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0
  第六百四十八章 跳槽

  方应物从刘府出来,时间还不到午时。到了家门口,门子对方应物禀报道:“大老爷寻你,眼下正在书房。”

  方应物闻言便进门准备去书房,却又听到门子继续禀报:“还有个汪公子打发了人来传话,约你速速会面。”

  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父亲大人那里估计没什么大事,感觉还是见汪芷比较要紧,方应物又出了门,望东城而去。

  方清之听到禀报,黑着脸吩咐道:“这逆子若回了家再不来见我,就让他领家法去!”

  依旧是老地方,东安门外的何娘子酒家,后院密室。方应物暗想,如果汪芷改了职务,是不是又要换地方?

  见汪芷脸色有几分憔悴,方应物关怀备至的问道:“你也失眠了?难道是为了我?”

  汪芷瞥了方应物一眼,唉声叹气道:“宫中要我将东厂交与梁芳,我快拖不下去了,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来处理么?”

  方应物无奈道:“这的确是我连累你了,不然你也不至于如此,可是能再拖个十天半月么?”

  “没法子再拖下去了!”汪芷很为难的说,又问道:“你打算绑死在东宫么?不能试试看别的路子?”

  方应物很纳闷,“你这问的多此一举,我早就明白告诉过你了罢?”

  汪芷追问道:“你确定当今东宫能顺利登基?”方应物坚定的回答道:“非常确定。”

  汪芷犹疑道:“据我看来,东宫形势十分险恶,皇爷摆明车马要废太子。换成邵宸妃皇子入主东宫,这也是万娘娘的心愿。在内阁中。首辅是听从万娘娘的,刘珝也不大看好太子。只有次辅刘吉独力难支。

  昨日你们百余大臣伏阙诤谏,都不能让皇爷回心转意。最后令尊这东宫官又被责打贬谪远方,这分明就是皇爷有意做给天下人看的,皇爷的决心可想而知。”

  方应物答话道:“大道所在,义之所在,吾辈往矣,岂有趋吉避凶的道理。”

  汪芷更加忧心忡忡了,“而且昨晚你父子困守午门的时候,怀恩公公为了太子与皇爷激辩。惹得皇爷勃然大怒,亲手持杖打了怀恩一顿。今天有消息出来,怀恩公公要被发配到中都凤阳守皇陵去。

  若怀恩公公一去,东宫立即少掉一根支柱,堪称是岌岌可危,谁还能拦住皇爷废掉太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东宫危在旦夕之间,真不知你凭什么说东宫将会安然无恙?”

  当然凭的是天命,方应物心里自言自语道。据说泰山要有地震。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可是此事打死也不能说,连对汪芷都不能说,他不想当妖怪。也不想当大仙。

  最终方应物很高冷的说:“这是因为仁者无敌,天下弗能当也。”

  汪芷没心情与方应物扯淡,沉吟片刻后才道:“其实今天是要告诉你。我会继续当东厂提督。”

  “什么意思?”方应物皱眉道。

  汪芷答道:“听我说!昨天夜里,皇爷与怀恩争吵时。我、梁芳、覃昌都在,而且是皇爷将我们叫来的。说的就是太子之事。其实皇爷真正想询问的只是怀恩,但怀恩对皇爷说,虽万死亦不为。

  当时我看着怀恩誓死抗争,却想到了你。你们父子,还有次辅刘阁老,全都义无反顾的支持东宫,简直就是孤注一掷!

  你有没有想过其中风险,万一失手了怎么办?你的身家性命还能不能保住?你以为文臣就不会死么?当年景泰天顺年间死的还少了?

  后来我又去找了万娘娘,说要继续当东厂提督,万娘娘很惊讶,但也很高兴。因为让梁芳执掌东厂,遭到了群臣如此激烈的反抗,娘娘的压力也很大,既然我愿意顺从,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方应物大吃一惊,“你说你要顺从万贵妃?那这意思,就是站在我对立面,与东宫为敌了?”

  汪芷面沉似水,幽然道:“不是与你为敌,而是给你留一条后路。万一你失手了,还有我来照管你,正所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中。”

  方应物忍不住反问道:“那你就没想过,你失手了又该如何?”

  汪芷冷声道:“那就是我自作自受,也不用你管,反正我只是孤身一人!这些年来,大事上一直听从你的,但这次我要自行做主。”

  这是为了替他方应物分散风险,故意选择了另一边啊。方应物很感动,轻轻叹口气:“你想的太多了,其实真不需要你帮我分担风险,你的这份恩义我也承受不起。”

  汪芷道:“我今天只是来告诉你这个结果的,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不必多言了。你也不要再说天命如何来糊弄我,天命亦是可以改变的,你敢说一定会按照你的想法出现?”

  方应物沉默半晌,汪芷的担忧不能说是错,谁敢保证历史大势走向不会改变?如果真出现蝴蝶效应,那自己一家子可都入坑了。若有汪芷这样一条“后路”,也不是坏事。

  抛开上面这令人头大的话题,方应物又请求道:“怀恩要被发配中都凤阳?你在宫里与怀恩说一句,家父也要被贬谪,只是还不知去什么地方,如果顺路的话,可以结伴一起走。”

  汪芷疑惑万分的说:“我委实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看重怀恩,他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已经被罢免了,太监与你们文官不同,失势就是失势。更何况怀恩已经风烛残年,能不能活着抵达凤阳还未为可知。”

  “忠义之士,当然值得看重。”方应物答道。心里却想,几年以后你们就知道老怀恩的厉害了,这时候不结个缘法更待何时......

  辞别之时,汪芷嘱咐道:“皇位之争,风波险恶,万望珍重。”

  方应物也点点头,“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只凭你今日心意,我必定尽力保住你,至少不会让你吃苦头。”

  汪太监嗤声道:“切!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说什么大话,先看顾好自家罢!”

TOP

0
  第六百四十九章 浮沉百态

  就当方应物穿梭于各处见客时,关于昨天的各种消息也迅速扩散。昨日之事是近年来少有的大风波,而且过程颇富有传奇色彩,到了今天便在京师官场沸沸扬扬的传起来了。

  方应物作为基本打满全场的选手,自然不必到处去打听消息,他今天所要做的更多是布局。但别人还处在听响的阶段,比方应物慢了不止一步。

  消沉多年的刘棉花突然爆发,意图摘桃子的郭御史东施效颦自讨其辱,低调不能的方应物一次又一次站出来力挽狂澜,方学士横空出世神来之笔抢尽风头,圣天子午门廷杖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一桩桩一件件活灵活现,每一处细节都足以使人津津乐道。

  稍有见识的人都能意识到,昨天的事情将要对庙堂生态产生很深远的影响,甚至可能要产生很颠覆性的结果,而且受影响的时间跨度将会一直持续到下一个天子登基后。

  但其中变化之复杂,没人能有把握推测出自认必定正确的结果,外人看起来就是一团迷局,只能靠猜。

  不过许多人都认为,刘次辅、方学士等人都陷入了险境。如果东宫稳固,他们当然名利双收,这毋庸置疑。

  但若出现相反的情况,他们的前程就废了。刘次辅一把岁数的倒是无所谓,但方学士就可惜了,只能空守着巨大荣耀度过下半生。

  从目前种种迹象看起来,东宫被废的可能性还大一点,特别是陛下的态度比较强硬。完全不给任何妥协余地。

  故而许多人就像汪芷汪太监这般,已经非常不太看好现太子了。方学士这样重注押了太子的人,确实算是陷入了险境。

  或许方学士还能流芳千古。但今生今世的仕途是断了,很有可能要老于边远州县,慢慢等着天子发善心大赦。这也没法子,好人没好命是常有的事情。

  稍微晚一点时,关于昨夜宫中的新消息也传了出来——几万太监的头把金交椅、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为东宫之事与天子抗争,甚至到了宁死不从的撕破脸地步,结果被天子殴打一顿后发配到中都凤阳守皇陵。

  这绝对称得上超级重磅的消息,要知道怀恩太监的政治地位等同于外朝首辅,还能有多少消息比首辅被发配更重磅?

