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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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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一章 趁早觉悟罢!

  如此方应物便应了姚谦的吃请,离开家门来到棋盘街一处酒楼,这里距离姚谦那铺子比较近,吃完去店里也方便。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席间方应物又仔细问了问情况,姚谦便道:“那两个太监前番到来算是告知采买消息,今日下午就要再来验货。我只怕应付不住,只能请贤弟来助拳了。”

  方应物吩咐道:“他们若来了,你先去应对,如无必要,我暂且不露面,只在旁边听着。若到了非出面不可的地步,我再帮你出头。”

  此后两人离开酒楼,走了几步路,便见前方十字街头处有一家五开间门面的大铺子,门面上挂着匾额,上书“辽东杂铺”四个大字,一看这就是卖辽东特产的地方。

  方应物轻轻喝彩,对姚谦笑道:“由此可见了,姚兄的买卖当真是兴隆,不然也张不起如此大的门脸。”

  但是进去后,却见里面不像是其他卖货店铺一般,既没见到高高的柜台,也没看到堆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方应物环顾四望微微惊奇,发现这里面明窗净几,挂着几幅字画摆着几件古董,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会客厅堂一般。只是在两侧沿墙根底下,各支着一排案子,整整齐齐摆放着人参皮毛之类,更像是装饰性样品而不是货物。

  方应物惊奇过后,恍然有所悟,这虽然还叫店铺,但明显不是小打小闹的地方了,那些想买零散货物的人只怕连门也不用进。他便又对姚谦笑道:“姚兄的买卖,比我想的还要大。”

  姚谦哪敢托大,连忙谦逊道:“还要谢过贤弟介绍的门路,故而这几年才能无往不利,不然我哪有这个本事。”

  方应物指挥道:“你搬台屏风过来。搁在上首那座椅后面,回头等采买太监来了,我就在屏风后面坐着听。”

  姚谦便按照方应物的要求去办。又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的伙计进来叫道:“前番那两个公公到了。”

  姚谦出去迎接。方应物便避到了屏风后面。不多时。方应物便听到外间脚步以及落座的响动,然后是上茶声音。又寒暄几句后便开始交谈。

  一个略尖利的声音道:“姚员外!前日我们给你罗列出了单子,叫你照着单子筹备人参药材皮毛等各色物品,这也是皇家给你的恩典。今日我们再来,便是要验看的。不知可曾齐备了?”

  又听到姚谦答道:“眼下各色货物都是齐备的,随要随有,不过须得先将价钱谈拢了才好验看。”

  另一个声音响起:“前日说过是定额五千两,姚员外你嫌少么?”

  姚谦不卑不亢的答道:“若还是这个价钱,敝店委实不能接,还望两位公公谅解。”

  先前的尖利声音却就此叱道:“你这商家好不晓事!人参皮毛这些都是价高利大的物事,实际上你在关外搜罗的本钱才有几个?五千两还够不回你的本钱?你想赚取暴利。可不要打到皇家头上来!”

  姚谦仍然拒绝道:“照先前的单子,两位公公若是能拿出两万银子来,敝店小有亏空也就认了,算作是孝敬皇家。但是五千两未免过少。敝店当不起这个亏空。”

  顿时两个太监开始骂骂咧咧,也少不了大肆威胁,而姚谦咬着牙不肯应承,双方便僵持住了。

  但两个太监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走人,依旧坐在铺子里纠缠,口气也越来越严厉,威胁也越来越放肆,姚谦眼看着要顶不住。

  但他请来的助拳方应物仍然在屏风后面按兵不动,这叫姚员外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简直怀疑方应物是不是在屏风后面睡着了。

  正当姚谦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两个太监忽然站了起来,“真真是冥顽不化!今日我们告辞了,让姚员外你再仔细思量两天,后日我们还要来谈这笔买卖!”

  姚谦闻言松了口气,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且先把眼前这关过了,故而像是送瘟神一般送走了两个太监。

  等姚员外送完客人回转,却冷不丁的看到方应物已然站在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莫非你在里面......睡着了?”姚谦问道,七八年来首次对方应物的职业素养产生了怀疑。

  方应物却望着两位太监消失的街口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我看这两个公公有古怪。”

  姚谦赞同的点点头,“有古怪。”

  方应物皱眉道:“究竟古怪在哪里?”

  姚谦赞同的点点头:“古怪在哪里呢?”

  方应物恍然有所悟,以手加额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个古怪能说明什么?”

  姚谦赞同的点点头,“这个古怪能说明什么?”

  方应物收回目光,瞥着姚谦道:“我要问你!”

  姚谦嘿嘿笑道:“方贤弟有话但讲,我洗耳恭听。”

  方应物便反问一句道:“你说这两个公公是不是贪财之人?”姚谦把握十足的答道:“必然是!”

  方应物便道:“两个为钱而来的贪财之人,到了你这儿,对你威逼呼喝一下午,然后分文不取的离开,你不觉得古怪么?

  就算谈不成买卖,但他们完全可以顺手从你这里敲诈几两跑腿银子,不然岂不白白出宫一趟?可是他们为何又不做?”

  姚谦猜测道:“也许他们看不上这几两罢。”

  方应物嗤之以鼻的说:“采买大事,自有宫里的大人物把持,油水也都是大人物们的。他们两个只是跑腿小角色而已,能落下几分?怎么会看不上跑腿的银子?”

