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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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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二章 还差得远!

  王臣王千户原本就是个苏州府大户人家小厮出身,本名王勤。他机缘巧合攀上了王敬当干爹,才得到一个寄名锦衣卫千户领俸禄,并改名叫王臣。

  与卑微出身相比较,王臣成为寄名千户也算是暴发了,但是在权贵满地走的京城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过出了京城,尤其是到了江南时,王千户才找到了一股耀武扬威的人上人感觉。

  由于采办太监王敬极其重视这次差遣,容不得半点过失,而王臣担心节外生枝,便暂时没有在苏州府泄露自己的底细,免得别生事端,坏了干爹大事。毕竟以国人观念,一个人帮着外人残害乡里,实在是人神共愤。

  再说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之间正是变化很大的时候,就算当年的一些熟人,也想不到王臣就是十年前的小厮王勤。

  所以王臣等若是隐姓埋名,少了许多衣锦还乡的快感。不过看到十年前高高在上的大户主人们如今在自己的婬威下,纷纷卑躬屈膝的样子,仍然还是快意非凡。

  其实除了王敬公公本人急着回京师向天子献宝,他的手下包括王臣在内没人愿意回去......在苏州府飞扬跋扈比在京师夹着尾巴的日子爽多了。

  但王臣没料到,在今天有一干大户家奴把自己这堂堂的千户当成一条狗似的满街追打,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当小厮的岁月,浓浓的羞耻感挥之不去。

  有这么几十家联合起来抗争,对搜刮进度形成了极大的阻碍。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两三个爪牙,于是王臣不敢擅专。连忙带伤跑到姑苏驿,向干爹王敬禀报了前因后果。

  王公公没有像王臣所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合上眼睛仔细想了想,然后才开口道:“一个人能否站直,看的是骨头硬不硬。而一群人成龙还是成虫,全看有没有主心骨。

  之前那些人面对我们不敢反抗,但昨日却敢动手殴斗,我料必然是有了主心骨,如此才能解释他们为何忽然暴起。”

  “主心骨?”王臣口中念叨几遍,忽然想起什么:“这几十家都暂时聚集在公馆左近。也许是仗了公馆之势?”

  王敬公公拍案道:“不是也许,而是一定!我乃奉旨钦差太监,谁敢轻易得罪我?若非有方应物暗中撑腰,那些乱民怎敢有胆量当街行凶!”

  王臣又道:“从头到尾,并未看到那方应物出现,也没见他身边的随员出现。”

  王敬若有所思道:“世上太多事情都是暗不见人。不一定非要当场现身!当然,方应物不愿露面,也算是表明了不想撕破脸......”

  随后王公公便吩咐王臣说:“你打出我的钦差仪仗,去公馆拜访方应物!到了那里与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也可当面责问方应物,就问他为何手伸得这么长,来干扰采办事务?看看他怎么回答。”

  王臣对此不满。嫌干爹太软弱,抱怨道:“这次是我们被打了,传出去都成了笑柄,干爹还叫我忍气吞声上门去拜见方应物?这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王敬冷冷的望了王臣一眼,讽刺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觉得去拜见方应物还委屈了你?”

  听到干爹这话,王臣心肝一颤,便不敢言语了。灰溜溜的出了门,便打出钦差采办太监的前导牌子。重新向阊门内钦差公馆而去。

  有了这个仪仗,指明了是要拜会方钦差的,所以王臣在公馆街上避免了再次被群殴的命运。

  一路无话,却说王千户到了公馆,递了名帖进去。不多久便有杂役引着王千户上堂等候。

  等到官袍的方应物现身时,王千户微微吃了一惊,因为这钦差大臣实在是年轻!

  先前王臣对方应物早有耳闻,毕竟方应物在京师实在太出名了,只是一直没有亲眼见过。虽然他知道方应物年纪不大,但猛然见到时,还是忍不住要吃惊一下。

  一想到方应物这样岁数,却已经足够担当钦差大臣、与自己干爹平起平坐了,王千户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虽然王臣因为有机缘,得了个寄名千户,时常自诩年少有为。但与方应物比起来,实在不够看的,又想起自己的家奴出身,更是自惭形愧。

  但有的人,心里越是自卑,面子上派头摆的越足,所谓色厉内荏也。王千户端着架子,淡淡的说:“你我都是从京师来的,各有任务,互相拆台不太好罢?

  方大人你公然庇护这些抗拒乱民,可是坏了的我们这边的事务,就算闹到御前去,也是方大人你的不是!”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拜了太监当干爹的狗腿子,也敢用“你我”这种并称的代词来与本官说话?方应物暗中鄙夷,但表面仍不动声色的说:“王千户言重了,拆台这话从何说起?即便与你们有什么冲突,也与本官关系不大。

  其一,周边地产并非本官所有,有人愿买,有人愿卖,有人愿租,一切与本官何干?

  其二,本官并没有邀请别人来附近暂居,有人情愿前来,也是别人的事情,此举不伤天理不犯王法,难道本官还能赶别人走人?

  其三,他们心中存了什么不恰当的意图,或者误以为有什么好处,本官也管不到,莫非本官还要降尊纡贵,一一苦口婆心的对他们解释?那也太显得欲盖弥彰了。”

  最后方应物总结道:“本官知道本街众人与你们打过一场,你们心有怨气也是正常,但还是不要血口喷人为好,本官绝对也没有叫他们去殴打你们。”

  方应物仿佛头头是道,分条列缕的讲了一大堆道理,叫王臣哑口无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但他却还知道,方应物这说辞简直就是耍赖!

  愣了半晌,在方应物连续喝了三口茶之后,王臣才应对道:“说破了天去,这事发生在公馆门前不远,方大人你总要给个说法。”

  “你这说辞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图赖于本官!”方应物义正词严的驳斥道。

  王臣也觉得自己有点赖皮,被方应物呵斥的有点羞愧......不对!事情怎么能这样?怎么成了自己耍赖?王臣立刻恼羞成怒,就要发作起来。

  方应物便又口气一转,语重心长的解释道:“王千户有所不知,这些刁民一定聚集在公馆附近,我也没有法子,还能怎么办?

  这些百姓眼巴巴的过来指望我,我就算碍于职责所限袖手不管,但也总不能还将他们强行驱逐罢?

  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官员束手束脚,都要讲究个名声,有时候真的抹不开面子,该虚伪时还是要虚伪。实在不像你们这般,不受世俗之见羁绊,行事但凭本心,为人亦可快意,本官也羡慕得很。”

  别人抬举自己,好听话人人爱听,王臣便下意识的点点头。又听方应物继续说:“刁民借此聚众成势,与你们大打出手,这也实在出乎我预料,并非我之本意也,还请王千户多多谅解。”

  王臣刚才连连被方应物堵着,连话都不知道怎么接上。这会儿突然见到方应物口气软了下来,唯恐再出现被堵嘴的丢人现眼情况,便也就坡下驴,冷哼一声道:“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方应物叹口气道:“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次就算本官多有不是了,还请王千户回转王公公,彼此多多包容如何?”

  见刚才还嘴硬的钦差大臣,最终还是说起了好听话,承认是自己有“不是”之处,王臣的心情忽然愉快起来。

  什么钦差大臣、士林清华,一开始装模作样的嘴硬,最后还不是要被他这个出身卑微的千户折服?

  王臣像是胜利者一般,颇为得意的抬了抬手,很高姿态的说:“你这话,我会向干爹带到。”

  此后王千户便告辞了,等回到姑苏驿时,王臣如实将情况禀报给了干爹,最后自卖自夸道:“这次我不辱使命,虽然方应物一开始反复狡辩,但我一力折服之,最终还是叫那方应物服了软,算是为干爹你找回了面子。”

  王敬闻言,气得脸皮发抖,狠狠地踢了王臣一脚,大发雷霆的喝骂道:“蠢货!蠢货!你被打了一顿,然后别人说一句本官多有不是之处,便轻轻松松的如此彻底了结?”

  王臣一时间被骂的发懵,当场愣住了。

  王敬又道:“我派你去是干什么的?不说要回一点补偿好处回来,至少也应当叫那方应物承诺,以后不再干扰我们的采办事务罢?

  结果你这蠢货,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尚还不自知,最后只带回这样一句话?还他娘的得意洋洋,以为占了多大便宜!

  明明是方应物理亏,胡乱干扰我们的事情,你这一趟去质问他,得到了什么实质好处?一两句软话算个屁,我能给你说一箩筐!”

  王臣阴沉着脸,转身就往外走。王敬喝道:“回来!你要作甚?”王臣便答道:“我再去找那方应物!”

  王敬又骂道:“去什么去,还不够丢人现眼的!你比那方应物,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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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三章 换个活法!

  送走了王臣,方应物的心情愉快......本来秉着有备无患的道理,他肚子里准备了至少七八种预案,甚至连与采办太监撸起袖子撕破脸开片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

  谁知道王公公居然派来这么一个低浅人物进行交涉。自己故意先抑后扬,有技巧的甩出几句官场上的场面话,就调戏得他飘飘然,然后轻轻松松的打发掉了。

  面对这等对手,方应物真有一种满级大号屠小号菜鸟的感觉。确实也如此,那位王臣王千户与自己打过交道的那些官场老手比起来,待人说话实在像是菜鸟。

  而且往往最轻松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对于方应物这种正位于尴尬处境里的钦差,只要不撕破脸,能拖一天是一天。

  方应物猜测,王公公派干儿子王千户前来,估计也是存了历练心思,那么今天就算是给王千户上了一课罢!

  几家欢乐几家愁,方应物这边暂时轻松了,但王臣王千户可就堵心了。本来他就对方应物有点眼红,又因为方应物丢了两次脸,还被干爹臭骂了一顿,这心里别提多么不痛快,便将方应物恨上了。

  晚间无事,王千户便把孔二、田祥这两个手下喊来,一起去了山塘街。并登上画舫,借起酒色浇愁。

  不过那两人见王千户兴致不高,主动询问道:“王大人何故有愁容?”

