了轿,轿夫脚快,不一时已到霍府。门役传话进去,立刻中堂门
已开了。把轿抬到后堂,下了轿,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来迎接。文新遂忙步进
内堂,见了霍公夫妇,要行下礼去,霍夫人连忙用手扶住。霍公称赞道:「我闻
黄甥女得个异人,自前日见过佳作,令人梦寐思想,今日亲见其人,果然名下无
虚士,诚金屋阿娇也。」

  霍夫人道:「小女贱辰,小姐何得过费,兼劳文姐光降?」文新道:「家小
姐多多拜上老夫人并小姐,恭逢小姐华诞,聊具菲礼,特命贱妾走候,幸恕不恭。」

  霍夫人称谢了,又对文新道:「小女弱质负病,日来支枕不能远迎,静依小
间。敢烦上去相见。」便命小桃前引,转过几重回廊,至一小阁。才上梯时,两
个丫环扶霍小姐,立在阁门迎接。文新一看,只见那小姐生得绝色,眉黛似远山,
行云如秋水,脸如桃花,唇似杏蕊。文新见了那霍小姐,不觉魂飞天外,遂上前
相见。

  霍小姐道:「贱妾抱恙,未便施礼。」便看座。文新道:「小姐闺阁名姝,
贱妾青衣下隶,贵贱攸分,怎么敢坐。」小姐笑道:「新姐是中州淑媛,光临寒
门,又是远客,若说有上下之分,便是客气话了。」?文新谦逊再三,方才坐下。

  说道:「家小姐多拜上小姐,说前闻玉体欠安,兹又幸逢诞日,谨备菲物二
式,聊申一觞之敬。外有八行,奉候小姐。」遂取出玉娘的信,递与霍小姐。春
晖接来拆看一番,上写道:

  恭理诞辰,傀乏嵩祝,肃具色锦四端,新纩六束,虽非廷溪雾谷之美,敢代
一觞之敬,祈芜入之。特谕文婢暂侍左右,余情俱详其唇吻叩之,自悉不宣。

  愚表妹黄玉娘敛衽拜。

  春晖看毕,微笑道:「怎么劳姊姊这样费心。」文新吃了两杯茶,就起身来
观玩。那阁子上面悬一匾额,上写「春晖阁」三字,是太宗时魏征写的篆字,字
迹苍秀。阁前腊梅数株开放,满院清香袭人。左右两旁都是红白梅花,四十余株。

  阁后鱼池假山,佳木奇花,不计其数。

  原来这「春晖阁」是霍公未第时读书之处,只有生下一个霍小姐,并无男子,
霍公夫妇爱之如宝,即以此阁字之,故称春晖。与玉娘同庚,少玉娘一月,故称
玉娘为姊。做有诗文青楼集三百余篇,淡雅俊逸,文如其人。平素与玉娘意气相
投,彼此传题吟咏极多。近闻玉娘得了文新,心中十分想慕,要识一面,今早说
她到来,喜出望外,病都好了九分。一见文新,你慕她爱,好像旧相识一般。

  文新见壁上挂一张古琴,便问春晖道:「小姐,这琴外貌颇佳,不知音响何
如?」春晖道:「琴音清亮,妙不可言。想文姐必然雅操轶伦,敢求赐教一曲何
如?」文新道:「赋意初知一、二,愧未知音,还求小姐赐教为妙。」春晖道:
「虽习得几曲,恐不入大方之耳。先请教过,自然也要献丑。」

  遂取下琴来,放在文新面前。文新推辞不过,只得叮当,叮当和起弦来,及
七弦和就,漫调一曲,其词曰:

  落花落叶乱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兮肠欲断,泪痕痕上泪添痕。青
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我有一片心,无人共我说。愿风吹散云,诉与
天边月。相弹尚未终,泪滴冰弦断。人道湘江深,不抵相思半。

  文新弹罢,春晖愕然道:「怪哉,斯何谓欤?」文新笑问:「何故?」春晖
道:「适所鼓《湘妃怨》也。聆子之音,负方得宜,紧而不乱,慢而不断,恰如
水中之明月,难以捉摸,技至此神妙极矣。但和中带哀,感愤抑郁,若有忧患,
我是闻声而错愕也。」

  文新改容,笑对曰:「小姐能审音至此乎。」春晖道:「妾亦试操一曲,求
改。」随即换转坐来,叮当婉转,慢调七弦,弹入正曲。其词曰:

  万分咸亨兮,春风徐飘,金谷如绮兮,万卉天娇。花欣欣兮鸟舌轻询,阳春
之佳丽兮,宜人事之逍遥。或命轻车,或棹仙舡,茶铛黄碗,荒脯香醪,一饭一
石,掷六呼么,尽今宵之逸兴,奚遑讨人来朝。

  春晖弹罢。文新道:「此乃《贺若曲》也。其取音圆而不方,缓而不急,如
空谷流莺,其喉婉转,巧弄如簧,声音之妙,至此神化矣。然弹实宫音而调暗流
于角,清中带和,和中藏哀,其亦有忧患将及者何欤?」春晖道:「妄自数日来,
神魂不宁,举止若错,不意其音之反常也。」文新道:「贱妾妄谈,未足据信。」

  彼此谈说投机,自晚饭后,直至三鼓,方才言倦。当夜另设一榻,在春晖床
前,相去二尺许。卧了又谈,竟通宵不寐。看看天曙,披衣坐起,忽见她的养娘
一路哭哭啼啼跑上阁来道:「小姐不好了,老爷不知为着何事?朝廷差官下来,
将前后门围得铁桶相似,一个也走不出去。」

  春晖、文新尽吃一惊,一齐走下阁来,和老夫人哭着一堆。顷刻差官捧圣旨,
霍公跪接。差官宣读诏书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公而忘家,诚百工之义,捐身为国,乃辅弼之忱。咨
尔兵部尚书霍远,不思世沐皇恩,乃敢与妖党李渥、邵玉等为朋,无君实甚。今
特着锦衣卫官行拿,凡属连身骨肉,不论男女,尽解来京,毋忽。

  宣诏已毕,霍公方晓得是因邵玉株连的。校尉与知府入府查明亲属,霍公元
嗣,只有春晖一女,使女文新和小桃两个,共男女五人。因霍公夫妇说:「文新
不是他家属。」那校尉反疑她是亲女,不许释放,将名单竟写为亲女两个。点名
家属,霍公换了青衣小帽,夫人辈亦尽改装,哭出堂前。

  霍公安慰道:「我自揣无罪,到京自有分辨,你们不用啼哭。只个文新是黄
家外甥的人,如何连累她?」再三央求府尊。府尊替霍公转求校尉,又送他千两
程仪。那校尉因是前两番拿人不着,受过大累,今番决不容情,只是催他上船。

  黄公夫妇知这个消息,和翠楼、玉娘四乘轿子,赶到船边。正校尉官在府堂
吃酒未回,副的在船后巡察,不容四人近船。黄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两银子送他,
才许他到船边相见。黄公与霍公讲话,夫人与霍夫人讲话。玉娘、翠楼一见文新
泪出痛肠,三人哭做一堆,连春晖也是相向而哭。忽听船上传说:「差官将要下
船,你们众人快快回去。」

  文新道:「小姐放心回去,我此去不过半年,自然无事回来。」又对翠楼道:
「翠姐保重,还要你劝劝小姐宽心,不消太悲,后会有期。」春晖向玉娘道:
「姐姐请回,不必过哀。但文新此去,自然设法护送她回来。」玉娘又悲痛起来
不表。再言差官已到,大家乘了轿子匆匆别去。

  后来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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