  最后方应物总结道:“所以,他们必定有别的意图,是银子之外的意图!我猜测,八成与汪直有关。”

  姚谦大惊道:“不会罢?我只是做买卖的商人而已。”

  方应物解释道:“你是打着汪直旗号通行关内外,如今生意做得如此大发,有心人很容易便能注意到你。而宫里来人如此古怪,除了意在汪直,还能有什么理由?”

  姚谦喃喃自语道:“我只是做买卖的商家而已,哪能想参与宫里宫外的角力?”

  方应物不客气的说:“趁早觉悟罢,世上没有如此单纯的买卖!自从你借了汪直旗号那一天起,你就该有这个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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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二章 还能是谁?

  方应物一句话,让姚谦忧心忡忡起来,突然间仿佛很没安全感了,便忍不住问道:“他们不会来抓我罢?”

  方应物安慰都:“应该不会,现在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情况,抓你就是坏了规矩。开了这个先例,难道汪直就不会抓他们的人报复?这样下来谁也没有好处,因而亦没有这个必要。”

  姚谦还是有点不安心,方应物便又道:“其实要让我来说,抓你真没有用处,汪直会在意你一个商人是否被抓么?半点用没有只会带来麻烦的事情,谁会去做?”

  听到这句,姚谦才放了心。不过有几个疑点,方应物并没有说清楚。

  其一就是刚才所说的,姚谦只不过是与汪芷有联系的人物里最外围的,找姚谦的麻烦能对汪芷有什么触动?只怕汪芷自己都不会过于在意罢?

  其二就是姚谦做这门生意好几年了,怎么对方现在才来生事?如果说是故意趁汪芷不在京时候,那汪芷也已经离京多日,为何直到这两天才来找上门来?

  方应物回到家中,问过门子后得知父亲大人已经回来,便又去拜见父亲。主要就是为了禀报半年后的婚事,而现在就该着手开始筹备了。

  一开始听方应物禀报,方清之还有点肉疼。迎娶宰相家千金小姐的花销,岂能是小数目?在如今风气下,如果太简朴,那就相当于是慢待了,必然要大出血的。

  不过听着听着,方清之就没什么感觉了。原因也很简单。反正他掏不起,一千两和三千两有什么区别?都是令他麻木的数字而已。

  所幸方应物道:“儿子我这些年还有些积蓄。今次都要拿出来使用了。只是西院除了修葺之外,还要大动土木增建屋舍。不能不经过父亲同意。”

  听到儿子自掏腰包,方清之悄悄松了一口气,难怪世间婚姻都要讲究门当户对。不过又疑问道:“你那西院原先本就是一家人的宅邸,屋舍有什么不够用的,还需要增建?做人不可过于铺张了。”

  方应物无奈的解释道:“我也不想费这个力气,可是听说在那刘家三小姐身边,日常就有十一二个婢女侍候起居。如果一起陪嫁了过来,我那边人口至少增加一倍,不修新屋舍就没法住人了。”

  方清之瞠目结舌。愕然道:“十一二个婢女侍候?这日子怎么过的?莫非连吃饭都有专人递入嘴里?”

  方应物也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和父亲一起为此迷茫。父子二人都出身贫寒,发达之后也不算奢侈,对有十一二个婢女侍候的生活实在缺乏概念。

  又过了一日,方应物再次被姚谦请到铺子里去,仍然像上次那样那样,藏身在屏风后面。等到两个采买太监到来时候,还是姚谦出面接待。

  依旧是上次听到的尖利嗓门喝道:“姚员外!我们这是第三次来贵店了,你可想好没有?休要以为我们都是好脾性。可以任由你拖着!”

  姚谦苦着脸答道:“两位公公,敝店当真接不了。不如两位公公多通融通融,召集几家铺子,一起承担这项皇差。”

  却被尖利嗓门呵斥道:“别人哪有你家做的大?我们也懒得费那精神!”

  然后另一个太监开口道:“姚员外你有所不知。此事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上头差遣我们来采买货物,就给了这么多银两,我们如何能通融你?我们也要对上头有所交待。

  不过姚员外的难处我也明白。眼下若你能找个够分量的人出来拦一拦我们,那我们也算有了理由。回去后也能有个交待,以后再怎么办就是上面的事情了。不然。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就通融你罢,那谁来通融我们?”

  姚谦也看得出来,今天这两人分明是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不过这红脸的话倒是有意思,居然提出个应付差事的法子。只要有大人物拦挡他们,他们也就可以回去交待了。

  若不是上次经过方应物提醒,姚员外长了心眼,觉得此事有蹊跷,现在说不定回头就把方应物从屏风里喊出来了。他的熟人里,还有谁比方应物更够分量?

  正当姚谦琢磨说辞,准备继续拖延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响动。转头看去,却见方应物主动从屏风里闪了出来。两个太监也齐齐感到意外,没想到屏风后面还藏着人。

  方应物顾不得姚谦如何惊讶,对两位太监抱拳道:“在下乃姚员外的同乡,如今寄居在京师读书”

  然后方应物仔细察言观色,却见这两人毫无反应,方应物便心下了然,这两人是不认识自己的。转而方应物突然又道:“在下替姚员外做主,两位公公这个单子接了!”