  王千户哪肯说出自己丢脸的事情,只含糊道:“今日奉命去公馆,受了另一个钦差的气,憋在肚中委实不能消散。”

  孔二与田祥对视一眼,这另一个钦差显然指的是方钦差了。别说王千户。就是他们两人也在公馆街被殴打过,一样遭了罪。

  后来听到传言说,公馆街那些人都是有钦差大臣方应物撑腰的,所以才会如此凶悍。

  孔二自京城便与王臣熟悉,说话更随意。大着胆子道:“在下却是不明白,王大人何愁之有?那方钦差说是钦差,但也只能吓唬地方官府百姓罢?

  论起圣眷,方钦差与王公相差甚远,难道王大人你身为王公义子,还用受方钦差的气?再说有王公的脸面在。方钦差敢不给王公面子?”

  田祥也跟着插话道:“若真在方应物那里遭了不是,大可回禀王公,让王公出面收拾那方钦差!”

  王臣烦躁的摆了摆手,“你们不懂!我义父当前态度不明,仿佛并不想与那方应物撕破脸,至少现在是不想!”

  孔二叹息道:“王公大约是想专心采办之事。不想节外生枝,为其他事情分心罢?

  若借不上王公的力,王大人你想出气可就难了,而且公馆街上那些大户,暂时也叫我们莫可奈何。我们只能再费力气去另寻其他肥羊了,想找齐这么多家补上,也不容易!”

  王臣闻言唉声叹气。仰头倒了一口酒,重重的将酒盅砸在案子上,场面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不过本地人田祥双眼转了几转,伸手拍了拍头,出言道:“这个,小的倒是有个主意,不须惊动王公,或许能成。”

  王臣闻言抬起头来,很期待的问道:“你有什么主意?速速说来!若是说的好了,我就在这里做主。今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但小的仍要问一句,苏州府那边,王大人有把握折服么?”田祥反问道。

  王臣皱了皱眉头,回想了一下与苏州府几次打交道的经历,看那李知府也不像是硬角色。便答道:“大约是可以的。不过休要卖关子了,你先说你的主意听听!”

  田祥见王臣催促,连忙:“那些大户聚集在公馆街,是因为钦差大臣方某人在此处;而方钦差在此处,是因为公馆建在这里。

  因为苏州府地方繁华,又处运河要冲,往来达官贵人、大臣使节极多,所以才修建了这处公馆,专供招待贵宾所用。

  据小的所知,此公馆是属于苏州府府衙所有,也归府衙安排使用。王大人如果有意,不妨在这上面做一做文章。”

  王臣若有所思,口中继续问道:“这文章怎么做?”

  田祥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去找那李太守,逼着他将公馆腾出来!也就是说,叫府衙将方钦差安排到别处驻扎,反正苏州府不乏住处!”

  王臣尚未做出反应,但孔二却拍腿叫道:“妙极!此计若能成,当真甚妙!那方应物要是被迫搬到别处,传了出去自然大损体面,还有什么脸在苏州府发号施令?王大人的气也就出了!

  而且要是钦差搬走了,公馆街外的大户们没了撑腰之人,立刻就是土鸡瓦犬了,到时候少不得叫他们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以在下看来,此计算是一举两得,将所有问题就解决掉!”

  王臣也想到了后果,被这条计策惹得喜笑颜开,不过转念一想,又犹疑道:“逼着府衙去赶人,我倒可以去试试看,但总要有个借口罢?总不能平白无故的去指使府衙如此做。”

  田祥嘿然一笑,“王大人但请放心,还能没有借口?那方应物是钦差大臣,但王公也是钦差太监,奉了圣旨到江南行采办事务!

  两者之间且不说高下,凭什么王公就该住在城外姑苏驿,而方应物就能住在阊门内的公馆?

  王大人乃是王公义子,只要找知府一说公馆之事,不用多说什么,想必知府立刻便能想到王公身上去!”

  敢情说了半天,还是要借用干爹的名头,王臣点了点田祥道:“你方才还说,此计不须惊动王公......”

  田祥陪着笑说:“确实也没有惊动王公,王大人到了知府面前时,身份在这里摆着,根本不用提到王公!何况王大人你是出于一片孝心,想叫义父住的更舒适一些。何错之有?

  即便王公知道了消息,也不能责怪王大人的孝心罢?方才孔头领说,此计一举两得,其实应该是一举三得,还能帮王大人尽孝!”

  及到次日。王臣实在按捺不住,一大清早亟不可待的出发,前往城中府衙而去。当他赶到时,府衙每天例行的排衙刚刚结束。

  苏州府李知府正在从大堂向二堂签押房行去,走到半道忽然听门禁禀报说:“有钦差采办太监那边的王千户到访!”

  听到这个名字,李太守忍不住打心底的厌烦。此人之前来过府衙几次,无非是狐假虎威,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此人前前后后从府衙这里刮走了数千两银子,搞得府衙如今发放胥吏工食银都成了问题,所幸胥吏们各有门道捞银子,倒也不缺这点工食银。所以情绪还算稳定。府衙仍能正常运转,没有撂挑子闹事的现象。

  李知府对王臣虽然厌烦归厌烦,但又不能不见。区区一个王千户自然无所谓,但王千户背后是钦差采办太监王公公,一个密奏便能叫人丢官的主儿——在天子面前,亲信太监说话比大臣顶用多了。

  将王臣请到花厅,宾主落座后。李知府抱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思,主动询问道:“王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王臣便也直言不讳道:“特为公馆之事而来,不知李太守能否将府衙所属的那间公馆腾出来?”

  果然如同田祥所预料的,李知府听到王臣这个问题,并没有去问为什么。脑子转了转,便已经补充出了理由。

  王臣是采办太监王敬的义子,说话自然是代表王敬来说的。要求腾出公馆。那肯定是王敬不甘心住在城外姑苏驿,想要住进条件更舒适的公馆里。

  但钦差大臣方应物先到了几天,已经提前住进公馆里了,大概王敬也不想比方应物矮一头罢?想要腾空公馆,就要先把方钦差搬出去......

  见李知府沉吟不语。王臣便又道:“怎么回事?李太守能否给一个准话?也好让在下心里有数。”

  李太守陷入了极度为难的境地,虽然与方钦差不对付,但也是因为各有立场,故而不得不如此。大体上还在游戏规则之内,仍属于可控的范畴。

  但是此时要将方应物从公馆里赶出去,别管是用什么借口,拿什么名义,事实就是赶出去,那可就结下深仇了!

  但是王敬王太监这边,李知府也是不敢拒绝的!近年来,各地官员因为触犯太监,而被天子处置的例子时有耳闻,就连自己,七年前不也是因为触怒了汪直,才被贬谪到地方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已经吃过一回教训,夹着尾巴做了七年地方官,难道还要再吃一次教训不成?

  王臣看着李知府拿捏不定,心里也颇为着急,因为就目前看来,这是他唯一的报复机会了。

  要论小聪明,王臣还是有的,此刻他忽然福至心灵说了一句话:“吾在京师时,尝闻凡是得罪过方应物的,皆会遭到报复。”

  李知府听到这句话,陡然如同醍醐灌顶!自己先前为了自身立场,已经得罪了方应物,如今覆水难收,再首鼠两端有何用处?还不如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往这方面想去,李知府的怨念居然越想越多——我从朝廷被流放外地八年,至今仍然在地方蹉跎度日,朝中衮衮诸公谁又惦记过我!

  这次我为了苏州府百姓生计,不惜与钦差方应物抗争!有这样伟大的情操呈献给天下人,但上司和朝廷至今也未给任何个说法,也没听说有什么士林好评!

  既然天下人负了我,也没人看的起我,那么我今天就是换个活法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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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四章 还有谁更够资格?

  可怜的李太守,他的一肚子委屈真的没人知道。按理说,地方官为民请命,反抗钦差大臣胡作非为,再加上有地方士绅耆宿联名陈情为证,是很容易形成舆论焦点的。

  无论其中是是非非,一番热议是少不了的。而且不管后果如何,那位地方官肯定会形成清名,要是被朝廷处罚,名声就更上一层楼了。

  但天下万事总有些例外,比如说这一次......在京师发生了很多李知府所不知道的意外。

  首先,他不是什么名人,弹劾方应物的奏疏送到通政司后水波不兴,没有遭到广泛而强力的围观;再由通政司送进内阁后,便被某次辅直接扣在手里冷处理,一扣就是半个月,而别的阁臣故意纵容某次辅瞒报......那奏疏就更是无人光顾了。

  然后,这封奏疏又是被某次辅通过密奏方式,封在匣子中直接进呈天子,在这过程中还是不为人所见。

  最后,天子一锤定音,直接御批了。所以从头到尾,这奏疏压根就没怎么流传,所知者寥寥无几,也没给外界多少议论的机会。

  而在天子批红之后,虽然引发了不小的议论,但此时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圣旨都发了下去,别人也就更懒得更进一步关注了。毕竟关注也是白关注,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更改圣旨么?

  所以李太守翘首盼望的清议始终没有到来......又想起自己七年来沉沦地方的遭遇,难免心里就生出了怨望,感到朝廷和上司都对不起自己。

  下定了决心后,李太守神色恢复了平静,看在王千户眼中。便知道他已然做出了抉择,再次开口问道:“不知李太守能否腾出公馆?”

  李太守淡淡的说:“方钦差那边人数较少,而公馆占地偏大,未免有些浪费,有失节俭之意。所以本官决定。另外寻觅大小合适的地方,重新安排方钦差一行入住。”

  王臣喜上眉梢的赞扬道:“李太守有见地!”

  两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提到过采办太监王敬,但是两人所有的话,其实还是围绕着王敬展开的。若方应物退出了公馆,除王敬之外。还有谁够资格入住?

  目送王臣离开,李知府面上现出几丝茫然之色,但心里实在五味杂陈,事情怎么就演变到这一步了?