  还不只是如此简单。怀恩是东宫太子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最有实力的支持者。他被发配出京,相当于太子势力直接坍塌了大半。

  而且前有东宫属官方清之被廷杖贬谪,后有怀恩被发配,更是向朝臣们传递了一个信号,天子开始大张旗鼓的剪除太子身边的羽翼了。

  震荡是如此剧烈,顿时朝堂上下人心浮动,仿佛人人都成了哲学家,开始思考三个问题:我是什么人?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

  别人都是思辨派。方应物却是行动派,毕竟这一切都与他切身相关。此时他已经现身于皇城西南边的吏部衙门。

  按说吏部是主管天下官员升迁荣辱的要害衙门,但方家却一直没怎么和吏部打过交道。

  方家父子都是清华进士,有关告身敕牒都是礼部负责;方清之做官一直在高贵的翰苑词林里晃荡。靠的是才华、名声和钦赐进步,与吏部铨选关系不大;而方应物太能折腾,官职总是由朝廷直接点授。不由吏部铨选,在吏部只是走走程序而已。

  但今日方应物前来。不为别的,就是为父亲“跑官”来了。就像别人很正常干过的那些事情。

  天子只说贬谪边远州县,具体操作还的看吏部,就是“边远州县”四个字也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方清之名声太响亮,不方便办这等没品的俗事,而且方清之自己也放不下架子。于是方应物身为孝子,只好亲自出马操劳了。

  其实按照朝廷规矩,是严禁闲杂人等去吏部跑官的,或者方应物大可不必到吏部衙门,去有关官员家里头可能更方便一些。

  但方应物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大张旗鼓的去吏部,摆出了“有理走遍天下”的派头。说真的,这也是他无奈为之,要借此公开向吏部施加舆论压力。

  方应物才进了吏部大堂,值守的杂官小吏齐齐瞥见他,登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认识的当然知道小方大人是什么人物,不认识的听别人介绍也就认得了。吏部这里算是官场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自然知道方应物的状况。

  “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眼看就该到开花结果时候,谁料到哗啦啦大厦将倾了。”

  “一夜之间,赫赫有名的方学士远谪他乡,小方大人也是待选之身,亦福祸难料,就算能留在京师,那也独木难支。”

  “功名富贵,七分天授,还是方家没那个命。”

  “这次还是人为多一点,方家还有他们亲家刘家,竭力支持东宫,当然只能愿赌服输了。”

  有只言片语飘进了方应物的耳朵里,他不免暗暗冷哼一声,心里骂一句“井底之蛙”。不过方应物不屑于与底层官吏计较,直接传了话,去找文选司郎中穆大人。

  这位穆大人乃是方应物老师商相公的门生,过去也曾经有过来往的,既有交情,又是主管官员,不找他找谁?

  文选司负责官职铨选,是最要害的职务之一,号称天下第一五品官。任何铨选程序都必须由文选司郎中过手,然后再交与吏部尚书,从这个意义上,文选司郎中的权力甚至大过吏部侍郎。

  穆大人坐在公案后面,淡淡的看了方应物几眼,然后翻起手边的册子,片刻之后抬头道:“云南北胜州,尚缺州判一员,拟调令尊补缺,待与其他补缺一起报尚书。”

  云南?方应物吃了一惊。号称边远的地方里,在方应物看来有两处最好,一是陕西边镇,二是四川湖广河南交界处的郧阳地区。

  陕西不必多言,父亲是陕西三原大族王家的女婿,去了陕西总是有照料,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而郧阳虽然十多年前屡屡发生流民作乱,但近年来已经渐渐平息,和一般府县无二,关键是距离中原腹里很近,来回距离短。

  可是这云南......绝对是最差的选择之一了。方应物一时间不明白穆大人是真糊涂了还是故意装傻,便试探性的问道:“可否换个地方?”

  穆大人不耐烦的说:“圣谕在上,方大人当是店铺讨价还价么?何况没有其他缺位。”

  方应物险些破口大骂,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TOP

0
  第六百五十章 从来未有事

  让方应物愤怒的不是穆部郎的选择,而是穆部郎的态度。( )说什么“没有其他缺位”,这都是哄骗三岁辞,更别说“不要讨价还价”这种盛气凌人的话。

  其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个字,确实也是名利场中大多数人的写照,人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如果吏部文选司郎中穆文才穆大人仅仅是“身不由己”之下的无奈,方应物可以为此不爽,但不会为此愤怒,这是在名利场厮混时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他不能指望穆文才会同甘共苦,毕竟穆部郎不是项成贤,不是刘棉花。

  但穆部郎所表现出来的,不是无奈之下的中立,而是有意疏远和划清界限,换句话说就是嫌弃,可能还带了点生怕被连累的心思。

  对于师出同门的方应物而言,这种态度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无异于是一种轻蔑和羞辱,甚至说是背叛也不为过,所以才会感到愤怒。

  方应物当即就想发作,但怒火在心头晃了一晃后,便又强自压抑了下去。忍气吞声的开口道:“穆大人有所不知,家父体弱,而云南实在太远。还请三思,我方家感激不尽。”

  此时非彼时也,虽然方应物自信有光明的前途,但目前脚下却是曲折的道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看路容易被绊倒。

  他先前以为麻烦要出在吏部尚书尹旻这里,所以方应物才会鼓动老泰山刘棉花对尹旻下手,也算是围魏救赵的法子。没想到。麻烦却先出在了吏部文选司这里,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情况。

  中下级官员的铨选程序就是文选司拟定。吏部尚书签押。一旦吏部尚书和文选司郎中统一了立场并顺利完成铨选程序,那结果就很难更改了。有时候程序正义也是能堵住悠悠众人之口的。

  而去若真让吏部快速的把父亲官职定了下来,那说什么都晚了,方应物想再否决,需要花费百倍力气也不一定成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应物想到这句古话,故而把火气压了下去,老老实实的装孙子求人。

  穆部郎稍稍犹豫了一下,但也就是一刹那。然后便不客气的逐客道:“本官自有裁量,方大人在此纠缠无益。当心被弹劾干扰铨政!还是回去罢!”

  目前情况很明朗了,方清之的巨大名声已经无法变现,仕途彻底完蛋了。优待方清之,大概会引起尹尚书以及大学士刘珝的不满,放在以前或许自己敢冒这个险,但是现在却并不值得,仅此而已。

  况且作为与方家之间关系纽带,商相公已经致仕八年了,前首辅的余荫所剩无几。如果还执着于同门关系。那么将大大限制自己的前程。

  听到对方赶人,方应物终于可以肯定多说无益了,这位穆部郎很坚决的断绝了情谊。便淡淡讽刺道:“我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

  穆文才没有什么反应。他有必要在乎方应物几句酸话?他的思路很清晰,没什么可纠结的。

  如此穆大人便不再理睬方应物,低头伏案翻阅文书。将方应物当成了透明人——按礼节说应该起身送到房间门口的。

  方应物不甘心就此离去,但一时间却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他深深地感到。翰苑词林官员还真像是后世股票期货之类东西,看的是未来预期。被预期上涨与预期下跌。所受待遇大不相同。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穆文才?至少也要暂时阻止他,等待大气候的改变。

  方应物突然向前几步,恭恭敬敬的对穆文才躬身道:“穆前辈,看在商相公的面上,晚辈我最后一次称你为前辈,然后就要得罪了。”

  穆文才讶然的抬起头,他完全不明白方应物的意思。此人想干什么,或者说还能干什么?

  方应物轻轻拿起桌案上的长方形白玉镇纸,来回抚摸了几次,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好物!可惜非在其所也!”

  穆文才还是莫名其妙的,又瞥了方应物几眼。此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吧?穆大人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忽见方应物高高举起了手,白玉镇纸朝着自己狠狠砸下来。

  猝不及防之下,穆文才额头遭遇重创,伴随着剧痛还有眩晕感,忍不住“嗷”了一声叫出来。亏得他身子还算硬朗,头上挨了这么一下居然没有昏迷过去。

  咔嚓!白玉镇纸从中间断掉了,有一半掉在地上。方应物不满了看了一眼,将手里这半截也丢掉了。

  穆文才捂着额头,尚未清醒过来,忽然又感到头皮传来阵阵疼痛,牵扯着自己要站起来。而后又是一次重击,撞在太阳穴附近,登时眼冒金星,耳边锣鼓齐鸣,整个人已经不辨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了。

  方应物仗着年轻力壮,一手扯住穆文才的发髻,硬生生将穆文才从公案后揪了出来。然后就是很老练的双耳灌风,先把穆文才打的晕头晕脑,随后才不紧不慢的殴打起来。

  还好穆大人尚有最后一丝清明,扯着嗓子大叫一声:“来人啊!”

  恰好几名吏部官吏从庭前路过,初时听到房中响动,并没有多想什么。但没片刻却又听到穆郎中在屋中扯着嗓门喊叫,貌似很凄惨。

  任是谁也知道肯定出事了,这几名吏部官吏连忙抢步冲进公房里。入目却见有个年轻的官员将穆大人掀翻在地上,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这是什么情况?来救场的吏部官吏们齐齐惊愕,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难不成是有什么人对选官结果不满,跑到吏部来逞凶报复?

  众人醒过神来,迅速上前去,抱腰的抱腰,扯手的扯手,七手八脚的硬是将行凶的年轻官员架住并拖开,另有两人去扶穆郎中。

  方应物生怕自己被吏部的人报复性殴打,连忙高呼道:“吾乃方应物,家父方清之!容我打死这个欺师灭祖的狗才,再去都察院请罪!”