  姚谦脸色一变,不明白方应物这是何意?两三万两可是巨款,怎能如此随便的就亏空出去?不过摄于方应物的江湖地位,他静观其变没有说话。

  两名太监也惊讶的对视一眼,对此完全出乎意料。又等了等却见姚员外不说话,似有默认之意。

  方应物没在意别人怎么想,继续说:“二位公公不是早说过验货取货么?今天便可以定下了,不知五千银子在哪里,拿将出来让姚员外入账。”

  两个太监之一,个头略高的操着尖利嗓音道:“数额太大,今日便未曾带来。”

  方应物瞪着眼质疑道:“你们说要验货取货,连银子都不带,还谈什么诚意?既然五千两没有,那定金总该带了罢?一千两有没有?只要拿出五百两来,也算是定下了货物。”

  两名太监没有答话,方应物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惊叫道:“你们竟然连五百两都没有?到底有没有诚意做这笔买卖?”

  两名太监起身道:“今日先告辞了!来日再谈。”方应物大喝一声:“慢着!”然后又对姚员外吩咐道:“关门闭店!”

  此后方应物又面向两名太监道:“我看你们鬼鬼祟祟,要做几千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来谈了三次至少该带着定金了,但你们却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这行迹十分可疑。”

  两名太监冷笑道:“那你又待如何?”

  方应物回应道:“只有两种可能,你们不知是什么市井无赖假冒的公公,或者你们确实是内监,但并未有宫中旨意,却打着皇家幌子出来敲诈勒索商家!对普通人而言,五百两也不是小数目,你们没有这个钱,所以拿不出来。”

  两名太监皱了皱眉头,转身就要走。方应物却对铺子里的杂役伙计叫道:“此二人招摇撞骗,被识破现形!听我的,拿下这两人!”

  杂役伙计们却要听东家姚谦的,不过姚谦略有犹豫,方应物狠狠瞪了姚员外一眼。姚谦叹口气,暗暗想道,罢了罢了,这场大买卖都是方应物送来的,大不了还给方应物。

  杂役伙计得到了东家的示意,便上前围住两名太监,这两人愤怒的叫道:“尔等胆敢!”

  姚谦对方应物道:“此二人若真是内监,即便抓了他们也棘手。内监都是由宫里管教的,京城里哪家官府能审理内监?还不得放掉。”

  两个太监听到这话,面露几分得意之色,外面人就算捉住太监犯事,那也确实没办法,除非遇到强项令。

  方应物瞥了一眼,胸有成竹道:“确实没有官府审理太监,我们这些外人又不能进宫鸣冤所以就送东厂去罢!毕竟东厂也管着刑名法司的事情,又是内监衙门,把这两人扭送到东厂正合适,然后就在东厂状告他们招摇撞骗!”

  姚谦忍不住呲牙咧嘴,“去东厂告状?!”

  一般平民百姓,特别是有钱的平民百姓,告状或许去县衙或许去府衙,找一个大人物拦街告状也是有的,甚至在京城敲登闻鼓也不是没有过。但听说过谁去东厂告状么?

  东厂这地方,无法无天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不知多少良善被东厂破家,躲着还来不及,又有谁想去那里告状?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所以姚谦猛然听到方应物说去东厂,简直无法想象,实在超出了平常人的认知。不过两个太监再听到这几句,登时面如死灰,遮掩在长袍里的大腿小腿忍不住颤抖起来。

  方应物假装不明白,“有什么不合适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东厂合适了,除了东厂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将这两人扭送过去?”

  两名太监色厉内荏的叫道:“你敢如此,东厂也是你能去的地方?饶不了尔等!”

  方应物正气凛然的驳斥道:“你们敢来招摇撞骗,至少是有诈骗嫌疑,我们就敢扭送你到有司衙门!

  圣明天子治下,东厂难道不是大明的衙门?正所谓有理走遍天下,一切公事公办而已!在下坚信,邪不压正,正义必胜!”

  两名太监发现,眼前年轻人这看似迂腐的说辞,居然无法反驳但此人绝对是故意装傻!在这样年纪,有这样皮里阳秋风范的人,还能是谁?他们脑中齐齐冒出一个人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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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三章 虎落平阳

  方应物又找个机会,悄悄吩咐长随王英,叫王英先行一步,去何娘子酒家那里告知消息,先让何娘子与东厂那边打好招呼。等这两个太监送到了东厂,任他们心里有什么鬼,只怕也扛不住东厂的手段。

  此后方应物拍了拍土,就要抬腿走人,对姚员外道:“既然没甚大事,姚兄可自行扭送此二人去东厂,我先告辞了。”

  但姚谦依旧七上八下忧心忡忡的,扯住方应物道:“方贤弟留步,烦请同我一起前往东厂罢!”

  为了避嫌,方应物当然坚决不肯去,他去东厂算是怎么一回事?故而推辞道:“我只是个外人,去了能作甚?事实俱在,姚兄大可放心!”

  方应物叫姚谦放心,但姚谦如何真能放心?谁要去东厂也不能放得下心。最终方应物无可奈何,便对方应石吩咐道:“你陪同姚员外前往东厂,务必要护得姚员外周全!”