  当年他也曾经是满怀理想的人,要做一个守正不阿、名扬天下的正人清流,不然也不会忤逆了当权太监汪直。

  但扪心自问。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与理想渐行渐远,特别是刚才倒向采办太监的抉择,则是完全背弃了理想。

  想至此处,李太守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闲话不提,却说公馆街这边,众家合力打跑了钦差太监的爪牙之后。顿时士气高涨。对一直不曾露面,但实际上充当了精神支柱的钦差方大人越发信服和感激。

  这日,便有七八家员外一起到公馆门外,言辞恳恳的求见钦差大人,非要当面表达一下谢意。

  方应物稍有犹豫,但又觉得是一个契机,便开门放人,在大堂上接见了众位员外。

  天南地北的闲谈之后,方应物起了话头道:“本官受了朝廷诏命,到这苏州府来督粮。但经过仔细研究,却发现了不少弊端,难怪近年来拖欠严重。”

  这种话,哪是几个富户敢于接嘴的,只能拍马道:“方大人烛照洞见。明察秋毫,自然看得真切。”

  方应物无视了这些没营养的逢迎话,继续道:“比如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朝廷向苏州府征收赋税,主要还是以实物为主,特别是粮米。毕竟民以食为天,京师口粮供给基本都要仰仗江南,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变花样。

  而苏州府近年来人口滋生、户数繁衍,风气也渐渐奢侈浪费起来,但土地却还是这些土地,府境内早已开垦的差不多了,总数变化不是很大。

  如此苏州府本地消耗粮米数额逐年增长,而另外的道理很简单,本地消耗数目多了,能起运到京师的数目自然也就少了。所以在此状况下,苏州府税粮连年吃紧、屡有拖欠便不奇怪了。”

  众人彼此对视,皆感莫名其妙。便由唐广德打头问道:“方大人真知灼见,我等是很佩服的,但我等不过城中富户,方大人为何与我等说这些?”

  方应物哈哈一笑,“有弊端就定有解决之道,比如针对刚才这个问题,本官心里就有些不大成型的想法。如果诸位有意,或可参详一二。

  江南这地方,人多地少,土地殖垦快到头了。但我听说湖广那边良田土地还多得很,这些年也不断垦拓,如今粮米产量急剧增长,原来谚语是苏松熟,现在则有湖广熟的说法了!

  如今苏州府粮米吃紧,而湖广米渐有富余。而你们这样的商家,是否可以遣人赶赴湖广那边买米,然后沿江而下,送到瓜洲水次仓?”

  所谓水次仓,就是运河沿岸建造的粮仓,各地需要交纳漕粮的,都只需要将粮米运到指定的水次仓。然后来年开春后,再由运军负责用漕船运往北方京师。

  苏州府百姓交纳税粮,则需从本乡一直将粮食运到长江北边瓜洲的水次仓。粮米入了仓,从仓吏那里领到回票,便算完纳赋税了。

  虽然运粮数百里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但是总比宣德朝之前,从苏州府运送到北方京师要舒服多了......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方钦差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叫他们这种商人,去湖广买了粮米,然后当成税粮缴纳了?

  那这行为和捐献有什么两样,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商人无利不起早,谁也不愿长期做这种纯赔钱的事情。

  “当然不止于此!运湖广米到水次仓,领到了回票后,再拿回苏州府,就可以折抵赋税!

  也就是说,可以将这些仓米回票拿到市场上贩卖。无论是谁,只要拿着仓米回票,便可以在衙门里抵消自家赋税!”

  众人齐齐“咦”了一声,这法子似乎是可行的,又仔细想想,这里面似乎真有新的商机。

  众所周知,交粮米这种实物税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若有大户人家充当粮长,轮到负责本乡里赋税,那简直是艰苦异常的。不但粮米难以凑齐,长途跋涉更是一场灾难。

  如果购买特殊回票,便可折抵掉相应的赋税,那肯定会受到不少嫌交税麻烦但又不缺现银的人家欢迎。

  比起远赴水次仓缴纳粮米的苦差,只要这种特殊回票能抵消税粮,哪怕加钱收购也是值得的!出钱买一个省心,对有点闲钱的人家而言何乐不为!

  最后众人断定,如果有靠谱的大臣背书并推动,这一套商业模式确实是非常可行的。

  但也不是没风险,最大的风险其实就在于政策方面,一旦朝令夕改,很容易就血本无归。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推动此事的官员靠谱不靠谱,够不够强力。

  见众人不说话,方应物也不着急,自顾自的优哉游哉品茶。他就没想着今天一定促成,只是借机吹吹风,让消息传播一下而已。

  如果反响不错,下面再进一步考虑细节。当然,苏州府钱粮症结不止这一个方面,还有很多种问题需要解决或者缓和。

  想至此,方应物忍不住叹一口气,千钧重担在肩头,自己任重而道远啊。

  这时候,忽然有门口杂役来禀报:“方老爷!府衙那边差了个小吏,说是有事情要宣告。”

  方应物挥挥手放他进来,却见这小吏上了堂后,先环顾四周看了看几位员外,然后才对方应物行礼道:“方大人在上,小的前来此处,是奉了府衙那边的命令,就公馆之事与方大人说一说。”

  “这有什么可说的?”方应物皱眉道。

  那小吏战战兢兢的答道:“公馆占地较广,方大人一行人数目不多,用不到这许多地方,未免铺张靡费了些。故而府衙决定另寻一处地方,安排方大人移驻别处。”

  方应物勃然大怒,这种说法与将他从公馆驱逐出去有什么两样?谁能受得了这种耻辱?特别是在座还有如此多外人当面。

  其他员外听到府衙的要求,顿时也心惊胆战起来。他们搬到公馆街,就是冲着方应物来的,若方应物离开了,哪公馆街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搬迁聚居到这里,已经是非常折腾了一遍,可真再也折腾不起了!

  还有胆小的人已经在心里计较起来,这方应物要连这都吃不住,那用理性来分析,此人只怕也稳不了、靠不住。

  砰!方应物狠狠拍案,震得茶盅叮当作响。“本官住进之前,公馆也是闲置着,难道就不浪费?怎么本官住进来之后,就成了浪费?”

  那小吏硬着头皮,勉强开口回话道:“公馆不会闲置,自有他人入住。”

  方应物怒极而笑,嘿嘿几声才道:“如今苏州府内,还有谁比本官这钦差更够资格入驻公馆?”

  小吏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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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五章 后退不得

  虽然那小吏没有答话,但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就能猜出一二内情。放眼苏州城里,能与方应物具备同等资格的人,也只有钦差采办太监了。

  若非是为了给采办太监腾出地方,府衙又怎么会打算把方应物赶走?说什么地方大小不合适,都是自欺欺人的理由。

  对此方应物确实无比震惊,就算是再心思缜密的人,事先也想不到府衙会做这种事。

  地方官要将钦差大臣从驻地中赶出去,猛然说出去简直没人敢相信。当然,如果是钦差太监强力撑腰的话,那么动机就可以理解了。

  在官场上,拉帮结党的很多,但生怨结仇的也有不少。这些仇隙大抵上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公仇,一种是私仇。

  公仇多是因公事而起,具体缘故则是由于立场不同发生的。例如先前苏州府弹劾方应物,就是围绕赋税问题发生的,并非苏州府一定要刻意针对方应物这个人。

  私仇则是因人或者私事而起,如果方应物被从公馆赶出去,那就是刻意针对他方应物而来的,肯定属于私仇范畴。当然,公仇私仇之间有时候分界也不是那么明显,或者是经常混杂在一起的。

  两者之间,公仇相对而言比较好化解,当事人时过境迁、不在其位之后,说不定还能生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佳话,除非是极度狭隘记仇的人,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但私仇可就没那么容易消解掉了,私仇比公仇更容易记恨,不死不休的纠缠一辈子都是有可能。就像一个人使用公款也许会很大方,但使用私房钱时却会想之又想。

  所以可以得知,府衙此举绝对是对人不对事,真是要将方应物得罪到死了。也能反映出,李知府真的豁出去了,孤注一掷的赌上所有。

  但对方应物而言,于公于私都不能让。于公若就此相让,那聚集在公馆附近的这些大户们怎么办?这是目前方应物在苏州城里唯有的一点群众基础了,断然不能随便放弃。

  于私若就此相让,那方应物的脸面何在?心底很骄傲的方大钦差实在丢不起这人。那王太监固然有跟脚,受天子宠信,又是大太监梁芳的亲信,可是难道他方应物的根底就差了?他还有东厂汪芷做后盾!

  想至此处,方应物阴沉着脸,对那府衙小吏问道:“本官若是不肯离开,又当如何?”

  那小吏壮着胆子答道:“府衙譬如房东,钦差大人譬如房客。想来大人你也是体面人,总不能学那无赖房客作为罢?不然传开后,也不甚好看,或许有人非议方大人贪图享乐。”

  方应物被堵得没话说,便冷哼一声呵斥道:“你这小吏,倒是伶牙俐齿,既然你的话已经带到,那就滚罢!”

  那小吏却还又问道:“钦差采办太监王公公那边人多,急着要征用公馆,不知方大人何时能收拾方便?小人也好回了府衙禀报。”

  这是公然拿采办太监王敬来威胁?方应物怒极反笑,“你这贼杀才,不过区区一胥吏,胆色当真是不小。这话都是那李廷美教你说的么?”

  旁边方应石怒不可遏的冲上前来,对着传话小吏道:“让爷爷我来告诉你!”随即一巴掌将这小吏扇倒在地,却又见此人连滚带爬,飞也似的从门外逃走了。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方应物和来拜访的富户们也没心思继续闲谈了,访客于是纷纷起身告辞。

  本来以方应物的身份地位,只需在客厅拱拱手就算给面子送行了。但眼下却是非常时期,为了安抚人心,方应物便谈笑自若的亲自将众人送到了大门。

  正作别时,忽然有一顶小轿子颤颤悠悠抬到公馆门前。停稳之后,轿帘掀开,露出一只修长齐整的纤纤素手。

  由这只白皙光洁、保养得当的手可以看出,轿中人必然是养尊处优的年轻女人。众人忍不住暂停一下,多看了几眼,能是何等女子出现在公馆门前?