  前来拦架的众人听到方应物的呼喝,忍不住对视几眼。大明律里很详细的规定了对官员互殴的处罚,但眼前这个情况,显然不是大明律说了算的......

TOP

0
  第六百五十一章 此事还没有完

  此后陆陆续续又赶过来一些人,足足十几个人将穆大人公房堵得水泄不通。但是看到这场景,所有人都懵了,不知该如何处理才是。

  这里是天下第一部,是天下第一司,直接掌握无数官员前程的地方,是大多数官员来了都要装孙子的地方,何曾有过官员打上门的事情?

  竟然有官员跑来殴打文选司郎中,闻所未闻没有先例,叫众人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震惊到连同仇敌忾都忘了。

  关键还在于,这个肇事官员亦不是善茬,乃是大名鼎鼎的方应物,属于那种一般人惹不起的狠角色。

  方应物扫视了一眼观众们,暗叹道果然是“仗义每多屠狗辈”,或者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换成头脑简单的底层地方,只怕早就开始对自己动手报复,不会只傻呆呆的围着自己看。

  穆文才已经被人扶了起来,只见他脸上一边青一遍肿的,身上官袍倒没有破碎,但却在地上滚的都是土渣子,脏兮兮的不堪入目。他直气的浑身颤抖,若非旁边有人扶持,只怕站都站不稳。

  咬牙切齿的对着方应物问道:“今日一应公事公办,我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方应物被吏部官吏按着胳膊,一时脱身不得,但也懒得搭理穆文才,饱含不屑的轻笑一声便两眼望天。

  如此大的动静,必定要惊动上层高官。没过多久,便有位五十多岁的三品大员进了院子,方应物认得此人。应当是吏部左侍郎耿裕。

  耿裕到了后,穆文才便收了声。他知道自己奈何不得方应物,只看耿侍郎如何处置。

  耿裕扫视了一遍在场人。然后就要开口。但方应物却抢在前头说话了:“原来是少冢宰,尹天官不出来么?”

  旁边众人悚然一动,俗语云看热闹不怕事大,可小方大人是事主不怕事大么?

  不过耿侍郎顿时有所悟,原来方应物就是想把事情闹大,然后利用舆情对吏部施加压力,以此来替父亲寻求权益。

  至于尹尚书为什么没过来,就因为他是尚书,自己是侍郎。理由就是如此简单。不过耿侍郎并没有被方应物牵着鼻子走,言语中并不提起尹尚书,只答道:“老夫听到动静,便来瞧一瞧因果。”

  方应物语带讥讽的问道:“不知少冢宰瞧出了什么因果?”

  耿裕若为了维护吏部权威,就必须要维护穆文才,听到方应物质问,便淡定而又坚决的答道:“缺位递补,皆为文选司分内事也,天子降诏。穆郎中拟选,何错之有?若外人不满时便动辄拳脚交加,这吏部衙门不开也罢!”

  方应物哈哈大笑几声,连连发问道:“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穆文才将家父发至云南,居然还敢说何错之有?”

  耿侍郎心里难免吐槽几句,绕来绕的不就是嫌弃云南太远么?不就是想给方学士找个略微轻省些的地方么?

  此时穆文才突然插嘴。代替耿侍郎毫不不饶人的质疑道:“方应物你说的什么话?难道云南就不是大明的疆土了?莫非去云南就低人一头了?本官看不出云南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方大人你暴起殴人!”

  方应物转向穆文才。依旧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云南距离京师有多少里程?怕不得千万里之遥。看看地图就晓得,云南几乎就是最边远的行省了!

  想必尔等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岂不闻自古以来,流刑都是分等次的?有两千里,三千里等等。大体上,罪孽愈重,流放里程越远,罪过愈轻,流放里程越短,这点常识尔等总不会不知罢?”

  方应物又转向耿侍郎道:“本官想问一句,天子降旨说边远州县,但穆大人却发配家父去里程最远的云南,究竟是什么依据?如果吏部不能回答,那也就作罢!”

  这......耿侍郎真的没法回答。方应物果真是如同传闻中那样能言善辩,几句就堵得自己无话可说。

  见没人答话,方应物便顾左右而道:“看来吏部以为家父罪大恶极,所以要从严惩处,发配到最远的省份。若是这样的风声传了出来,何异于对家父的中伤,我这当儿子的,岂能置之不理?”

  耿侍郎无语,最终还是被方应物将话题扯到这上面,忍不住瞪了穆文才一眼,这些麻烦事情都是他找来的。

  方清之的好名声是毋庸置疑的,京师官场上万人,有几个不知道方清之?纵然失势那也代表着正义和人心。

  为何方清之这种正面先进典型被吏部打发到最遥远的云南?如果经过有心人引导,其中猫腻简直欲盖弥彰。

  舆情只能认为吏部将方清之当成了重犯,给出了最严厉的选官,那么接下来肯定会有“吏部为虎作伥”之类的传闻出现。可以想象,即便没有出现,某人也会让它及时出现。

  想至此处,耿侍郎发现一个问题,自己管的越多错的越多,就不该引火烧身。

  本来此事就与自己无关,上有尚书下有文选司,就算倒霉也是他们倒霉,自己这个夹在中间的侍郎何苦出面!

  耿侍郎略加思索便又问道:“方大人,任由你千般借口百般辩解,殴打吏部官员总归是事实俱在!难道动粗是对的么?”

  方应物早有准备的答道:“下官知道自己过错,随后会自赴都察院请罪,不劳少冢宰费心了!”

  耿侍郎等的就是这句,冷哼道:“谅你也不至于畏罪潜逃!”又对按着方应物不放的吏部官吏挥了挥手,吩咐道:“放他走!是非公论,自有朝廷处分!”

  在穆文才眼里,这样处置简直就和自己白挨一顿殴打差不多。于是不满的轻呼道:“耿大人!”

  耿侍郎却装作没听见,负手踱步离开了此处。其他人觉得此事水很深,连侍郎大人都不愿插手,便也纷纷散去。

  方应物伸出手指点了点穆文才,冷冰冰的说:“穆大人!我走出此院后,你我便恩断义绝、各安天命,此事还没有完。”(

TOP

0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不占理的方应物

  方应物拍拍手就走人了,后面吏部官吏忍不住窃窃私语。他们这时候才发现一个问题,今日事情本该是方家不满吏部铨选并无理取闹;但不知不觉间,却被方应物偷换成了吏部迫害方家,而他奋起反抗。

  当事人穆文才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想想那些曾经与方应物敌对的人物,许多身份比自己更高,但都是什么下场?

  有吏部同僚安慰穆文才说:“穆大人有什么可忧虑的?方应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殴打了你,这无论如何就是错。只要咬住这一点不放,方应物还能翻了天不成?”

  穆郎中细细一想,这话颇有道理。自己是按照程序公事公办,明面上无可指摘,而方应物并不占理。

  就算方应物占理,但只要在吏部公然动手了,那就是罪过。即便把官司打到御前去,天子也不能判自己输。

  自己可能遇到的麻烦无非就是一点点虚名问题,毕竟方家在舆情中优势极大,说不定要招来许多指责自己背信弃义的声音。

  可是这总会被时间消磨掉的,过上几年后,谁还记得自己曾经不给方清之面子?

  做官到了自己这个地步,虚名已经不是最关键的因素了,纸糊三阁老名声差到这个地步,不也稳稳当当做了七八年?顶头上司尹旻名声也不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在吏部为官十来年?

  如此穆文才稍加洗漱并整理衣冠,然后便离开衙门到了都察院,他咽不下这口气。总不能白挨了打,怎么也得去都察院检举方应物。

  以穆文才会去都察院请罪,但谁知道是否真去?再说都察院与方应物关系匪浅。穆文才信不过。

  故而穆文才觉得自己亲自去检举比较放心,还能当场督促都察院尽快办理,免得故意拖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到了都察院,穆文才直接找到右都御史李裕,如今的都察院还是李裕掌院事,一如四年前方应物帮李裕上位时。

  作为天下第一正五品的吏部文选司郎中,穆大人自然有直接见李大中丞的资格,李大中丞也不好据见。而且李裕并不知道穆文才的来意。

  见了穆文才,见其衣冠不整,李裕颇感纳闷,这年头官员都是很讲究形象体面的,怎么穆大人就这样出来拜访了?

  不过稀罕归稀罕,李裕面上不动声色,将穆文才请进后堂中。宾主落座上茶后,主动问道:“穆部郎所为何来?”