  方应石自然不会害怕,笑嘻嘻的答应了下来。他跟随着姚谦去东厂,主要任务当然就是给姚谦壮胆。

  方应物又想起什么,又吩咐道:“把这两人的嘴巴堵住!免得在街上大喊大叫惊世骇俗。”

  如此将事情安排妥当,方应物离开辽东杂铺,径自回家去了,辽东杂铺被勒索这桩事儿也暂时扔到了脑后——下面该着东厂和即将归来的汪芷操心,有什么内情也是该叫汪芷自行掂量,他方应物犯不上掺乎。

  平常方应物身边有王英与方应石两个亲信随从,今天难得两人全都打发出去。只剩了他自己独行。

  此时方应物很悠然自得的行走在京师街面上,随着他对政治和官场介入越来越深。大量的时间被占用,每日里不是在做着什么就是在想着什么。真正的闲暇越来越少。因而他对每一刻悠闲时光都会很珍惜。

  刚走过西江米巷的时候,方应物忽然感到小腹有些涨满的感觉,人有三急,说来就来,毫无道理可言。不过这年头可没有公厕,只能想法子自行解决了。

  方应物便东张西望,寻摸着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口,然后又走了两段,终于寻到一处僻静的墙根后面。再看左右确实无人。便急急忙忙的解了裤带,爽快的开闸放水。

  清空完毕,方大公子心满意足的重新系上裤带。刚要转身,忽然眼前一黑,不知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头。

  方应物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忽然双手又被人反剪到背后并死死地按住,然后便有人拿绳索紧紧地捆住了自己的手臂。这时候方应物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是被布套子牢牢的蒙住了。

  其后方应物待要喊叫时,却又闭住了嘴。一是敌情不明。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乱喊乱叫容易招来不测危险,万一狗急跳墙了,倒霉的还是自己;二是喊叫能有什么效果很难说。套住自己脑袋的布套相当厚实,大喊大叫的声音想要传出去也费劲。

  其后又感到他整个身体被人抬了起来,并向着模模糊糊的方向移动。不知走了几步路。他便重重的栽倒在木板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另外还有驾车人的轻声吆喝,方应物判断出自己必定被扔到了一辆马车上。

  混了这些年。方应物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乍逢剧变还是稳住了心神。虽然因为被绑架而有些慌张,但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仔细梳理此事。

  首先,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眼下不至于丢掉小命。如果对方的目的是暗杀自己,那么刚才在僻静处时,对方几人完全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何必费劲冒着风险把自己绑走?

  再说纵览大明朝历史,有名的大臣里面几乎没有被宵小绑架或者暗杀掉的,这也是方应物自我安慰的底气。他方应物如今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哪能如此倒霉?

  想必自己早被盯梢上了,恰好方才自己落了单,然后便被绑架。念至此处,方应物极其愤怒,这确确实实是下三滥的行为!

  大明庙堂虽然经常有很激烈的斗争,但还是遵守某些底线的,也算是一种读书人习气。绑架这种事闻所未闻,却偏偏被自己遇上了!

  这件事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方应物敢于断言,自己被绑架不是刑名案件,是一起政治案件!坏了规矩的政治案件。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布置的,这很难猜测,大致范围也无法圈定。回想起来,他这些年得罪的小人不少,仔细想来谁都有豁出去脸皮的可能。而且如今他又莫名其妙的卷进了太子之争里,说不定还真有小人敢于铤而走险,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他。

  大概想明白后,方应物强行把火气压了下去,这种时候愤怒是没有用的,想法子脱身才是正经。

  不知多久后,马车停住了,方应物又感到被人抬了起来,然后直接将自己丢到了地上。同时还有说话声音响起:“若敢喊叫,仔细结果了你!”

  伴随着这句威胁,头套也被拿下来了。方应物瞬间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但慢慢适应之后便环顾四周。

  却见身处地方是一处不大的院落,身旁不远处立着三个壮汉,其中一个生有虬须的人站在中间,应当是为首之人。

  他们三人本来彼此之间窃窃私语,方应物等了等不见对方来找自己说话,便主动问道:“尔等何故绑架在下?”

  虬髯大汉瞥了一眼方应物,隐隐然嘀咕了几句:“读书读傻的书呆子么?”然后继续与另外两人低声交谈,并没有搭理方应物的意思。

  人在屋檐下,虎落平阳里,方应物忍气吞声,再次问道:“在下被绑到此地,是谁指使尔等?”

  方应物知道肯定问不出答案来,但他只想通过对话来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不然坐在地上干瞪眼,能有什么收获?

  虬髯大汉不耐烦的呵斥道:“你这书呆子话忒多,老实坐着!不然叫你吃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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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六章 恼火的汪太监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我和你只隔着一条街,我知道你在那里,但你却不知道我在这里方应物郁闷的蜷缩在马车车厢里,手腕紧紧捆着牛皮绳,背后则顶着一把尖刀。

  确实如同方应物所猜测的,汪芷此刻就在何娘子酒家里面。她悄悄回京倒不是特意有什么目的,只是特务头子的一种习惯而已。先隐身暗中将近来情势探问明白了,然后再心中有数的公开现身亮相,这才是职业范儿。

  后院密室里,汪芷坐在榻上喝着茶水,瞥了瞥侍立在旁边的何娘子,问道:“近来京中有什么新动向?”