  然后便有婢女迅速上前,轿中人便扶着婢女下了轿子。众人眼前一亮,却见这女子二十几岁年纪,生得极是妩媚风流,一颦一笑皆有藏不住的风情款款。

  那女子眼波流转,瞧见了方应物,惊讶的用手中团扇遮住了因为张开而不雅小嘴,随即笑嘻嘻的搭话道:“方大人怎的亲自出迎,贱妾何德何能,简直折杀人也,传出去要被问罪的。”

  原来是方钦差的老相好?众人若有所思,又去看方应物,却见钦差大人同样很吃惊,“你怎的在这里?”

  那女子轻摇团扇,扇起香风阵阵,“苏州杭州,不过数百里水道而已,往来便利的很,又不是天涯海角,贱妾为何不能来?”

  这么绝色风情的大美人,竟然从杭州城主动追了过来?围观众人一时间艳羡不已,八卦之心大起,这种年少得志、功成名就的读书人福利真好!

  在众目睽睽下被女色纠缠,方应物觉得有失钦差体面,重重咳嗽一声,呵斥道:“你别在这里现眼了,进来说话!”

  虽然方应物态度不怎么样,但那女子不以为意,反而倒贴出了笑脸,在婢女扶持下,娉娉袅袅的进了公馆大门,消失在意犹未尽的众人面前。

  见没有八卦可以看,众访客也就散去了。此后,方应物被驱赶的消息迅速传到街面上,刚放松没两天的公馆街临时住户顿时又将心提了起来。

  其实这一招,就叫做釜底抽薪!他们是因为方应物才聚集在这里的,如果没了钦差大臣做主心骨,还能鼓起多少勇气去面对凶残的太监爪牙?要知道,采办太监的身后人可是皇帝。

  一时间,公馆街上所有人都高度关注起钦差公馆大门。一边是府衙方面激将,一边是采办太监的直接威胁,若方钦差真扛不住又从这里走人,那他们也要树倒猢狲散了!

  想再折腾一次跟随方应物搬家,只怕也难办,费不起这个力气!何况这次如果方应物走人,那就明摆着表示方钦差软弱了,那他们还跟着方应物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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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六章 可解燃眉之急

  在公馆里,杂役见客人都走了,正在堂屋中打扫收拾。却又看到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走了进来,后面则是钦差大人方应物。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与钦差大人是什么关系,但众杂役都很知趣的退下了。

  这美人确实是方应物的老“相好”了,原杭州城花魁娘子袁凤萧是也。只是四年不见,冷不丁出现在这里,确实叫方应物吓了一跳,挺担心这袁姑娘跑过来是为了逼婚的。

  回到屋中坐下,方应物再次问道:“袁姑娘怎得在此?”

  袁娘子却答所非问,“听说方大人前番两次路过杭州,皆未来见奴家,叫奴家可是很伤心。好歹也是故旧之人,难道如此缘悭一面么?”

  方应物无奈道:“你也知道只是路过而已,本官身上奉着诏旨,不便在杭州多停留,你实在多心了。”

  袁凤萧便顺着话头道:“奴家自然体谅方大人的难处,后来打听到方大人驻节吴地,正好距离杭州想去不算远,故乘舟而来,与方大人见面。唉,有个古人说一诺千金,不知道方大人听说过么?”

  方应物苦笑几声,未免有点小小的尴尬。当年说好帮袁花魁解决终身大事,但最后无果而终,方应物也离开杭州赴京赶考。一晃就是四年过去。这份人情一直欠着,但实在不好还,自然是能躲就躲着了。

  “你数百里跑过来,总不会是相思成灾罢?这么几年了,凭借袁姑娘你的相貌才情,难道你还没找到夫家么?”

  “总是没有合意的......再说你们父子都是浙人的门脸,奴家给方大人你守着身子。又有谁能这么不开眼,敢来找奴家提亲?”

  在苏州府举步维艰的方大钦差许久不曾听到这种令人陶醉的谀辞,很是回味了片刻,然后才道:“你这话太过了!”

  袁娘子抿嘴一笑:“不瞒大人说,我今天到此。可是为了解方大人你的燃眉之急。”

  在女人面前,方应物很是绷得住架子:“本官哪有什么燃眉之急,需要靠你来解决?”

  “方大人莫不是要被人从公馆赶走?”袁娘子反问道。

  方应物闻言讶异,那府衙小吏才刚刚来过,袁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还能提前知晓此事?

  袁娘子抿嘴一笑:“奴家有个手帕交,在苏州这里做画舫营生的。手底下还有三五个姑娘。前日到了苏州,奴家便先去投靠到她那里歇脚,然后听到了一些与方大人有关的隐秘事情,不知道方大人你有兴趣否?”

  方应物不以为然,“你能知道什么......”

  随即方应物突然想到,青楼楚馆这种地方。很容易使人陷入放松状态,嘴巴自然就不牢靠了,然后便能传出一些内幕消息。

  但袁娘子却就此闭嘴不说了,只挥着小团扇,对方应物笑而不语。

  方应物愣了愣,忍不住说笑道:“你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习性,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是不是又想从本官这里交换什么?”

  袁娘子忽然起身。盈盈跪倒在地,俯首道:“请方大人为奴家报仇。”

  对这个回答,方应物无比意外,疑问道:“报什么仇?”袁娘子又答道:“身世之仇!”

  方应物沉吟片刻,没去问前因后果,直接问道:“仇家是谁?”

  袁娘子忽然泪如雨下,咬牙切齿的答道:“苏州平门外的韩家。”

  方应物若有所思,他南下之前当然做过相关功课。知道这个韩家也是苏州大族,就在本朝出过一位名气相当大的高官,就是左副都御使、巡抚、提督两广军务韩雍。其实就是两广总督。

  成化初年有三大患,一是北边套虏,二是腹地郧阳流民,三是广西瑶乱。其中广西瑶乱就是韩雍以文臣领军一手平定,堪称是王越式的人物。所以名气很大。

  其实应该说王越像韩雍,而不是韩雍像王越。当年先皇打算提拔一批懂武事的大臣,曾经说过“要找像韩雍的”,王越才因此得到赏识。

  不过这位韩大人虽然名气巨大,但晚节不太好,被人弹劾致仕,然后一直闲居在家。目前已经不在人世,前两年刚刚殁掉,子孙估计连孝服也还没除去。

  所以听到韩家两个字,方应物不能不慎重。但是他在南下之前,知道征税艰难,地方土豪阻力也不会小,所以就有想找田土广大的劣绅问罪,然后杀鸡骇猴的想法,韩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良久之后,方钦差才对袁娘子道:“本官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世,如果确有冤情,韩家果有不法情事,可以尽力为你做主。”

  袁娘子站起身来,不复言笑无忌的样子,很懂事的说:“大人言重了,奴家怎敢要挟钦差?些许陈年往事不用着急细说,等到大人得了空,再听奴家啰嗦也不迟。

  先前奴家与那位姐妹闲聊时,恰好说到方大人你。她却道,昨晚在画舫中偷听到几个人议论方钦差,其中为首的年轻人被称为林大人。”

  林大人?方应物稍加思索,便猜出这很可能是林千户,放眼苏州城里还真没听说过第二个林大人。“他们怎么议论的?”

  “那几个人情绪不太好,喝酒喝多后,说话便很放肆。奴家那朋友虽然听得不全,但也依稀听到说把方钦差赶出去,给方钦差一个教训云云。

  最后,那林大人比较迟疑,后来另一人便说这算是给王公尽孝,劝林大人不用为此担心。”

  本来方应物态度很随便的听着,但听到最后这句,眼神一亮,追问道:“你确定你转述的准确?”

  进来半晌,此时的方应物最为热情,袁凤萧得意的说:“字眼可能有出入,但大意肯定是不错的。”

  方应物不禁皱眉沉思起来,以他的精明,从这只言片语中,立刻就能觉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王公自然指的是采办太监王敬了,什么叫算是给王公尽孝?将自己从公馆里赶出去,林千户为什么要担心?

  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府衙让自己搬走,其实是奉了林千户的指使。但林千户却没有从王敬那里获得许可,属于背着王敬擅自妄为。

  而府衙那边的李知府却误会了,以为林千户传达的是王敬的意思。

  林千户是一个浅薄的人,他的脑子比较简单,觉得假传干爹命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李知府可不是林千户这种头脑简单的人,而且恰恰相反,甚至还是相当的多思多虑,心中弯弯绕绕不见得比他方应物少。

  所以李知府在产生误会之后,肯定在头脑反复思量过,最后判断钦差太监王敬与他方应物正式撕破脸了,不然王敬为什么要逼宫方应物?

  凡是这样的时候,就是豪赌站队的时候,赢者通吃,败了便失去一切。权衡之下,李知府选择了破罐子碎摔,下了决心去抱太监大腿。

  这情况看似不可思议,但官场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不可思议事情的背后都有内在的原因。

  大道三千,反正另一条路没希望了,借着王敬出人头地未尝不可,无论如何,王公公也是在天子面前能直接说上话的人。至少就目前来看,王敬比方应物硬的多。

  但很可惜,李知府弄错了一件事,千户王臣的所作所为并非是采办太监王敬的授意......别说李知府,就是方应物自己也没想到林千户是瞒着王敬行事的。

  见方应物许久不说话,袁娘子主动问道:“这个消息,可否解大人燃眉之急?”

  方应物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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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七章 偷鸡不成

  袁凤萧对方应物出主意道:“由这只言片语可以看出,那位林大人是不想叫他口中的王公知道。既然如此,只要方大人你对王公解释一番,自然真相大白,问题便迎刃而解。”

  方应物哈哈一笑,“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自作聪明!本官要如何做,不用你来教。”

  袁凤萧自从与方应物相识以来,得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自作聪明”四个字,这次极不服气,反问道:“若不如此,方大人你还能怎么办?”

  “无论本官如何办,你这个主意必定行不通!”方应物一口否定了袁娘子的意见,“你知不知道?大凡在宫中越卑躬屈膝的太监,到了宫外越讲究脸面,甚至比官员还敏感。

  如果真照你说的去做,那王太监肯定是将错就错,将此事认下来,然后在私下里再把胆大妄为的林千户收拾一顿。总而言之,在外人面前认下这个错是不可能的,哪有什么你臆想的真相大白?”