  “今日下官遭遇奇耻大辱,还要请老中丞做主。”穆文才便将方应物的恶行一一申明。

  李裕只听得目瞪口呆。若非知道穆文才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而且这种事也骗不了人,他简直不能相信。方应物也太能惹事了吧,他究竟想干什么?

  穆文才讲完。见李裕半晌不说话,便讽刺道:“莫非老中丞以为,方应物就该是法外逍遥之人?”

  李大中丞三年前靠方应物协助。才得以荣登都察院首座,有这份香火情在。确实很有心回护方应物。

  但方应物今天的举动实在太嚣张,遮掩都不可能遮掩。总不能为回护方应物,落了明显把柄给别人。再说穆文才代表的是吏部,足以与都察院抗衡的地方,不是他可以轻忽的。

  最后李大中丞无可奈何,只得当场发了驾贴下去,传方应物后日到都察院接受质询。

  这个形式是做给穆文才看的,至于方应物后天肯不肯来,李大中丞就不管了。就算方应物藐视都察院不来接受质询,李大中丞也不打算认真追究的。

  穆文才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便起身告辞道:“多谢老中丞主持公道,下官后日再来。”

  李大中丞苦笑道:“只需那方应物来就可以了,本院自会查问明白,穆部郎不必辛苦了。”

  穆文才咬牙答道:“下官还是亲自到场为好,或许有什么不清楚之处,下官可补充一二。”

  李裕摇摇头,这穆大人真是要与方应物较真到底了,想和稀泥也难了,还真是有些棘手。他也只能尽力而为,方应物就听天由命吧。

  按下穆文才不表,却说方应物在吏部行凶的事情仿佛长了翅膀,迅速的传遍皇城御街两侧的各大衙门。这件事实在是一桩奇闻,想不流传都难。

  若换成其他人,如果胆敢因为对选官不满,便在吏部大打出手的话,那绝对是丑闻,下场只能是身败名裂。

  为了区区官位,便不惜学市井小民一样大打出手,品味何在?体面何在?若都这样做,那还有没有规矩了?

  但方应物做了这样的事情,却普遍被认为是情有可原。毕竟他父亲方清之是目前朝廷里头号忠直典型、天理正义的代表,所以方应物的行为不能以常理来论,他就是特殊的那一个。

  占领了绝对道德制高点的人,就是有特权,士林也承认这种特权,并崇尚这种特权。

  故而没人讨论方应物是不是混蛋玩意,众人只是热议方应物暴起动手的具体原因而已。方应物又不是无脑莽汉,总不会无缘无故的一言不合便动手。

  有人觉得,定然是吏部文选司揣摩上意,故意欺压忠良,苛虐方清之。方应物这个年轻人又是火气大,忍无可忍后一时情急,便愤然动手了。

  还有人认为,这其实是方应物杀鸡骇猴的策略。要知道这年头釜底抽薪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方家遇到低潮,指不定会有多少落井下石的人。

  与其等着别人捧高踩低的恶心人,还不如先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吓住那些不开眼的小人。

  只是方家一夜之间,沦落到这种外强中干,靠着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地步,也颇令人唏嘘感慨。

  正因为没有别的手段了,所以才只能如此不顾体面的简单粗暴,以此对命运进行抗争,怎能不令人惋惜。

  听说文选司郎中到都察院将方应物告了,只怕不占理的方应物逃不过处分。

TOP

0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不能输

  方应物回了家时,方清之尚不知道自家儿子在吏部做下的破事,故而方应物得到了一个清静的夜晚。

  但到次日,有亲友登门造访,带来了外面的消息。方清之这才知道,自家儿子竟然为了自己官职,在吏部大打出手。

  方清之羞怒交加,感到大丢脸面,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喊来方应物后,抄起棍棒就要行家法。

  而方应物抱头鼠窜,一路逃进了西院,然后将两个儿子呼唤出来。两个娃倒也机灵,一人抱住了方清之一条腿,困住了方清之这当爷爷的。而方应物躲在屋中,紧锁房门当起了缩头乌龟。

  方清之一时间奈何不得,逗了几下孙子,便又恨恨出门访友去了。方应物这才逃过一劫,此后便安静的坐在家中,没有像前两日那般东游西荡。

  到了午后,门子送进来一封文书。方应物拆开看,里面写道:今夜诚为良辰,邀君共登太白楼赏月,望不吝一行。又看落款,是个叫尹龙的人。

  这是谁?方应物想了一想也没想起来,而且也不大喜欢这种太过于装腔作势的邀请,他最烦别人这样。

  以方应物如今之名气地位,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邀请大可不必搭理,故而他将这邀请抛在一旁,对门子吩咐道:“送信的人还在否?若还在等回话,就告诉他没工夫!”

  然后方应物午睡去也,日头偏西时起了身,发了会儿呆,却又听门子来禀报:“那位尹龙尹大人登门造访,看名刺是翰林侍讲!”

  方应物微微一愣,因为他突然记起尹龙是什么人了!这翰林坊局里词林官加起来没一百也有八十,他方应物当然不敢说都认识,其实真正关注的只是那些未来大有前途的人。

  而这尹龙却也是有点特殊的一个,因为他父亲是尹旻,吏部天官尹旻,执掌吏部十来年的尹旻。

  但这位尹学士在翰林院是非常低调的,低调到存在感几近于无,以至于方应物先前猛然间看到名字后,竟然没记起此人是谁。

  想到这里,方应物本能的警惕起来。若这位尹学士素来飞扬跋扈,那并不可怕,但若能低调,才真正算是可怕。

  他为什么要见自己?方应物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刘棉花筹划着拿尹旻开刀,与尹龙会面还真有些心虚。昨日自己大闹吏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制造话题,能让老泰山那边更顺利的切入吏部。

  难道尹家觉察到了什么,所以登门来试探?方应物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起身去了大门外迎接,虽然是不速之客,但该有的礼节也还得有。

  入目却见这位尹学士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倒也仪表堂堂,国字脸庞,目若朗星。

  虽然是对方登门造访,但方应物却感觉不到对方的半点热情,仿佛对两人之间的生疏无动于衷,并没有拉近关系的意思。

  方应物还感觉到,尹学士从骨子里便透着十足的优越感,虽然表现出来的很淡,但足以让方应物觉察。大概方应物也是同样的人,对这种同类气息自然敏感。

  有把持吏部十来年的父亲,三十多岁就能做翰林侍讲,如此家世和成就,自然值得骄傲了......方应物很满不在乎的想道,十年后的方家肯定更强。

  “有些事情,不便假于他人之口,只好亲自来拜访阁下。”尹龙淡淡的开始说明来意。

  这意思就是本不稀罕来,但又必须来么?方应物没有接话,继续听尹龙自说自话。

  不过尹龙颇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我是来劝你,退掉与刘家的婚事如何?”

  “......”方应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怀疑这几天没睡好,开始出现幻听了?

  而后确定这不是幻听时,方应物继续无语。难道是因为自己时不时突然袭击,动辄吓到别人,所以老天开始报复自己了?

  尹龙对方应物这浑然不当回事的态度极其不满,更受不了方应物把自己当神经病的眼神。又冷哼一声道:“阁下以为我是说笑?我是认真请阁下考虑退婚。”

  方应物嘲讽的笑了几声,“我为什么要考虑?就凭阁下一句话么,更别说是在今日之前素不相识的阁下?没什么可谈的,还是请回罢!”

  尹龙当然不会就此走人,抛出了条件:“你在吏部惹上了麻烦,我替你消除,穆郎中那边也由我来办;令尊选官之事,尽都包在我身上,必定让令尊不至于太吃苦。”

  方应物收起了听笑话的心思,此人竟然是认真的?

  尹龙毫不客气的说:“容在下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如今你娶刘府小姐没有任何好处了。大势所趋浩浩荡荡,刘次辅与你们方家都做了螳臂当车之人,如今齐齐陷入困境,还能互相指望什么?

  两个溺水之人互相牵扯,只能一起沉于水底。今后的刘次辅不再是以前的刘次辅,你们方家也不是以前的方家了,互相借不上力,那结亲还有什么意义?”

  方应物冷静的问道:“不必指点我该如何去做,我只问一句,你想做什么?”

  尹龙也很冷静的答道:“在下三年前丧妻,至今未曾续弦,不过相中了刘府千金。左右也是一桩于你无用的婚事,何不来换我的条件?足够让你父子今后尽可能舒坦,你并不吃亏。”

  方应物又震惊了,尹龙居然有迎娶刘府三小姐的心思?他前日建议刘棉花以攻代守,拿吏部尚书尹旻开刀,没想到尹家居然也打起了刘棉花的主意!

  这里面充满着无比复杂的政治算计,但方应物此刻却懒得琢磨。他只知道,自己的尊严是不能用来算计的,丢掉了这条底线,方家就彻底失去了赖以立身的根基。

  于是方应物也不再试探什么,坚决的站了起来,拂袖道:“满口胡言乱语,简直脏了耳朵,左右送客!”