  何娘子知道,很多大体上的事情汪芷其实都已经有所知晓,她虽然去了蓟镇,但并不意味着彻底断了联系。之所以还来问自己,无非是想多了解一些不便专门书信传递或者细节方面的消息,比如关于方应物的举动。

  想了想,何娘子决定还是按着时间从头说起,“东厂这边没什么可说的,倒是锦衣卫那边出了点事情。

  有个效命于梁芳的指挥同知施春寻摸方老爷痛脚的时候,不知怎的,反被方老爷将计就计的倒打一耙。还有吴千户在旁边添油加醋,眼看着此人手拿把攒的可以收用了。”

  “这可是好事情,镇抚司那边更可以掌控了!”汪芷一直在加强对锦衣卫的控制,力图打造“厂卫一体”的体系,听到这个重要角色变化,自然十分欣喜。

  不禁感慨方应物真是自己的福星。他所到之处就算倒个霉,却还能顺势帮到自己。这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啊。

  何娘子很懂事的不予评论,继续陈述道:“此外就是宫中的事情了。方老爷面圣之后,不经意间拿了太子身边太监的短处,惹得太后发作下来。

  后来内外诸公集议,听说是要让方老爷入东宫了,而老方学士则迁为国子监祭酒。不过至今天为止,诏旨尚未下发出来。”

  汪芷叹口气道:“宫廷之事,最为阴诡莫测,连我都不想蹚浑水,宁愿在宫外东厂逍遥自在。方应物怎的还想插手进去?”

  “方老爷说。他是无辜的只是木秀于林被卷了进去。”何娘子小小的为方应物解释了一下。

  对这个解释,汪芷嗤之以鼻,“信他就见鬼了,他什么时候不无辜?恶人都是别人当了,坏事都是别人做了,只有他从头到脚都是清白的。”

  何娘子抿着嘴笑了笑,“还是汪公子看方老爷看的透彻,”

  汪芷斥责道:“谁说我躲着姓方的?我怕他作甚?我自然有我的考虑!先前方应物说过,当今太子乃是天命所归。不可能被废掉,我虽不明白也只能信他。

  可近来宫中风声太紧,陛下动了另立东宫的心思,万娘娘更要推波助澜。我在中间难办,所以干脆暂时躲出京。”

  何娘子自然不会与汪芷争辩,低眉顺眼的说:“是。奴家知道汪公子是胸有锦绣,并非是躲着方老爷。只是方老爷屡屡发牢骚。也是惦念汪公子呢。

  说起来方老爷今天还有起子事情,打发了长随领着辽东杂铺的姚员外。扭送了两个太监过来,声称是要到东厂状告这两个太监招摇撞骗。”

  噗!汪芷险些将茶喷出来,“到东厂来告状?亏他想得出来!真是善于仗势欺人,明摆着就是想借我的名头来欺负人么,我又不欠他的!”

  何娘子问道:“那不管这事了?要不要奴家去传话?”汪芷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该怎样审就怎样审罢!”

  最后,何娘子很不确定的说:“还有一件事,是方老爷的私事,听说他确定要在半年后秋高气爽时候成亲了。”

  汪芷放下茶盅,略一失神,幽幽道:“那么,我也该换地方住了。”

  这年头大太监都在宫外置有外宅,没有的才叫奇怪。汪芷说该换地方住,当然说的是要将外宅搬个地方。

  何娘子知道汪芷的心思,当初汪芷可是将方家西边相邻的宅院买了下来,不过一直租给别人,没有自己去住。今天听汪芷的意思,难道要搬过去住?

  她便试探着问道:“汪公子你真要搬到那里?”

  汪芷撇撇嘴道:“有何不可?不然我买了那处宅子所为何来?你当我是说笑么?方家从今起想必要开始整治宅院屋舍,那我也开始收拾。

  什么时候方应物成亲,我就什么时候搬过去住!不只是我,你还有孙大姐儿都过去住,紧紧地挨着他家里,不能叫姓方的得了便宜还安生。”

  何娘子惴惴不安的说:“若这样做了,一个不好只怕方老爷会恼火。”

  汪芷便愤愤道:“我还更恼火了,尤为可气的是不知道该向谁恼火!”

  这个问题无解,何娘子知趣的避而不谈,望了望天色已是黄昏,便问道:“汪公子今夜如何安排?”

  汪芷吩咐道:“我要先暗中观察几日,不便让别人知道行迹,今晚就暂住于此处了,你布置一下。另外用不到许多人,你再传话出去,店外那几个望风的都散了吧,只留在后院把守的几人即可。”

  何娘子得了吩咐,一面安顿汪芷和几个护卫,另一面传话让把守在酒家门口的外围护卫先散了去。

  却说在街头另一边,绑了方应物的贼子已经等到有点不耐烦,矮墩汉子对虬髯头目道:“夜长梦多,还是不要费心思了,直接卖给张老三利落稳妥,少赚些银子也认了。”

  虬髯头目回头道:“再等等,若一刻钟后还没有动静,我们就此走人。”

  不料再等他转过身,没精打采的向那酒家看去时,却见酒家门外那些护卫模样的人都离开了。

  虬髯头目立刻打起精神,对其余二人道:“我观望半晌,没见有什么人进店,此时大概客人无几,正好去与当家人交涉。”

  随后又吩咐说:“我去去便来,你们看好了这个书生,不要叫他走脱了!等要到了银钱,我们扔了他再走也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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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七章 获救

  虬髯汉子进了何娘子酒家,只看有一个跑堂小厮懒洋洋的低头坐在条凳上,连自己进来都没有觉察到。不由得心里骂了一句,难怪生意这么差。

  他上前对那小厮道:“你们掌柜的在哪里?有个叫袁应物的托我传几句话。”

  小厮抬头看了看,便嘟嘟囔囔的去了后院。袁娘子正陪着汪芷说话,听到禀报后疑惑万分,袁应物是什么东西?难道是方应物搞鬼?