  随后方应物将方应石叫来,耳语几句,吩咐道:“你这就去办。”

  等方应石离开,方应物又转向袁娘子,“本官的事情到此为止,现在可以详细说说你的身世了罢?”

  袁凤萧泪珠子又往下掉,“奴家原本是苏州人氏,家中有几亩薄田。但这些田地正好夹在那韩家田地当中,故而韩家一直想占有我袁家的土地,但家父始终不肯投卖。

  在奴家十岁时,韩家串通当时知县。陷害家父入狱亡故,然后伪造地契。吞占了我家土地。

  而奴家则被卖与人贩,一直流落到了杭州。但多年来不敢回乡,近来听说方大人做了钦差,正在苏州府”

  方应物闻言叹道:“原来你也是个苦命人,你当初一直想嫁给官宦,莫非也存了报仇心思?若有机会,本官自当尽力!”

  在方钦差的设想中,他奉旨督粮,短时间内若要见到成效,大概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想办法用湖广的实物粮米来顶替苏州实物粮米。又因苏州府比较富裕,云集的商家也比较多,故而可以用经济手段进行鼓励和调剂。

  二就是在土地上想办法,包括均平官民田赋税、清理田亩等。不过这方面肯定阻力很大,尤其是来自于乡间士绅的阻碍。

  想来想去,破解之道就是先杀鸡骇猴,找有罪行的劣绅严厉处置,以震慑地方缙绅,至少叫他们在短期内不要与自己捣乱。

  如果袁娘子口中的这个韩家确实有劣迹。倒也合适,堪称是正要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

  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想到自己手里的权力,方应物只能唉声叹气。小马拉大车,怎叫一个难受了得!不过按照日程看,朝廷也该有点新旨意下来了!

  按下方应物与袁娘子这边不表。却说方应石从方应物这里领了命令,便向吴县县衙而去。

  公馆距离县衙不是很远。片刻之后便到了,方应石报上来历。自然被引了进去。

  然后没过多久,他与一名衙役从县衙出来,又从胥门出城,望着运河码头边上不远处的姑苏驿而去。

  此时在姑苏驿里,千户王臣正在向干爹王敬禀报近两日的进度情况。这次王太监较为满意,频频点头。

  王臣见干爹心情好,趁机问道:“躲到公馆街上的有三四十户,到底应当如何对付?”

  王敬指点道:“要有耐心,他们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而方应物庇护得了一时,也庇护不了一世,他迟早支持不住的,我们就等他放手的时候,何必急匆匆的硬来?实在不差这一两日。”

  王臣想了想,又道:“干爹住在姑苏驿,不能尽睹姑苏繁华风物,我该尽尽孝心,叫干爹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王敬无可无不可,敦敦教导道:“你有这份心意即可,但还是将心思放在要务上,不要总是为其他琐碎事情分心。”

  “是。”王臣应声道。

  正在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时候,却见有门子来禀报,县衙派了人来拜见。王敬虽然心下奇怪,但仍旧放了人进来。

  进来两人中,其中一个身穿衙役公服的,另一个身高体壮,摄人心神。那衙役见了王公公便跪倒磕头,口中道:“小的只是前来传话的!”

  然后这衙役停住了嘴,不住的拿眼睛去瞄旁边,看在王敬眼中好生奇怪。

  那位与衙役一同进来的壮士就站在他侧方,见这衙役死活不敢继续说,便代为开口道:“吾乃钦差大臣方大人长随,方才去了县衙说一件事。我们方大人嫌弃公馆地界喧嚣俗气,但又听说姑苏驿这边地形开阔,风景新鲜,令人忘俗”

  最后这壮士趾高气扬的说:“所以方大人委派小的去了县衙,并请县衙传个话,叫王公公你速速将地方腾出来,搬出姑苏驿,也好让我家大人入住。”

  公馆归府衙所管,而姑苏驿在吴县地面上,自然归吴县县衙管辖,故而才有“去了县衙”之语,就像先前林千户去了府衙一般。

  王公公闻言勃然大怒,满脸激得通红,这简直欺人太甚,也亏得方应物说得出口!

  到底将他这堂堂的奉旨采办太监当成了什么阿猫阿狗?也难怪这衙役不敢说话,他只怕自己说出来就是个死罢!

  王公公又想到,自己对方应物可谓是敬而远之,难道这成了人善可欺么?

  那壮士正是方应石,他瞧着身边衙役还在磕头求饶,便一把将这衙役提了起来,又对王敬道:“王公公还是早些搬出去吧,别耽误了我家主人的入住,小的静候佳音。”

  一个卑微的家奴,竟然敢如此说话,王敬被气得发抖,“我就住在这里了,看有谁能让我迁走?”

  方应石顶嘴道:“王公公确定住在这里不走?那我便如此给衙门回话去。”

  王敬张口骂道:“滚!否则要你的小命!”

  方应石不再刺激王公公,提着衙役低头出了姑苏驿。到了外面,方应石将衙役扔到地上,喝道:“刚才你可听得真切,那王公公说了,就住在这里不走,我们再去一趟府衙!”

  此后方应石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一具东厂腰牌。有了这家伙,他才敢在王公公面前放肆。

  这腰牌是临出京前,方应物从东厂要来的给方应石的,图的就是有备无患。若刚才若王公公受不了激,准备下死手,那方应石就要亮出这具腰牌了。东厂提督可是权阉汪直,王敬公公再嚣张跋扈也得给汪直面子。

  所幸王公公还残存了几分理智,强行克制住了的当场打死方应石的念头,但心里仍在左思右想。

  此人若非奉了方应物命令,绝对不敢如此说话。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像是不知死活的脑残,但据王敬所知,方应物肯定不是脑残,那用意何在?

  煞费思量间,王敬眼角偶然瞥到了干儿子那里,却见王臣脸色难看、神情恍惚,顿时就起了疑心。便开口喝问道:“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王臣噗通一声,跪在王敬面前,哀声道:“干爹饶命!”

  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方应物如此轻易地化解掉!

  本来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实,让己方占了便宜,哪怕是背着干爹擅自做主,最后干爹也得认账。

  但现在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啊,不但没有折腾到方应物,反而看起来要让干爹丢了次人!王臣敢肯定,得知真相后,干爹肯定会连杀人心思都有,自己这次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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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一夜缘分

  听完干儿子半遮半掩、吞吞吐吐的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王太监几乎要吐血。一口气憋在胸里直发闷,却又吐不出来。

  同时还有种“当初真是看走了眼”的感觉,那时候看这王臣很伶俐颇有前途,现在再看全都是小聪明。更可气的是,就是比小聪明也比不过别人。

  忍住了拿鞭子教训的冲动,王公公郑重警告道:“事不过三,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第四次犯蠢。”

  王臣的情绪忽然爆发了,抬起头来悲愤的叫道:“干爹!我就是不服气!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么?那方应物可是人称青天的人物,官声以刚正出名!干爹你在苏州其实就是为非作歹,他这种人能看得过眼?

  面对干爹你的行径,方应物若无任何表示,真的畏缩怕事,那对得起他素来的名声么?传开之后,士林舆论又会怎么看待他?

  目前方应物确实没有主动生事,但我看只不过因为他力有不逮,故而只能隐忍不发!等到真出现什么机会,方应物是绝对不会错过的,肯定首先跳出来对干爹下手!

  如果方应物真是没有包藏祸心,他又怎么会容忍别人逃到公馆街,并借用他钦差的名头?其实这都是他预备的后手!

  就算退一万步说,就算方应物本心不想与干爹作对,但人世间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苏州府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敢对付干爹你,但却愿意借用别人之力!如果上上下下千万人都热切期盼方应物收拾干爹时,方应物能做到不顺应形势、无动于衷么?

  正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方应物就是一只躲在草丛里的虎。干爹你难道真没有提防心么!”

  王敬愣住了,颇有点震耳发聩的感觉。没想到自己这干儿子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听起来还十分有理,难道这就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的道理?

  更让王敬自责的是。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层?深思其中原因,大概是预定立场不同,所以思路出现了不同罢。

  王臣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方应物,自然能想到这个方向去,而王敬始终抱着各行其是、两不相干的念头,所以忽略了方应物的本质。

  王臣察言观色。见义父已经有所意动,便献策道:“于今之计,首先人手还是不足,一百多人不敷使用,连公馆街那些家奴都敌不过,应当再招一二百人。

  其次。该加派人手,日日夜夜紧盯着公馆,防患于未然也。一旦有风吹草动,或者方应物露出破绽,也好掌握先机。

  其三,应当想法遣散聚集在公馆街上的人家,免得让方应物拥势自重!只要方应物还是先前的孤家寡人模样。那又何足道哉!我看干爹大可以采用怀柔手段,商家见小利而忘形,自然没必要再聚集在公馆那里。”

  王敬紧盯着王臣,皱眉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我忽然觉得,这些应该不是你所能想出来的!”

  王臣被义父戳破了心思,尴尬的答道:“下面一个叫田祥的本地人所说,我借花献佛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钦差公馆中,袁凤萧很不淑女的伸了个懒腰,仿佛从沉痛的记忆中重新解脱出来。恢复了慵懒闲适的风情,“方才谈到家事,奴家多有失态,请方公子多多海涵。”

  方应物很敏感的觉察到,方大人变成了方公子......这女人真是打蛇随棍上。没几句话就把许久不见后的生疏感去掉,又变得熟不拘礼了。

  不过方钦差没有纠正这个不够尊重的称呼,不然也太煞风景了,大美人总是有点小特权的。

  袁娘子很苦恼的唠叨:“手帕交姐妹那里是生张熟魏做生意的地方,奴家借宿总是不惬意,但小女子外住旅店也多有不便,我看公馆这里颇为宽敞......”