  尹龙叹道:“阁下为何不肯走阳光大道,莫非还认不清当前处境,不到黄河不死心么?明日阁下该去都察院罢?那就过了明日再瞧瞧,到了那时,条件可就不如今日优厚了。”

  方应物冷冷一笑,明天真是不能输。

TOP

0
  第六百五十四章 拖延症患者

  送走尹龙这个不速之客,方应物陷入了沉思中。?? 虽然当面拒绝尹龙很硬气干脆,仿佛是不假思索,但并不意味着他事后不会仔细揣摩其中缘故。

  尹龙这样的人,做事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他意图迎娶刘府三小姐,看起来简直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但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或者应该问,不是尹龙打什么主意,而是吏部天官尹旻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想那尹天官实权和地位不比阁老差多少,又有刘珝这样的强援,哪里用得着刻意巴结刘棉花。

  再说在尹旻的眼里,如今太子岌岌可危,刘棉花投机失败又得罪了天子,说不定过几天直接罢官了,犯得上去结亲么?

  想到这里,方应物陡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难不成,尹旻是想入阁接替刘棉花?

  尹旻已经当了七八年吏部尚书,按照规矩早该迁转了,吏部尚书这种职务岂能让一个人长久把持。

  只是尹天官迁无可迁、转无可转,吏部尚书之上也就只有内阁大学士了,而尹天官入阁阻力极大,内阁又没有他的空位。但如果次辅刘棉花致仕呢?

  假设刘棉花投机失败,保不住内阁大学士位置,而吏部尚书尹旻与刘棉花结亲,对双方各有什么用处?

  尹旻通过结亲,可以接收刘棉花所有势力,丰富自家的班底,入阁之后根基也不比别人差。

  而刘棉花则可将后事托付给有力之人,避免了人走茶凉,自己被迫致仕后原有党羽被清算报复。交换条件大概就是结亲并推荐尹旻入阁。

  这是多么两全其美的事情,就算刘棉花本人没这个心思。他那些党羽只怕也会尽力促成。

  另外,内阁大学士刘珝虽然与刘棉花仇隙很大。但估计也乐见其成。毕竟尹旻接替刘棉花入阁,对他而言无异于壮大自己势力,甚至能与首辅万安掰手腕了。

  如此看来,刘棉花将女儿嫁给尹龙,好处也是不小的。如果刘棉花真被迫致仕并寻找后路的话,与尹家结亲肯定比落魄的方家要好。

  方应物忍不住冒几滴冷汗,若这一切臆想都成为现实,那就应了一句话,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又猛然拍了拍额头,刚才忘了问尹龙一句,他是否先见过刘棉花?刘棉花是否知道尹龙来拜访自己?刘棉花是什么态度?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倒台的消息出来后,人人皆以为太子要被废,支持太子一方都要倒霉。刘棉花身为次辅,公认是首当其冲的人。

  而刘棉花又不以人品厚道、坚守气节著称,最著名的反而是实用主义,所以不能不让方应物犯嘀咕。

  既然尹龙敢来自己这里谈,那么刘棉花至少也该得到了消息。不知道刘棉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如果放在从前,方应物根本不会担心刘棉花有什么变卦,他方应物有这个底气。可是眼下正处在非常时期,他方应物自己对自己有底气。但别人又怎么能知道?

  不出意外的话,一切都取决于刘棉花对前途的判断,然后做出相应的选择。方应物默默想道。

  对前途悲观是一种活法,最大可能性还是想法子功成身退;而乐观又是一种活法。笑着垂死挣扎,结果不明。

  晚饭时候。方清之将方应物叫了过去,关怀备至的问道:“明天是否需要为父与你一起去都察院?”

  方应物连忙道谢:“多谢父亲大人惦念。”

  方清之很诚恳的说:“你我父子不必客气!为父可以将你绑着过去,摆出负荆请罪的架势,然后再当众行家法责打你,或可减轻朝廷你对你的处罚。”

  方应物感激的热泪盈眶:“千万不用父亲大人劳累了,儿子我不去!”

  方清之叹口气道:“你也老大不气话,朝廷法度纲纪在此,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还是按照为父的法子办,大不了下手轻一些。”

  方应物含含糊糊应付几声,便溜回西院去。及到次日,等方清之使人来叫方应物时,却被禀报说,小老爷一大清早就出府去了。

  难道自行去了都察院?方清之想了想,只能叹道“由他去罢”,八成是心高气傲的儿子不想再自己面前丢脸。

  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里,方应物对何娘子吩咐道:“速速去传话,叫汪公子过来会面。”

  何娘子回道:“奴家可以派人去传话,但却不敢说什么时候过来,听说汪公子今日要进宫,时间可说不准。”

  方应物顺势坐下,“那我哪里也不去,今天就在这里等了。”

  何娘子给方应物到了茶水,又问道:“方老爷不是今日该去都察院么?怎的来到奴家这里?”

  方应物想着自己心事,漫不经心的答道:“因为我突然患上了拖延症,感觉去太早不好,晚几日也不迟。”

  “奴家不明白。”何娘子自忖聪明,却也想不明白方应物的意思。

  方应物握拳捶案道:“这叫抛砖引玉,引蛇出洞!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拖上几天,看看都是谁跳的欢实,看看都是谁落井下石,都是谁背信弃义!人世百态,总要跳出来才能看得清晰。”

  方应物一直等到了午后,才等到了汪芷。见面后汪芷忍不住吐槽道:“作为全天下对你最了解的人,你骗不了我。你的所作所为像是故意找死,其实肯定另有图谋!

  上次你遇到四面楚歌的时候,还是成化二十年年底弹劾刘珝罢?然后京师就地震了。这次难不成你又预感到有什么天变发生?所以再次施展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把戏?”

  方应物若有所思,答所非问的说:“我不是大仙,预测不出人心,就算有天变,也与我的事情也没关系。”

  人心?汪芷猜测出几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你仿佛对谁都信不过了,宁可躲在我这里发呆。但你还能想到来找我,实在是让我感动。”

  方应物无视了汪芷的温情,“我不是来听你这种低水平分析的,是来拜托你帮我查一查尹龙。”

TOP

0
  第六百五十五章 密探消息

  成化二十一年的春天格外暖和,这日京师西城都察院里,一大早便聚集了许多人。

  按说一百多名御史,大多数是有外差的,不一定在都察院坐班,但今天却有一大半人不约而同的来到都察院,因为听说今天要问方应物吏部行凶的案子。

  此外吏部还来了一些人,为的是声援本部文选司郎中穆文才。其实穆文才不必到场,官员与百姓不同,打官司似的公然互相撕逼太没体面。但为了向都察院施压,穆郎中还是亲自来了。

  其实不怪穆文才不放心,这都察院几乎就算是方应物的半个主场,能放心就见鬼了。掌院右都御史李裕受过方应物的帮忙;副都御史屠滽是方应物的浙江同乡,往来密切;而户科给事中方应物本人也属于科道官,同为清流一脉,与御史们天然亲近

  人群站在大堂下甬道两边等候,穆文才扫了几眼前来旁观的御史们,但迎接他的,是一道道讥诮、蔑视的目光。很显然,穆文才已经被正义感爆棚的御史们定性为为虎作伥、迫害忠良了。

  穆文才老成持重的叹口气,价值观不同怎么交流?等你们这些七品御史坐到本官这样的位置,自然就会懂得清名不能当饭吃的道理,越往上越如是。

  很可惜,虽然聚集了如此多人对方应物翘首以待,但一直到日上三竿,方应物仍然没有出现。至此可以确定,今天方应物不会来了。

  李大中丞思量片刻,又发了一道驾贴,送到方家去,责令方应物两日后必须前来都察院。至于今日缺席未到之事,貌似李大中丞并不想严厉追究,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回护了。

  穆文才与别人议论道:“肯定是那方应物心虚了,所以故意逃避,但他逃得了一时,逃的了一世么?”

  方应物自然不知道都察院这边的光景,知道了也不关心,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

  “什么?你让我去监视次辅刘阁老的动静?”汪芷惊讶道:“我记得你与他向来默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应物皱眉道:“你别问那么多,只问你做不做?”

  “呵呵呵呵”汪芷捂着嘴笑。“你这堂堂清流,向来不屑于此道,今日怎的主动请我来做?看来真的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呢,能否先告诉我?”

  方应物犹豫再三,生怕汪芷不明内幕,又搞出什么自作聪明的坑人事情——最近汪芷很有这样的趋势。便如实答道:“尹龙想娶刘府三小姐。”

  汪芷震惊之余,双目闪烁着八卦的光辉,“我记得那刘府三娘子是你的未婚”

  “知道就好,不要废话!”方应物打断了汪芷的追问,哪个男人也不想在这种问题上纠缠。

  汪芷收回探索八卦之心,喜形于色的拍掌叫道:“好事!好事!”