  汪芷好奇的吩咐道:“你去瞧瞧!”

  虬髯汉子在前面等了一会儿,见美貌的何娘子掀了门帘进来,便放下心来,区区一个小娘子能有什么威胁?心里想道:“看来那书呆子没有骗人。”

  何娘子瞅了几眼便问道:“客官要见奴家,不知要传什么话?”虬髯汉子答道:“有个叫袁应物的小哥儿缺银子使,让我来你这里取。”

  何娘子经历复杂,断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普通女子,闻言蹙眉道:“那袁应物人在哪里?”

  虬髯汉子指了指门外,“在街口马车上,若不相信一看便知。”

  何娘子移步到门口,果然远远地看到马车,旁边守着个人。虬髯汉子做了个手势,突然车帘子晃动了一下,依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这方应物怎么会被绑架了?何娘子心下纳闷,但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想要多少?”虬髯汉子贪婪的说:“这得看小娘子你觉得值多少。”

  何娘子便道:“客官随我来取。”然后她转身向后院行去,虬髯汉子跟着走到院首外,但不肯进去,只说在此处等。

  何娘子便趁机进屋向汪芷禀报,而汪太监感到很是匪夷所思,向来上串下跳无所不能的方应物,居然也有如此吃瘪的时候。随即汪芷兴奋地说:“这不算坏事,等救了他出来,他总不好抱怨我了!”

  得了汪芷的指示,何娘子从院中出来,娉娉袅袅朝着虬髯汉子走过去,美貌风情叫虬髯汉子忍不住略略恍惚失神。

  何娘子嫣然一笑,忽然一个转身绕到虬髯汉子身边,化掌为刀劈向虬髯汉子脑后。

  虬髯汉子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娘子全然没有防备,冷不丁就中了招,登时眼冒金星几乎要昏过去。

  此时又从院中窜出两人,训练有素的捂住了虬髯汉子的嘴,然后麻利的用破布头塞进去,堵着嘴巴不让喊叫口来。

  如此虬髯汉子便被稳稳妥妥的捉拿住了,此时尚还不明所以,一双眼睛迷茫的看着眼前众人,不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人。

  何娘子将一只匕首掩入袖中,把汪芷身边的孙小娘子也叫上了,“方老爷还在他们手里,你我出去见机而作,别人就不要去了,免得打草惊蛇。”

  到了酒家外头,何娘子和孙小娘子略一观察,见两名贼子一人在马车外观望,一人在马车里看守方应物。两人耳语几句,一起朝着街口马车走去,依然是如风拂柳袅娜动人。

  守在马车内外的两名贼子见到有人出来,本来是起了戒备之心,但看到是女人出来,便又放松了些。和先前的虬髯汉子一样,没觉得这样两个美貌小娘子是什么威胁。

  两女来到马车前,何娘子对车边把守的矮墩汉子道了个福,“里面那位大哥叫奴家来传几句话不过奴家要先看看人。”

  如此马车门帘掀开半幅,两女便看到车内贼子将方应物压在车厢里,并亮出短刀作为威慑。

  矮墩汉子正要与何娘子说话,忽见何娘子朝身后看去,粉面露出惊愕的神色,于是他也下意识扭头向后看。

  说时迟那时快,何娘子突然上前一步将袖中匕首捅出。如此近距离之下,矮墩汉子猝不及防,匕首直插进了他的喉咙,此后矮墩汉子嗷了一声便仰面而倒。

  孙小娘子擅长射箭,近身功夫远不如何娘子,但身手还是很利落的。同时间里飞扑上车,一招双耳灌风,狠狠地在车内贼子的太阳穴捶了一下。然后双手缠住了车里贼子那握住短刀的手腕,以防他伤人。

  这贼子想动刀子,一时也摆脱不开,但何娘子已经转移过来,双手揪住了车内贼子的发髻,狠狠地扯了一下。

  贼子吃不住痛,晃了一晃,然后何娘子再次将匕首闪电般捅出去,还是准确捅进了这贼子的喉咙。

  电光火石的几个回合,两名贼子一个栽倒在车外,一个栽倒在车辕上,眼看着都不能活了。两人睁着眼,死也想不到,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居然是红fen杀星。

  方应物被捆得结实,纵然翻滚也只能直挺挺的躺在车厢里。孙小娘子心疼方公子,手忙脚乱的先将方应物口中杂物扯了出来,然后就要松绑。

  但何娘子却按住了孙小娘子的手,笑吟吟道:“汪公子有吩咐,救人可以,但不要松绑。”

  方应物皱眉问道:“她什么意思?”

  何娘子继续笑道:“汪公子说,方老爷先答应既往不咎,不再寻他的不是,然后才能松绑放人。”

  被折腾不轻的方应物哪有耐心戏耍,低声吼道:“不要逼我发火!”

  何娘子劝道:“若不分说明白,现在汪公子不大敢见方老爷你,方老爷多多体谅一二。其实汪公子也是知道过错了”

  方应物气哼哼的又说:“我若是不答应就此原谅呢?”