  听到这个请求,已然两个月不近女色的方应物很想举起双手三脚表示欢迎,作为正处在精力最旺盛年纪的人,实在拒绝不了这种诱惑。

  更何况袁娘子是知根知底的故人,不用担心另外生出什么幺蛾子,四年前也有过几夜露水情缘,再续前缘的话心理障碍比较少。

  但方应物也不是没有顾虑,他不能不顾及钦差大臣的名声。“你刚才招摇过市,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公馆,若是不见出去,传出去只怕不好听呐。而且也许会有多管闲事的人,借此上疏攻击本官。”

  袁娘子抛了个媚眼,“那么奴家这就出去,然后到了夜深人静时,再悄悄过来,然后暂时抛头露面,外面人谁知道公馆里情况?”

  方应物面上不置可否,“唔,你家的冤情朦胧不明,有时间再来一次,然后对本官仔细说说,本官也好为你伸冤。”

  袁娘子站起身,凑到方应物身前,突然抱住方应物的头,狠狠的亲了一口,然后咯咯笑道:“官场真是个奇妙的地方,硬是把风流才子变成了虚伪君子。明明才二十出头,一口一个本官,别扭不别扭?”

  方应物慌忙抹去红印,克制住将袁娘子就地正法的冲动,迅速左顾右看,确定周围没有别人,这才又轻轻斥责道:“光天化日之下,庄重一些!本官......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随后袁娘子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公馆,然后就是等着“人约黄昏后”的时间。

  到了日头偏西的傍晚时分,在外面跑了大半天的方应石回到公馆。向方应物禀报道:“照秋哥儿你所说的办了,果然将那老太监气得不轻,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绝对不离开姑苏驿的话!此后又去了府衙,将那话原样转告给狗知府,又将那狗知府唬得一愣一愣。”

  小计策得逞。方应物并没有喜色,反而摇摇头。这些应对手段都是辗转腾挪的小巧功夫,毕竟不是王道,他劣势依旧啊。

  夜色黑了,临近子时。公馆外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但却有一顶小轿出现在街头,在月色掩映下,沿着街边悄悄来到公馆侧门。

  然后轿中人便被扶下来,却见此人带着一顶斗笠,外沿垂着纱巾,严严实实遮住了脸庞。只能从红色裙裾和身段看出是一位窈窕女子。

  仿佛早有内应似的,轿中女子刚刚下来,侧门便“吱呀”一声的打开了,然后这女子从侧门闪进了公馆中。

  钦差的长随方应石打着灯笼,领着红裙女子穿越湖边回廊,一直走到内院正房门前。方应石上前敲了几下。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吩咐:“进罢!”

  此后方应石让出身位,让红裙女子自己进屋,而方应石则离开门前,到了西厢房去睡觉。

  淡淡的烛光下,方应物靠在软榻上,眼皮底下是一本厚厚的典籍。虽然他听到了轻轻地脚步声,但头也不抬。仍手不释卷、聚精会神的阅览着。

  方大钦差表面上虽是故作矜持的样子,不过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红裙女子掀起了斗笠,轻移莲步来到方大钦差背后,猛然一口气吹掉了火烛,屋中顿时陷入了黑暗中。

  方应物刚放下书本,随即感到有一具柔软的身躯缠住了自己,还有香甜的小舌头尖叩击着自己的牙关。

  他反手搂住这诱人的**,狠狠地推倒在床榻上,口中调戏道:“袁美人!你进来先吹灭了火烛,几年不见还害臊上了!”

  然后方应物却见身下美人也不答话。像是八爪鱼似的裹住了自己,十分卖力气的迎合着,吟声**不堪入耳,挑得欲焰高涨,像是要爆炸似的。

  一连弄了三次。方应物才感到疲倦困乏,径自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他再一睁眼时,已然是天光大亮。想起昨晚的荒唐,方应物下意识朝着枕边人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吓了一大跳!

  “你是何人?”方应物吃惊的从床上坐起来,沉声质问道。因为床上另一个人竟然不是袁凤萧,而是一个陌生的妖艳女人!

  这陌生美人裹着毯子,只露出雪白的胸口和双臂,细声细气的答道:“奴家薛秀玉,袁姐姐没有对方大人你说过奴家么?”

  方应物想起什么,又问道:“莫非你就是袁娘子那个好友?昨晚怎么会是你?”

  薛美人捂嘴笑道:“袁娘子昨日回了奴家那里,不该漏了口风,奴家便下了点药将她迷昏,然后便主动做替身,来与方大人共赴巫山。

  其实方大人你何必耿耿介怀,奴家哪里又比那袁姐姐差了?左右你也不吃亏的。”

  方应物生不起气来,哭笑不得的说:“你真是何苦来哉。”

  薛娘子坐了起来,靠在方应物肩上,笑嘻嘻的答道:“方大人有所不知罢?我们花界的姐妹们对你可是爱慕得很,谁不想招你这英俊有才的少年大钦差做入幕之宾?

  不过方大人你深居简出,难以接触,便有好事者共同拿出了一千两银子做彩头打赌,互相约定谁先拔了方大人的头筹,谁就赢走彩头!

  本来奴家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道袁娘子居然是你的老相好,还真是天上掉馅饼啦!”

  方应物久久无语,这苏州风气真开放,竟然玩得这么疯。薛秀玉既然是袁凤萧的友人,不好怪罪,便拍了拍她道:“既然你得偿所愿,也久留你了,这便走罢!”

  薛秀玉颇为依依不舍,拖拖拉拉的穿衣洗漱,期间又勾引方应物泻了一回火,这才意犹未尽的从小侧门离开。

  这时候,早有来接人的小轿子在门外等候了。薛娘子上轿之后,没走几步路,却突然冲出六七个汉子,三下五除二的将两个轿夫打倒在地上,然后抬起轿子飞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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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九章 今天特别多

  街面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进了公馆里头,那两个被打倒的轿夫一个回去传消息,一个转回了公馆传消息。

  “什么?那轿子在外面街上被人劫走了?”方应物对此非常意外,这又是哪门子问题?

  谁吃饱撑跑到公馆外面劫持一个妓家?难道是想借此来打击他这个钦差么?

  不过还是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打击得到?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会被这种事打击到,现在又不是风气淳朴的太祖太宗时期。

  最多被弹劾然后朝廷下发几句不痛不痒的责问,再说又不是在公馆里被抓现行,连丑闻也算不上罢。

  方应物想来想去,只能对左右猜测道:“大概是那薛娘子曾经得罪了什么人,所以遭到报复罢?如此倒是与我们没有关系,暂时先别管她了,等听听消息再说。”

  此后门口的杂役又来禀报:“门外有人自称奉南京兵部之令,要见方大人。”

  方应物非常莫名其妙,南京兵部与他这督粮钦差没有半点关系,派人来找他作甚?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稀奇事情怎么接连而来?

  想是如此想,但方应物还得吩咐道:“带上来!”

  这时方应物没摆出正式接客的礼节,仍旧在湖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候着。没多久,便看到杂役领着一个红胖袄的军士走了过来。

  这军士对方大钦差行了叩拜之礼,然后起身道:“小的乃是南京羽林前卫百户陈......”

  方应物很诧异的问道:“一个百户好歹也是朝廷六品武臣,怎的穿着如此寒素,与军士一般无二,连身公服都没有么?”

  那军士连忙答道:“钦差老爷请听小的说齐全了。小的乃是南京羽林前卫百户陈大人属下林阿三。”

  “......”方应物略尴尬,转移话题道:“想必是陈百户派你前来寻到本官,不知有何贵干?”

  林阿三禀报道:“陈百户被南都兵部委任为旗牌官,奉命护送王命旗牌给方大人你,大约两三日后就要到达。故而派了小的先行来告知。”

  王命旗牌?方应物听到这个异常高大上的词,并没有什么激动神情,轻松自如的对左右随从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居然连王命旗牌都要送到我手里了,你们谁肯相信?”

  在旁边陪同的钦差随员一起哄笑道:“不论真假,总归是吉兆。预示方大人未来要开衙建府、出任封疆大吏了!”

  方应物很受用的哈哈一笑,转头对林阿三呵斥道:“你们当骗子也要专业一点!你说什么不好,非要说王命旗牌?

  知道按朝廷规矩,王命旗牌都是什么人才能受赐么?本官只是一个钦差督理苏松钱粮公务,哪来的王命旗牌赐下?”

  又对杂役吩咐道:“左右来人,将这骗子绑了送到地方衙门里去!”

  林阿三急的额头冒汗。急忙从夹层中掏出一具文凭,叫道:“钦差老爷明察!这是兵部给的勘合,足以证实小的身份!”

  方应物接过勘合来一边翻看,一边嗤之以鼻的道:“做得还挺像,足可以假乱真了。”

  林阿三不知该怎么解释了,只能反复的念叨:“小的绝不是骗子!王命旗牌真的在路上,两三日后就要到!”

  方应物闲来无聊。有闲心与骗子斗嘴,很风趣的回应道:“你应该说,本官被改任为八府巡按,天子赐下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戏文里不都是如此演的么?”

  此后方大钦差想起了什么,对杂役吩咐道:“将这骗子赶出公馆即可,不必扭送到衙门去,不然只怕要平白传起本官的笑话,别人还以为本官想尚方宝剑想疯了。”

  杂役的了吩咐,便一齐用力。拖着大呼小叫的林阿三向公馆大门走去,然后从大门直接扔了出去。

  这年头骗子真多,方应物正要与左右人员感慨几句人心不古之类的话,却又见到杂役来禀报道:“急递铺的那边差役送来一封公文!”

  方应物为此心头猛然一动,难道是自己渴盼多时的雷霆雨露到了?其中究竟是雷霆。还是雨露,还要看过才知道。

  按捺不住自己,方应物疾步来到前庭,从急递铺军士手里接下公文,亟不可待的展开看。

  作为一个已经在官场闯荡数年的人,方大钦差很有经验的直觉略过开头骈四俪六,直接看最后面几段。却见结尾写道:钦差督理苏松钱粮公务方应物,着许便宜行事!

  方应物忍不住想仰天长啸,终于等来“便宜行事”这一句了!有了这一句,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在很多事情方面,不必经过奏请,便可自行决策并向地方下达命令了,所以才叫“便宜行事”!