  方应物脸色隐隐发黑,被人争抢未婚妻还是好事?瞪着汪芷斥道:“你放正经点,不要胡言乱语。”

  汪芷毫不躲避的瞪了回去,“我觉得,对我来说这就是好事,我就是这么想的,又怎样?”

  唉方应物暗叹一声,收回了目光,顾左右而言他道:“谁管你怎么想的,照我说的去做。”

  汪芷又笑了几声,才若有所思的答道:“昨日上午,尹龙去了刘府,在里面约莫有一个时辰,但具体谈了什么就不清楚了。但今日听你说过,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这次轮到方应物惊讶了,他今天才来拜托汪芷的,怎么昨天汪芷就开始布控监视了?方应物忍不住要给汪芷一个温暖的拥抱,“莫非,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太感谢了。”

  “别自作多情”汪芷虽然很享受方应物的热情,但仍很实诚的说:“左顺门伏阙事情之后,东厂便安排人手重点监视领头的一些人,别说刘次辅那里,就是你们方家四周也有不少密探!”

  尹龙去拜访过刘棉花,而且谈了一个时辰?这个时间长度让方应物很忧郁。

  若刘棉花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尹龙,那就是分分钟的事情,怎么会浪费掉一个时辰?刘棉花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良厚道的人啊。

  对方大公子的婚姻问题,汪芷完全零压力零负担。她从宫中出来没有用膳,便叫何娘子上了酒菜,吃吃喝喝不亦乐乎。

  一边吃着,一边欣赏着方应物的颜艺,最后汪芷放下饭碗叫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最差结果也不过尔尔,何至于如此担忧!”

  方应物很烦恼的答道:“能娶来为妻的遍地都是,就算不娶妻也有你相伴但这样明白事理、配合默契、身居高位,还能帮着吸引一切负面因素背黑锅的完美老泰山不好找,天下没有第二家。”

  汪芷愕然道:“你是想着,在令尊登顶之前,需要有个为方家遮风挡雨兼拉仇恨的人罢?”

  日落黄昏,何娘子掀了门帘进来,递给汪芷一本小册子。汪芷翻着看了几眼,将小册子移到方应物眼皮底下,用手指头点着几行文字,“此乃今日密探总辑,你瞧。”

  方应物抬眼看去,汪芷所指之处写道:今日午前,有中年白面文士访刘府,午后方出,行至天官尹府。

  尹家那边今天又有人去刘府了?方应物默默推测,午前进府午后出来,中间肯定一起用膳了!

  再看后面文字,又有一行写道:立即又有西席先生从刘府出,至兵部尚书张府止。

  方应物又默默推测,兵部尚书张鹏乃是刘棉花的同乡死党,刘棉花派人去张家,大概就是征求意见去的?毕竟刘棉花的政治抉择,影响到的不仅仅是他一家之事,所有党羽的意见也需慎重考虑。

  看到这些消息,只要不是太傻就能分析出来,刘棉花已经动摇了,至少已经有所犹豫。

  汪芷捧着下巴,望着脸色阴沉的方应物,唉声叹气道:“哎呀呀,这个情况瞧着不很乐观。”

  方应物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汪太监,“世间有大成就者,无不是艰难困苦之中坚韧不拔的人,但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相反的倒是大多数。所以,没必要奇怪什么。”

TOP

0
  第六百五十六章 这不是威胁

  方应物在吏部大闹了一场之后,起码有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方清之的贬谪问题得到了舆情的空前关注。**

  会哭的娃儿有奶吃,方应物不闹,或许觉得将方清之发配到云南没什么。但方应物闹过后,很多人便觉得将方清之贬到云南太欺负忠良了,真当朝中正义无人么?

  在这种情况下,吏部文选司和穆文才压力很大,还像先前那样办理,只怕要被口水喷死,没有大人物出面扛着不行。

  但吏部尚书尹旻却没有任何表态,导致文选司只能暂时冻结关于方清之的任职问题,计划等待都察院处分过方应物后再作计较,反正天子圣旨是十日时间,不差这两三天。

  方清之面对莫测前程,在家里长吁短叹,心中略为苦闷,满怀忧愤不知与谁说,这种敏感时候也不适合找友人谈心消遣。他看来看去,也只有找自家儿子了,虽然动辄被气得半死。

  可是方清之传了话去西院,却愕然的发现方应物这两天都是早出晚归,整日整日的不在家,也不知道作甚去。问遍了人,谁也不知方应物到底去哪里,仿佛每到清晨便凭空消失了一般。

  方清之当然不知道,方应物一连两日都是秘密来到何娘子酒家,源源不断的接收厂卫密探消息。

  先前方应物虽然常常戏言抱汪芷大腿,很大程度上只是将厂卫当成吓唬人的工具,一直觉得文官内部的事情用不到厂卫,但时至今日才真正知道厂卫的好处。

  这日汪芷又进宫。把万娘娘哄得高兴后,这才急匆匆出紫禁城。微服潜行进了何娘子酒家幽会情郎。

  春和日暖,万物复苏。又到了适合季节。花样百出没羞没臊的狂风暴雨后,汪芷懒洋洋的趴在床头,在方应物胸口画圈圈。

  “从消息来看,刘府那边动静很不对头了,与尹府互动频繁,估计是正在讨价还价。这绝非吉兆,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方应物回道:“这可说不准,只要没有明确结果,一切都是未知。”

  “嗬嗬!嗬嗬!”汪芷很诡异的笑道:“方大公子别嘴硬了。如果刘次辅有心,肯定主动与你说明情况,免得消息传开后生出误会。但他就是隐瞒着你,这还能说明什么?”

  此后汪芷又兴致勃勃的说:“你到底想不想知道结果?很简单,试探一下就行了。”

  方应物问道:“怎么试探?叫我上门去看脸色么?”

  汪芷立即出了个主意:“你可以主动给刘次辅写封书信,口气谦卑一下,就说家门剧变,自惭形秽,知不能匹配良缘。请老大人另择良婿。

  若刘次辅真有意悔婚,面对你这送上门的借口,肯定就坡下驴的便同意了;若刘次辅无意悔婚,那肯定会劝告安抚你。这样不就明确了?”

  方应物狠狠拍了一下汪芷。“你是故意的罢?这主意不知有多馊,唯恐不能速速搅黄我的婚事么?在这件事里,你只管送消息就行了。你太居心不良,主意真不能听!”

  此后方应物不由得陷入了深思。之前自己所架构的模式,一直是刘棉花、父亲、自己三位一体:刘棉花顶在前面冲锋陷阵。父亲是跟着捡便宜的候补,自己是吹号手兼预备役。

  难道从今开始,要考虑没了刘棉花之后的模式?没了这样一颗大树,有些时候就放不开手脚,明里暗里各种敌人也就少了一大半顾忌。

  汪芷见方应物情绪不太对,便聪明的停住了火上浇油,如果继续幸灾乐祸下去,只怕要惹得方应物对自己发火了。

  无论是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很难堪,刘棉花固然不地道,但方应物又何尝不是耻辱?

  而且汪芷看得出来,方应物只是为了面子,刻意装作冷静不在乎而已。一个心态正常的方应物,会天天跑到酒家后院,与自己花天酒地胡天胡地么?

  想至此处,汪芷便说起别的事情:“明天你又该去都察院接受讯问了罢?这次总不能再逃了,不然就是满城非议,需不需要我帮你?”

  “我们朝臣之间的事情,你能帮什么?”方应物漫不经心的回应道。

  汪芷很有把握的说:“三法司审案,东厂皆可派人坐堂监视,到时候捣一捣乱还是可以的。”

  方应物拒绝说:“免了,用不着,我自有主意脱身。”

  汪芷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外面天空:“又靠天变?明天是地震还是坠星?亦或白虹贯日、阳春飘雪?”

  方应物恼火道:“说过我不是神棍!明天大可堂堂正正破敌!”

  天色黄昏时,方应物回到家中,却见有客人等待多时了,但是方应物却不认得此人。

  不过此人四十岁年纪,白面少须,倒让方应物想起了密探消息里的“白面中年文士”这个角色,应该是尹家的人罢。

  果然这中年文士自称姓颜,受尹府所托而来。“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到圣上耳朵里了,圣上便下诏,要都察院严加审察此事。如此一来,都察院必须给宫中复奏此事,想含糊过去也难了。”

  靠!竟然闹到天子那里了?方应物心里吃惊,但脸面不动声色的叱道:“这样小事,怎会惊动陛下?朝中有小人作祟!”