  何娘子十分为难,“你们贵人之间的事情,奴家哪里能做主?这还得禀报汪公子去。”

  方应物挣扎着坐了起来,对何娘子道:“你去告诉汪公子,自己做过了蠢事,不要妄想轻易一笔勾销!我就在这里等着她的回话!”

  孙小娘子熟练的爬到车辕后面,一边催动着马车行驶,一边说:“有什么话先进了酒家再说,不要在外面现眼。”

  何娘子拍了拍手掌道:“也是,方老爷和汪公子当面说明白最好,也省得奴家夹在中间不讨好。”

  两具尸体,自有东厂的人来处置收尾,不劳两女操心,只管连方应物带马车一起从后门拉进了酒家后院里。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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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八章 不讲理

  马车进了酒馆后院,汪芷下令让所有左右护卫全部去外围,而何娘子和孙小娘子两人亲自动手,气喘吁吁香汗淋淋的将依然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方应物抬了出来。

  此后又小心翼翼的搬进屋去,放在了另一张太师椅上,并尽可能的让方应物坐得舒服一点。

  不过汪芷在屋里坐不住了,走到方应物面前道,“我放了你,但你不许生气!”

  方应物抬起头来,神态轻松的灿然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又不是有意害我,何况又刚刚救下了我”

  俊逸的外表搭配上和煦的笑容,亲和力十分惊人,汪芷不免松了一口气。今年元旦那会儿,自己自作聪明压下了吕忠从苏州府送来的呈文,继续让方应物逼死钦差太监的传闻沸沸扬扬。

  于是乎在天变发生时,好端端的方应物又被牵扯上了,后续那些事情给方应物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若不与天变联系起来就不会被当成大仙,如果不被当成大仙,就不会引起陛下的好奇作为肇事源头,汪大太监对此是非常心虚的,同时又为自己的失误感到很没面子,被方应物训斥一顿更没面子。不过如今看到方应物态度和蔼,她就放心了,她挥挥手,示意何娘子给方应物松绑,并让孙小娘子去端茶倒水。

  方应物站起身来,抡了抡胳膊,又蹬了蹬腿。将发麻僵硬的四肢筋脉散开。汪芷坐回了榻上,看着方应物活动。等着叙一叙久别重逢之意。

  喝过茶水,方应物猛然脸色一变。双目圆睁瞪着汪芷,一只手狠狠地拍向案几,“啪”的一声将汪芷吓了一跳。

  “我就不明白了,这样过错你也能犯下?原以为你只是大事糊涂,怎的小事上也糊涂?你能告诉我,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如此粗疏,以后还能不能紧密合作了?”方应物憋了很久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铺天盖地的朝汪芷喷过去。

  看着方应物变脸如翻书,天晴日暖转眼变成了狂风暴雨。叫汪芷暗暗咬牙切齿,读书人果然是最会骗人最不可信的东西!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回应道:“我不是有意的。”

  方应物负手而立,长长的叹口气道:“不是我对你太苛刻,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关头么?眼下或许就是改天换地的时候,无数人身家命运都在此时决定,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汪芷答道:“我自然明白陛下和万娘娘心思,夹在这件事里实在让我寝食难安。所以我才要暂时避开离京,不然又能如何?”

  方应物突然呵呵一笑,“看来你嘴上不服气。心里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汪芷一头雾水的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应物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在京中,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就没了主心骨,完全拿不定主意。所以你才故意躲出去。等待我回来?”

  汪芷愣了愣,她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潜意识里究竟是否真是如此。却不好说。无论如何,方应物这话也太自大了!

  她转念又一想。自己却是理亏在先,眼下左右也是要先把方应物哄高兴了。让一步又如何?于是汪芷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是。”

  方应物也愣住了,汪太监向来得理不饶人、无理也不服输,与自己私下里吵吵闹闹乃家常便饭,方才这么一句放低身段服软的话可真是极其罕见。

  不科学,她这个样子还怎么交流?方应物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汪芷也颇为尴尬,随即按下羞耻心情,迅速另外找话说起来:“我是知道的,东宫之争你虽然不想公开表态,但心里其实还是支持太子。我虽然也顾及你的心思,但最近略有其它心得”

  “皇子皆养于深宫,除了侍班东宫大臣之外,与朝臣悬隔内外,接触并不多,也没什么利害相关。大多数朝臣支持太子,也仅仅是处于正统道义而已。

  其实就算换了人当太子,不也是陛下的子孙么,又有多少大臣会殊死抗争?甚至当初太宗文皇帝起兵夺了天下,不也坐稳了江山?英宗睿皇帝夺门之变后,皇位不也说换人就换人?