  没有这一句,钦差就是个摆设象征,有了这一句,钦差才是真正的钦差!

  咦?方应物满怀欣喜的重新看了一遍公文时,却发现后面还有一句话,不过因为刚才只顾得高兴,所以没往下看完。

  方应物眼角随意瞥了一眼,见这句话是“赐王命旗牌,着南京兵部就近往送。”

  王命旗牌?!

  登时方应物睚眦俱裂,汗毛直竖,也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惊吓的,口中不停的喃喃自语道:“王命旗牌?这真不科学啊。”

  他知道天子虽然经常有点抽风举动,但没想到自己这次撞上了。这哪是抽风,简直就是抽大奖!自己只是想讨要一个便宜行事,结果连带还给了一副王命旗牌!

  突然打个激灵,方大钦差登时清醒了过来,对杂役连连吼道:“快!快出去将那林阿三找回来!”

  原来这林阿三不是骗子,是真的旗牌官亲兵!

  有王命旗牌赐给大臣,就有旗牌官伴随着拨付给大臣。顾名思义,从名字便能看出旗牌官是干什么的。

  当然随着时代发展,旗牌官功能渐渐丰富,在保留原有职能的情况下,演变成了钦差大臣的亲兵首领角色,类似于中军官。

  所以方应物此刻意识到,林阿三所说的百户陈彦,大概就是这次拨付给自己的旗牌官了!但是林阿三却被自己当成骗子赶出去了......

  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懵了,方应物仿佛整个人都飘在了云端,有王命旗牌的可都是巡抚之类,自己拿到了又算什么?恰好眼下江南没有委任巡抚大臣,难道意味着自己可以仿照巡抚体例行事了?

  这种感觉实在不真实,方应物手把敕书,反复看了又看,再三确定自己不是看花眼,也不是做梦。

  方应物又想起,保存在南京兵部的这副王命旗牌就是专门赐给江南巡抚用的,而自己的便宜外祖父王恕当年也用过的。

  成化十四年自己过路苏州府,住在巡抚行辕时,好奇之下还曾偷偷将王命旗牌拿出来赏玩过。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六年之后这副王命旗牌居然也会赐给了自己......正所谓物是人非,令人唏嘘。

  这封敕书是方应物独自览看的,包括急递铺差役在内,别人都不知道内容。只看到钦差大人拿着公文,表情异常丰富多变,时而傻笑时而茫然......

  这让众人一头雾水,好奇莫名。但敕书是给方应物的,未经许可,他们想看也看不成。

  足足过了一刻钟,王命旗牌带来的冲击力才被方应物渐渐消化掉,恢复了日常镇静模样。

  看到周围人群,方应物忽然微微一笑,并没有当中宣布,反而将敕书揣入了怀中。

  他决定暂时将此保密,现在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王命旗牌的事情。如果这个时候得意洋洋的宣布“我要让全府人都知道,王命旗牌被我包了”,那生活将会多么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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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章 强抢“民女”事件(上)

  在姑苏驿里,采办太监王敬慢慢翻着账本,双眉紧锁,情绪不是很好。王千户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翻完了账本,王敬责问道:“这两日入账怎么如此之少?照此进度,年底之前如何能返京?难道要我留在苏州府过年么?”

  王千户解释道:“还请干爹明察,这不是底下小的们不卖力气,委实是状况有变化的缘故!

  一来有三四十家大户围聚在公馆周围,受着那方应物的荫庇,干爹你又不想在方应物这里多生枝节。我们只能无可奈何,这笔预定好收入的便收不上来!

  二是自从有这三四十家带了个头,我们所遇反抗力度比从前大了许多,许多大户人家也有样学样结势自保,想啃下来的难度比从前大了许多!

  三是就算放开三四十家躲到公馆街的大户不管,再重新寻找合适目标,仍须花费一定时间才能见效。”

  王敬知道干儿子说的并非是虚话。手底下的爪牙们没有官方身份,出去办事只能靠一张唬人的皮,当他们唬不住人时,效率自然就低下了许多。

  王敬叹口气,钦差公馆真是一道躲不开的障碍。那三四十家富户至今仍然在无忧无虑的耗日子,仿佛是在全苏州府人面前嘲笑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无能......

  这带了一个很不好的示范效应,如果别人都不害怕他们了,那他这个采办太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王臣又走到王敬身边,低声禀报道:“昨天与干爹说完后,立刻加派了人手,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公馆举动。夜晚时候。看到一个女子乘轿进了公馆。”

  王敬好奇的问道:“什么女子?”

  “听说此人是方应物的老相好,已经从了良的前花魁娘子,一直为方应物守着身,今次是从杭州城赶过来相会的,她在白天时已经与方应物见过。夜晚再去只怕是为了避开别人目光。今日早晨,这个袁娘子从公馆里出来,乘坐轿子到了街道上时,我们在这里蹲守的兄弟立刻上前,连人带轿子抢了回来!”

  王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许。叹口气道:“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或许对付文人,用这种卑劣简单的手段最为直接有效。通过别的方式,那都是兜圈子,而这又是文人所擅长的。”

  最后王敬对王臣吩咐:“既然这是方应物的女人。就要存着点体面,别将事情做绝了,把方应物逼到鱼死网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王臣连忙答道:“是,一定叮嘱好小的们,管住自己裤腰带!”

  方应物尚不知道又有“阴谋”盯上了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反反复复看着到手的敕命。真是百看不厌。这时候,袁凤萧来了。

  大概把门的杂役知道此女与钦差老爷八成关系匪浅,所以没让袁娘子在大门口等,直接领到了书房外。禀报过之后,便让她进去了。

  方应物当下心情大好,主动与袁娘子调笑道:“你昨晚可是失约了,该当何罚?”

  袁凤萧恨恨的说:“不是有薛秀玉那个小浪蹄子来勾引你么?这贱人竟然给奴家下"mi yao",但她没少让你快活罢,你们男人就是靠不住!”

  方应物很实话是说的答道:“黑灯瞎火的,我哪知道她是谁?只当是你了!”

  袁凤萧很吃味的问道:“她人在哪里?也没见她回去。难不成你打算金屋藏她?”

  “要藏也是藏你,怎么可能藏她!她一大早就从我这里走了。但听说到了外面街面上时,突然被人劫走了。”

  “被人劫走?”袁凤萧脸色稍稍一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方应物猜测道:“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别人要找她。”

  “不可能!”袁娘子一口否定了这个猜想,“奴家在秀玉娘子那里住了几天,又与她无所不谈,从没听说过最近得罪过什么人!

  再说,要绑她可以另外寻找好机会,又何必在公馆外不远处,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方应物对这个问题兴趣不大,那薛秀玉与他前无恩情,后无人情,犯不上太过于关注。只随口问道,“那你又说是为何?”

  袁凤萧沉思半晌,“你说,如果是奴家才出了公馆,便被人掳走,方公子你将意下如何?”

  “你和那薛娘子当然不同,若你被掳走,本官必定恼火,再想法子全城追索!”说到这里时,方应物忽然反应过来,也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等等,你说他们本来的目标可能是你,薛娘子只不过李代桃僵,被误认是你,所以才被节奏?”

  袁娘子点点头,“不然奴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有人去劫持薛秀玉。而奴家昨日来到公馆,很多人看见过,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不奇怪。

  而薛秀玉乘坐的小轿子还是同样一顶,从公馆出来时,被别人误会成是奴家,那也不奇怪。”

  方应物若有所思,难道有人是针对他而来,并打算朝袁娘子下手,薛秀玉只是遭了池鱼之殃?

  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假设与自己关系不浅的袁娘子在公馆外被劫走,那和薛秀玉被劫走相比,在舆论中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事情——一个是钦差大人的女人被劫持走了,一个是路人甲乙丙丁被劫持走了。

  前者是足够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和抉择,也足够对自己形成一定打击。而后者在方应物眼中,则是微不足道的。

  而且还应当注意到一点是,对方偏偏在公馆外动手,这本身就具备着强烈的警告作用,警告的对象当然就是他这个公馆的主人了,方应物想道。

  “我大概知道是谁做的了......”方应物对袁凤萧道。能干出这么无耻没下限的事情,除了采办太监那边,还能有谁?

  不过饶是已经猜出,方应物依旧冒出了几滴冷汗。还好是那薛秀玉中了招,如果真的发生袁凤萧在公馆外被劫走的事情,那自己真不好办。

  试想一下,如果事情张扬开来,人人都说钦差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说不定还让别人给品尝过了,那自己的脸面如何挂得住?

  如果自己选择了吃暗亏,那不知道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对方企图绑架袁娘子也是为了获利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的火气层层往上蹿,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更让他恼怒的是,那边竟然彻底破坏了游戏规则的底线,使用出这种卑劣手段,简直就像是地痞无赖之流!

  不,那帮人本来就是地痞无赖!这次虽然没有成功,但却已经开始动手了!

  更让方应物警醒的是,那边已经开始不惜耍弄最卑鄙手段了,相比之下,自己的人手确实太弱了,幸运的是可以等待王命旗牌到来。

  袁凤萧见方应物半晌不说话,“方公子,虽然那薛秀玉与你关系不大,但看在奴家的面子上,还请不吝施出援手。一个弱女子落到豺狼手中,情实可怜。”

  方应物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安慰道:“其实也不必着急,如果他们想要劫持的是你袁娘子,发现情况不对时,自然也就放人了,他们绑着薛娘子又没好处。不过,我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不做!”袁凤萧回应道。方应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习惯性的按部就班吩咐道:“那你就......你说什么?”

  袁凤萧幽怨的瞪了方应物一眼,“每每听从你的吩咐做事,即便你都能承诺出天花乱坠的条件作为交换,但最后总是你占大便宜,奴家一想就很不舒服!”

  女人就是没大局观,正在关键时候,怎么突然耍起了小性子?方应物严肃的说:“这次真的不同。”

  袁凤萧一脸提防的表情,“你又哄人玩,奴家不信。”

  方应物理直气壮的说:“这次与从前不同,我没有承诺任何条件作为交换。只是单方面的安排你去做事,所以你不必担心因为条件不公而受骗!”