  颜先生又道:“令尊贬谪出外已成定局,问题只是去哪里而已;可是你若再被严惩,下场也只能是贬黜出京。

  那么你们方家失去了京城根基,以后再想复起就千难万难。更何况你父子若天各一方,各有任职,今后只怕连见面都是问题了......”

  方应物打断了颜先生的分析,问道:“阁下不要危言耸听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同时又想道,莫非刘棉花也是担心这一点,才动摇了?若连自己都贬往边远州县,嫁女儿给自己不是吃苦头么,甚至距离数千里难以相见。有点父母心的,只怕也不肯让女儿受这个罪。

  颜先生微笑着说:“若吏部穆郎中撤回检举,事情或可挽回一二,尹尚书爱惜人才,可以......”

  方应物面无表情的说:“我明白阁下的来意了,原来是为了威胁在下。”

  “这不是威胁,是交换。”颜先生很平和的说。

TOP

0
  第六百五十七章 功高不赏......

  方应物听了颜先生这厚颜无耻到一定地步的话,没有勃然大怒,倒是想了想才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们所求是什么。||

  但是,只要刘家毁掉婚约,我也无可奈何,这桩婚事也就作罢了。故而你们又何必来找我?只管让刘阁老悔婚就是!”

  颜先生将这种疑惑当成方应物服软的先兆,至少说明方应物开始考虑结束婚约了。忍不住笑道:“你们两边,刘阁老为尊,方家为卑。

  若让刘阁老悔婚,传出去未免不好听,有损名声,但若你们方家主动退婚,倒是可以保全两边体面,别人也不会多说你们什么。”

  方应物对颜先生的话不置可否,却又问道:“听阁下这话外意思,莫非穆部郎苛待家父,就是尹天官故意指使了?为的就是制造事端,拿捏并威胁我方家?”

  颜先生神情严肃起来,“不知方大人为何做此想,但在下可以肯定的说,穆郎中对令尊的不敬,与我家东主尹大人无关。我家东主志向高远,断然不至于故意自降身段与令尊为难!”

  “那就好......”方应物口中随意应付着,但神游天外不知飘到了哪里。颜先生等了片刻,也不见方应物有什么明确的回话,便催促道:“方大人想通了没有?”

  方应物突然变了脸,“啪”得猛拍桌案,对颜先生厉声呵斥道:“我方应物出自清华贵选、世代金榜之家,行事做人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从来不受卑劣的威胁!

  你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帮闲清客。也敢为虎作伥、张牙舞爪!速速滚了!免得玷污了我方家的门面!”

  颜先生愕然,不知方应物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骂的这叫一个凶狠......不过他这种文人,被方应物这种父子两进士的人骂起来。只有自卑的份,连还口都还不得。

  脸色同样变了又变,最后颜先生只能丢下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你好自为之,有你来苦求的时候!不要以为功名就是护身符!”

  方应物大袖一挥,起身回了内院,送客都不送了。

  及到次日,又是都察院召去问话的日子。今天方应物没有逃避,并且再一次拒绝了父亲大人提出的“负荆请罪、断尾求生”的法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往都察院。

  不承想,进了都察院后方应物吃了一惊。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穆文才来的居然比自己还要早,此外各种前来围观的御史也不少,就连东厂也派了办事太监来坐堂旁听。

  方应物轻松自如的与周围打着招呼,都察院御史里有不少他的熟人。但是别人只能沉默,今天实在不看好方应物的结局,这种淡定更多只是一种无畏的姿态罢。

  方应物与穆文才这级别的纠纷。本该副都御史来审理就可以,但左副都御史称病不出,右副都御史屠滽与方应物是同乡,需要避嫌。所以最终还是由掌院都御史李裕亲自来询问。

  李大人倒是了解方应物本性,见到方应物的自在模样,心里暗暗思忖道。莫非方应物有了什么过关的主意?

  如此李大中丞坐在堂上正中,旁边是东厂办事太监侧身端坐。方应物与穆文才立在廊下。而一干前来旁观的,则站在外面阶下围了半圈。

  李大中丞清了清嗓子。点过穆文才与方应物的名字后,便直接开口道:“方拾遗,穆部郎检举你在吏部不服铨选、行凶伤人,确实有乎?”

  方应物很干脆的点点头道:“确有此事!下官认了,甘愿俯首认罪!”

  李裕愕然,与东厂办事太监对视一眼,堂下众人一片哗然,就连穆文才本人也有点小小的惊讶。

  谁也没想到,方应物居然如此直截了当的认了罪,而且认得毫不拖泥带水,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正常情况下,难道不该滔滔不绝的为自己辩解开脱么?方应物又不是不善言辞,而且这次虽然不占理但情有可原。

  李大中丞是存了私心的,有意帮方应物开脱,但是方应物这样痛快果断的认罪,叫他如何张口?难道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颠倒黑白么?

  想了半天,李大中丞只得对方应物提醒道:“此事惊动了圣上,从宫中下诏关注,若真有罪过,定然要从严处分、以儆效尤。”这意思就是此事上面有人盯着,你方应物悠着点不要玩脱了,天子可不会给你留情面!

  但方应物仍然无动于衷,丝毫不为自己辩解。李裕只得叹口气,看来方应物是不屑辩解了,分明已存求去之志。只得转而又问穆文才:“穆部郎还有何话?”

  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简单......穆文才瞥了瞥方应物,上前一步道:“惟请大中丞秉公裁断,具结上奏。”

  堂下旁观的御史闻言一片嘘声,但穆文才充耳不闻。自己堂堂的文选司主官,在衙门里当众被殴打,若不找回场子,脸面何存?还怎么当文选司主官?

  在这里被嘘几声算什么,到了选官时候,一样有大把大把来对自己逢迎拍马的人,这就是现实!而且收拾了木秀于林的方家父子,自然有人欣赏自己,就快淡去的师门情义不能当饭吃!

  李裕挥了挥手,“今日到此为止,待本官上奏之后再做计议。”

  如此便算是结束了,穆文才抬手作揖,然后就要走人。但另一边方应物却立定没动,叫道:“慢着!”

  我就知道不会如此简单便结束......围观的众人也纷纷停住脚步,然后听方应物说:“下官还想提醒大中丞一句,是否可以用八议之例?”

  所谓八议,就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审问罪过时候,遇到这八种情况,可以根据情况减免处罚。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天子用来酌情开恩的借口。

  听到方应物主动提起八议,在场众人心里忍不住都思索起来,方应物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八议,“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个字里,他到底能挂上哪一条?

  而且一般八议都是由第三方提起,没有当事人自己自己提出来的,不然就有点自吹自擂嫌疑。

  还没等众人想起什么来时,方应物朗声道:“成化十四年,下官在榆林进献筹边策,西北边关至今宁靖,此为一也;成化十五年,下官检举浙江海塘之案,避免海潮破堤,江南千里良田变为泽国,此为二也;

  成化十六年,下官献奇袭威宁海之计,大军斩北虏酋首而还,献俘阙下告先皇之灵、雪土木堡前耻,此为三也;

  成化二十年,国库亏空,下官奉旨督粮江南,解国库之危难、保京师之足食,此为四也!以上四条,皆登录于内阁诰敕房功绩簿,桩桩件件可查!”

  方应物一口气说完,暂时停住,等待别人消化。这时候人人都听出来了,方应物列出这四条,肯定是奔着“议功”这一项去的,登时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所谓清流,无非词林科道之流,以清议督察见长,很少有特别重大实绩的,但方应物好像是特殊的一个。

  众人都陷入了惯性思维,拿一般清流模板来看待方应物,却险些都忘了,方应物身上实打实背着许多件大功。

  最重要的是,这些大功基本还没怎么正经封赏过,只登记在诰敕房功绩簿上。当然这倒不是朝廷故意打压方应物,也是有其客观原因。

  毕竟方应物实在太年轻了,如果按功升级,再加上方应物的高起点,一条条正经封赏下来,没准就直升尚书了,这可能么?

  别说尚书,就是让方应物这个岁数当侍郎,谁能接受得了?别说方应物的对头们,就是方应物的亲爹、老泰山、师长、亲友们,也没人敢想让方应物二十岁就当尚书侍郎去。

  面对这个情况,朝廷上下只能装糊涂了,连方应物自己也只能装糊涂,接受自己功高不赏的尬尴局面,不过装着装着很多人就忘了。

  既然不便拿来封赏,那么拿来抵罪如何?堂上李裕还好,与坐堂听审的东厂办事太监连连低声交谈;堂下前来围观的御史和吏部官吏像是炸了锅,声音吵吵的甚至传到了庭院外面去,招来更多围观的人。

  这些功绩列出来,就是天子坐在这儿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比如说威宁海斩杀酋首告庙,那是大张旗鼓告慰了先帝在天之灵的,天子敢不敬祖宗么?

  此时此刻,还在保持静默的人,也只有穆文才一个了......其实不是静默,是惊呆了。

  当然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例如项成贤项大御史,站在人群里高声叫道:“还有第五,成化十七年时,方拾遗寻找到太后幼弟,圆了圣母阖家天伦,此也算一条!”(

  第六百五十七章 功高不赏......

  作者:随轻风去 || ←→ || 下载:TXT

  背景色:         

  文字:       字体:      

  双击滚屏:  

  方应物听了颜先生这厚颜无耻到一定地步的话,没有勃然大怒,倒是想了想才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们所求是什么。||

  但是,只要刘家毁掉婚约,我也无可奈何,这桩婚事也就作罢了。故而你们又何必来找我?只管让刘阁老悔婚就是!”

  颜先生将这种疑惑当成方应物服软的先兆,至少说明方应物开始考虑结束婚约了。忍不住笑道:“你们两边,刘阁老为尊,方家为卑。

  若让刘阁老悔婚,传出去未免不好听,有损名声,但若你们方家主动退婚,倒是可以保全两边体面,别人也不会多说你们什么。”

  方应物对颜先生的话不置可否,却又问道:“听阁下这话外意思,莫非穆部郎苛待家父,就是尹天官故意指使了?为的就是制造事端,拿捏并威胁我方家?”

  颜先生神情严肃起来,“不知方大人为何做此想,但在下可以肯定的说,穆郎中对令尊的不敬,与我家东主尹大人无关。我家东主志向高远,断然不至于故意自降身段与令尊为难!”

  “那就好......”方应物口中随意应付着,但神游天外不知飘到了哪里。颜先生等了片刻,也不见方应物有什么明确的回话,便催促道:“方大人想通了没有?”

  方应物突然变了脸,“啪”得猛拍桌案,对颜先生厉声呵斥道:“我方应物出自清华贵选、世代金榜之家,行事做人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从来不受卑劣的威胁!

  你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帮闲清客。也敢为虎作伥、张牙舞爪!速速滚了!免得玷污了我方家的门面!”

  颜先生愕然,不知方应物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骂的这叫一个凶狠......不过他这种文人,被方应物这种父子两进士的人骂起来。只有自卑的份,连还口都还不得。

  脸色同样变了又变,最后颜先生只能丢下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你好自为之,有你来苦求的时候!不要以为功名就是护身符!”

  方应物大袖一挥,起身回了内院,送客都不送了。

  及到次日,又是都察院召去问话的日子。今天方应物没有逃避,并且再一次拒绝了父亲大人提出的“负荆请罪、断尾求生”的法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往都察院。

  不承想,进了都察院后方应物吃了一惊。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穆文才来的居然比自己还要早,此外各种前来围观的御史也不少,就连东厂也派了办事太监来坐堂旁听。

  方应物轻松自如的与周围打着招呼,都察院御史里有不少他的熟人。但是别人只能沉默,今天实在不看好方应物的结局,这种淡定更多只是一种无畏的姿态罢。

  方应物与穆文才这级别的纠纷。本该副都御史来审理就可以,但左副都御史称病不出,右副都御史屠滽与方应物是同乡,需要避嫌。所以最终还是由掌院都御史李裕亲自来询问。

  李大人倒是了解方应物本性,见到方应物的自在模样,心里暗暗思忖道。莫非方应物有了什么过关的主意?

  如此李大中丞坐在堂上正中,旁边是东厂办事太监侧身端坐。方应物与穆文才立在廊下。而一干前来旁观的,则站在外面阶下围了半圈。

  李大中丞清了清嗓子。点过穆文才与方应物的名字后,便直接开口道:“方拾遗,穆部郎检举你在吏部不服铨选、行凶伤人,确实有乎?”

  方应物很干脆的点点头道:“确有此事!下官认了,甘愿俯首认罪!”

  李裕愕然,与东厂办事太监对视一眼,堂下众人一片哗然,就连穆文才本人也有点小小的惊讶。

  谁也没想到,方应物居然如此直截了当的认了罪,而且认得毫不拖泥带水,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正常情况下,难道不该滔滔不绝的为自己辩解开脱么?方应物又不是不善言辞,而且这次虽然不占理但情有可原。

  李大中丞是存了私心的,有意帮方应物开脱,但是方应物这样痛快果断的认罪,叫他如何张口?难道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颠倒黑白么?

  想了半天,李大中丞只得对方应物提醒道:“此事惊动了圣上,从宫中下诏关注,若真有罪过,定然要从严处分、以儆效尤。”这意思就是此事上面有人盯着,你方应物悠着点不要玩脱了,天子可不会给你留情面!

  但方应物仍然无动于衷,丝毫不为自己辩解。李裕只得叹口气,看来方应物是不屑辩解了,分明已存求去之志。只得转而又问穆文才:“穆部郎还有何话?”

  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简单......穆文才瞥了瞥方应物,上前一步道:“惟请大中丞秉公裁断,具结上奏。”

  堂下旁观的御史闻言一片嘘声,但穆文才充耳不闻。自己堂堂的文选司主官,在衙门里当众被殴打,若不找回场子,脸面何存?还怎么当文选司主官?

  在这里被嘘几声算什么,到了选官时候,一样有大把大把来对自己逢迎拍马的人,这就是现实!而且收拾了木秀于林的方家父子,自然有人欣赏自己,就快淡去的师门情义不能当饭吃!

  李裕挥了挥手,“今日到此为止,待本官上奏之后再做计议。”

  如此便算是结束了,穆文才抬手作揖,然后就要走人。但另一边方应物却立定没动,叫道:“慢着!”

  我就知道不会如此简单便结束......围观的众人也纷纷停住脚步,然后听方应物说:“下官还想提醒大中丞一句,是否可以用八议之例?”

  所谓八议,就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审问罪过时候,遇到这八种情况,可以根据情况减免处罚。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天子用来酌情开恩的借口。

  听到方应物主动提起八议,在场众人心里忍不住都思索起来,方应物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八议,“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个字里,他到底能挂上哪一条?

  而且一般八议都是由第三方提起,没有当事人自己自己提出来的,不然就有点自吹自擂嫌疑。

  还没等众人想起什么来时,方应物朗声道:“成化十四年,下官在榆林进献筹边策,西北边关至今宁靖,此为一也;成化十五年,下官检举浙江海塘之案,避免海潮破堤,江南千里良田变为泽国,此为二也;

  成化十六年,下官献奇袭威宁海之计,大军斩北虏酋首而还,献俘阙下告先皇之灵、雪土木堡前耻,此为三也;

  成化二十年,国库亏空,下官奉旨督粮江南,解国库之危难、保京师之足食,此为四也!以上四条,皆登录于内阁诰敕房功绩簿,桩桩件件可查!”

  方应物一口气说完,暂时停住,等待别人消化。这时候人人都听出来了,方应物列出这四条,肯定是奔着“议功”这一项去的,登时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所谓清流,无非词林科道之流,以清议督察见长,很少有特别重大实绩的,但方应物好像是特殊的一个。

  众人都陷入了惯性思维,拿一般清流模板来看待方应物,却险些都忘了,方应物身上实打实背着许多件大功。

  最重要的是,这些大功基本还没怎么正经封赏过,只登记在诰敕房功绩簿上。当然这倒不是朝廷故意打压方应物,也是有其客观原因。

  毕竟方应物实在太年轻了,如果按功升级,再加上方应物的高起点,一条条正经封赏下来,没准就直升尚书了,这可能么?

  别说尚书,就是让方应物这个岁数当侍郎,谁能接受得了?别说方应物的对头们,就是方应物的亲爹、老泰山、师长、亲友们,也没人敢想让方应物二十岁就当尚书侍郎去。

  面对这个情况,朝廷上下只能装糊涂了,连方应物自己也只能装糊涂,接受自己功高不赏的尬尴局面,不过装着装着很多人就忘了。

  既然不便拿来封赏,那么拿来抵罪如何?堂上李裕还好,与坐堂听审的东厂办事太监连连低声交谈;堂下前来围观的御史和吏部官吏像是炸了锅,声音吵吵的甚至传到了庭院外面去,招来更多围观的人。

  这些功绩列出来,就是天子坐在这儿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比如说威宁海斩杀酋首告庙,那是大张旗鼓告慰了先帝在天之灵的,天子敢不敬祖宗么?

  此时此刻,还在保持静默的人,也只有穆文才一个了......其实不是静默,是惊呆了。

  当然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例如项成贤项大御史,站在人群里高声叫道:“还有第五,成化十七年时,方拾遗寻找到太后幼弟,圆了圣母阖家天伦,此也算一条!”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9-21 0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