  袁凤萧娘子:“......”

  好说歹说,方应物总算摆平了耍起小性子的袁娘子,把她哄到了府衙那边。至于为什么是府衙而不是县衙,自然是因为府衙影响力比较大。

  一个花魁级别的、风情万种的、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在府衙门口一站,自然就招惹了无数道目光。

  一个花魁级别的、风情万种的、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奋力举起鼓槌,敲起立府衙大门前的喊冤鼓时,更是招惹了无数道目光。

  看着美人气喘吁吁的费力样子,不少人恨不得上前去帮着敲一敲,当然也只是想一想,那面喊冤鼓可不是那么好敲的。

  从衙门里跑出来一位书吏,本来是满脸不耐烦的神情,但猛然间在鼓前看到大美人,他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开口询问道:“小娘子这是要做甚?有何冤情递上?”

  那美人诉说道:“小女子乃是袁氏女,居住在杭州府,原为风尘贱籍,四年前脱籍为良。前几日到苏州来看望一位姐妹。不承想,这位姐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采办太监爪牙强抢,至今下落不明,小女子只得来府衙击鼓,请府尊为弱女子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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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一章 强抢“民女”事件(下)

  围观之人众多,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按理说,采办太监爪牙胡作非为的事情已经不能算新闻了,苏州府富家大户已经被荼毒了不少,无数消息早传的沸沸扬扬。

  但这次又不一样,那帮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女人!这个性质实在太恶劣,立刻引发了愤怒的爆点。

  但听到告状美人的回复后,那书吏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心情重新变坏。最近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状不是没有,相反甚至还不少,相关状子都摞在他的案头。

  但是,府衙根本办不了啊!依照程序送传票去,那边根本不理睬;派衙役去抓人,先不说有没有衙役敢去,就是去了,谁又敢从钦差太监眼皮底下捉人?

  可是告状的人却未必体谅这点,一个个破口大骂府衙胥吏坐视太监祸害地方而无所作为......所以这位刑房书吏最近的心情很不好,相当不好,一大堆告状卷子刷不掉,会影响考核进步的。

  他已经熬了八年,再熬一年满了九年后,就可以接受考察,若为优异便能转变身份为九品杂官。

  谁知道这关键时候,手头滞留一大堆案卷不能及时清理,这对考核非常不利!考核的一项重要标准,就是看积压案卷的处理状况!

  今天他出来受理状子,瞧见罕见的大美人,本来挺赏心悦目的,结果没想到还是状告采办太监爪牙的!

  这一下子搞得小书吏兴趣缺缺了,也没心思欣赏美色,意兴阑珊的说:“状子在哪里?拿来与我,然后回去等府衙通传罢!”

  不惜抛头露面告状之人。就是袁凤萧了,当然是受了方应物指点,叫她以好友立场来府衙上告。

  小吏索要状子,本该顺势交上去,但袁娘子仿佛很珍惜自己的状子。开口道:“奴家不大会写状文,恰好此地在钦差公馆附近,奴家便央了钦差老爷亲笔写下状文。但钦差老爷毕竟不是亲民官,奴家到这里来,就是要将钦差老爷亲自写的状子直接呈给府尊大老爷的!”

  钦差老爷写的状文?刑房小吏闻言便道:“稍等片刻,待我先去回禀了府尊老爷!”

  没过多久。又出来道:“府尊大老爷有令,案卷他收了,袁姑娘且先请回!”

  袁凤萧仍旧不依不饶的请求道:“此事如此骇人听闻,奴家欲亲口向府尊诉说冤情!”

  那刑房小吏很不耐的反驳道:“府尊大老爷日理万机,哪有空闲来见你?”

  袁娘子恰到好处的冷笑三声,“亲民之官不愿见苦主。那还开什么公堂!只怕是不敢做主,生怕见了奴家后下不来台,丢了官身体面罢?”

  刑房小吏脸色大变,厉声呵斥道:“你这小娘,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衙门里的事情你不懂,反正是一样的办理法子,你见不见府尊都没差别!”

  随即他拿了状文。不再理睬袁凤萧,转身就进衙门去了。

  袁娘子环顾四周,对众人道:“此等情状,让我想起了前朝女子的一句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被一个美人这样嘲讽,在场不少人起了几丝羞愧之心。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附从容易,带头却难。

  不过袁娘子只是点到为止,没有继续放嘲讽大招。反而忽的泪光莹莹。用手帕点了点眼脸,然后楚楚可怜的向周围观众求救起来。

  “奴家到此为了好友,不顾安危到此状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苏州府几无可容身之地。久闻钦差方大人还算仗义,故而只能去钦差公馆请求避难。

  想来奴家也算薄有几分姿色。又遭奸邪记恨,只怕随时就要遭受不测之祸患,如同好友那般被劫走!

  在此恳请诸位在场义士,扶助弱女子一臂之力,送奴家到钦差公馆可好?”

  方应石奉命暗中保护袁娘子,此时正站在人群里,他忍不住心里赞叹一声,不愧是前花魁娘子,对神态的拿捏简直绝了。就自己所见过的人里,只有自家秋哥儿可以一拼!

  见袁娘子说完话,方应石立即振臂高喊道:“吾等力有不及,不能铲除奸邪,难道这许多人在此,还不能护得小娘子周全么!左右公馆距离也不甚远,有何难哉!”

  登时呼应者如云,最后聚齐了一二百人,围着袁娘子向钦差公馆而去。

  这支队伍在路上招摇过市,所经过之地正是阊门内繁华地方,又是引发了新一轮的各种围观旁观,事情也渐渐地传播开来。

  最后这支队伍平平安安的、稳稳妥妥的抵达了公馆大门外,袁娘子从人群包围中走了出来,对着众人福了一福,涕如雨下的答谢道:“众位义士恩德,奴家没齿难忘,实在无以为报。”

  众人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任务,得了大美人的感谢,也就心满意足的散去了。回到邻里坊间,少不得也得吹嘘几句。

  却说在府衙中,李知府翻看了几眼状文。果然是方钦差亲笔写来的,还盖上了钦差关防印信......弄得状文不像状文,驾贴不像驾贴。

  对此李知府点评道,这方大钦差的日子看来过于闲极无聊了,不然怎会闲着没事拿关防乱盖?

  还是说,方大钦差想拿住这件事情,逼着他李廷美去与王太监对抗?只能说,这也太幼稚了!

  无论先前有限度的与方钦差对抗也好,后来夹在钦差太监与钦差大臣之间也好,最后决定倒向钦差太监也好,李知府一直遵循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尽力让自己避免正面直接对抗,既是出于小心谨慎心思,也是因为心理阴影而不敢。

  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挑动王敬与方应物两人对抗,然后在夹缝里生存。除非个别迫不得已时候,避免直接站到一线出头。

  比如,方应物占山为王聚拢一批人在公馆街,府衙绝对不派衙役去清场,王千户想要动手,府衙也绝不派人跟着去。

  又比如,王千户逼着府衙收回公馆,赶方应物走人,他这知府虽然不敢拒绝,但在过程中竭力突出王太监,将方应物的怒火向王太监这边引导。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李知府,唯有如此才是高压之下的生存之道。方应物想强压自己与钦差太监对抗,这心思手段也未免太幼稚了些!

  随后李知府将状子丢给了府衙刑房,很随意的吩咐道:“按程序办理!”

  袁娘子在府衙和街道上闹出来的动静,自然会被采办太监爪牙得知,如此沸沸扬扬的消息,想不知道都难,根本瞒不住人。

  这日傍晚,王敬正在用晚膳,王臣则坐在边上陪着吃。父子两人边吃边说闲话,王臣建言道:“今早抓了那袁凤萧,关在密室一天没有过问。

  到了明天,火候就该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向那方应物通一通气?若他是个怜香惜玉的,说不定就此退缩了;若他不识好歹,我们也自有法子来修理他,我就不信他这种文臣会不顾惜颜面。”

  王敬点点头道:“可,你去试试看,成了固然好,不成再说。无论如何,我们无非就是多背上几句卑鄙无耻之类的骂名而已,别的倒没什么损失。”

  王臣狞笑几声,这次就算拼着得不到好处,也要把方应物的名声搞一搞,谁让他王臣就是看方应物不顺眼!

  王敬对王臣的心思洞若观火,但无所谓了,反正也不会坏自家的事,年轻人胡闹一点也是常见的。

  正在这时候,负责服侍王敬的小太监立在门口处,禀报道:“有个外边街面上传来的消息,王公务必要听一听!”

  “什么消息如此紧要?”王敬抬起头问道。

  “听说有个杭州来的袁娘子,跑到府衙去告状,告的就是今早当街抢人的事情!”

  王臣不能置信,站起来惊呼道:“这是哪来的袁娘子?明明正在密室中关押着!”

  小太监继续禀报:“不知是什么缘故,听外面说,被当街劫走之人是袁凤萧的好友,山塘那边的美人薛娘子——这大约是不会错的,袁娘子本人已经在府衙公众面前现了身!”

  王臣瞠目结舌,站立不稳,重重的坐回了太师椅里面,一时间发起呆来。这次连人都抢错了?抢来的人不是方应物的老"qing ren"?

  计划失败固然值得心痛,但王臣更害怕的是义父的反应!他战战兢兢的侧头看向王敬,结结巴巴的说:“干爹,这,这,这实在是......”

  他本来想说一句“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但却始终吐不出来。

  王敬擦了擦嘴,幽幽的叹道:“我说过事不过三,算是白说了。这是你面对方应物以来,第四次犯下蠢事了罢?”

  王臣欲哭无泪,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无语问苍天。

  他非常不明白,他的计划事先都是如此周详,仔细审视之后仿佛没有漏洞,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但为什么最后总是走了样!

  难道这该杀千刀的方应物,真有天命护身,是上天派下来的克星么!他王臣绝不服气!凭什么方应物是上天宠儿!他王臣要逆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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