  但宫里头可就不同了,谁做未来天子绝对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且在宫里能对太子之争施加直接影响。所以说,太子之争从根本上是宫里面说了算。

  进一步详细说,其实就是皇爷、万娘娘、周太后、怀恩、梁芳等人角力的结果,外朝大臣插手余地相对不大,大体上就是看戏的,最终只能被动接受结果。”

  虽然汪芷言语间对大臣多有贬损,但方应物仍旧老怀大慰,抚摸着汪太监的头,感慨道:“有长进,真有长进,果然是读过书了,居然知道引古论今、详究人心了。”

  汪芷不满的将方应物的手打掉,仰头道:“但是经我分析,还是东宫换人的可能性大一些,你支持太子只怕要成死路一条了。”

  “哦?理由?”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他很想看看汪芷会怎么分析。

  汪芷好不容易得到卖弄机会,滔滔不绝的说起来:“支持现太子的是周太后、怀恩,支持邵妃皇子的是皇爷、万娘娘、梁芳,当然还有邵妃。周太后足以抵得住皇爷和万娘娘,怀恩抵得住梁芳和邵妃,算是旗鼓相当,如此维持下去,自然现太子不必换人。

  但是你没发现么?周太后年纪比万娘娘要大一些,比皇爷更是大了很多,而怀恩也年事已高,岁过六旬,时间并不在太子这边。

  若等到周太后和怀恩没了时候,宫中还有谁能撑得起太子?哪怕这两人有一个没了,另一个人只怕也独木难支了。故而由我来判断,邵妃皇子的胜算反而大一些,东宫多半是要换人的!”

  方应物闻言笑而不语,汪芷见方应物不说话,便追问道:“怎么样?我分析的对不对?竟然叫你无言以对了罢?”

  方应物哈哈一笑,“你说周太后和怀恩都老了?但你信不信,周太后和怀恩将会比圣上、万贵妃寿数要久,先没了的肯定不是周太后和怀恩!”

  汪芷忍不住嘲笑道:“你这完全是理屈词穷,不讲理了,为的就是绷住你的面子而已。”

  “你的道理或许都是对的,听起来真的头头是道,但命运并不是精确的计算,很多时候根本不讲道理的。”方应物尽可能的解释道,苦于时代限制,没法抛出精确齿轮、混沌不可测等高大上名词。

  汪芷冷笑道:“那就可笑了,我这样盘算都不叫准确,你完全没根底的瞎猜就是准确了?别说你又是掐指一算。”

  方应物指着头顶上方,霸气十足的说:“天机命数要是能被你轻易揣测到,那还要我作甚?若没有我,你四年前就该去南京扫地洗恭桶了!”

  汪芷撇撇嘴道:“最厌烦你这种别人都是蠢货,只有你聪明的德行!简直令人作呕!”

  虽然汪太监又被方应物不讲理的强行鄙视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安心了许多,近半年来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扫而空,仿佛完全可以不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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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九章 忠烈不好当

  不过汪太监的这种安心,只是为自己有了后路的安心,是为方应物胸有成竹的安心,但她面临的一项实际难处依旧存在。

  等方应物得意神态下去后,汪芷又开口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天意,就算你说的天意都会成真,但天理之下还有人情。如果谁都能按着顺天者昌去做,那也就不会出现如此多的忠臣烈士了。”

  方应物感到又稀奇又好笑,“你还想说什么?你一个太监身份,还想着当忠诚烈士?就算要当忠烈,那也该是遵循正统保住东宫,也就是说,当今太子这边才配有忠烈。”

  汪芷神色忽的黯然,“我本是不知来历、不知父母、不知能活几天的小奴婢,宫中如同我这样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而能有今日,万娘娘于我有抚育之恩,情义无异于再造,你说我能背弃万娘娘么?

  万娘娘与太子几乎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万娘娘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皇爷千秋万岁之后的万家着想。因而无论如何,谁也不可能劝阻万娘娘废掉太子的决心。

  我奉命提督东厂,坐在这种要害位置上,万娘娘当然会对我寄予厚望,我又能如何拒绝万娘娘?”

  方应物不由得频频点头,关于汪芷这个问题,他心里早就明了,只是给不出答案。况且事态一直不那么紧急,所以他和汪芷也都不着急,得过且过的糊弄应付就是。

  但现在东宫之争真正进入了肉搏阶段,汪芷还怎么可能置自己于之事外?或者说,汪芷还怎么可能继续和万贵妃装糊涂?

  东厂提督这个职务在太监职务里是数一数二的要害。正常情况下都是由司礼监第二把交椅秉笔太监兼任的,汪芷只是个特例。所以其敏感性不用多言。想置身事外的低调都不可得,各方都会逼迫汪芷摆明立场和站队的。不然谁也不会放心。

  如果汪芷还继续装糊涂,那只怕两边在肉搏之前,反而会齐齐想把东厂提督这个重大不确定因素消灭掉,然后在东厂提督位置上先斗一次法。

  如此说来,汪芷躲避出京,还真不见得是对自己心虚而躲啊,更像是躲避形势,忠烈不好当啊,方应物想道。

  见方应物低头沉思没个动静。汪芷忍不住上前伸手推了推方应物,“你倒是说句话啊!方才你高屋建瓴滔滔不绝,怎的到了实际处事时候,就没话了?”

  方应物抬起头来,对汪芷笑道:“你不给别人希望,别人自然也就对你绝望,谁知道你究竟是哪边的?解决之道也不是没有,既然你担心两面受压,那就不妨主动左右逢源。两边讨好着。

  在贵妃面前,你要坚决果断的表忠心,要口口声声不忘抚养之恩,要做出为了贵妃赴汤蹈火的态度来。

  在周太后及怀恩面前。你说你也读过几本书了,心中晓得忠义道理,知道贵妃妄图变换东宫乃是取祸之道。但你心里也有苦衷。迫于出身不能背弃万贵妃,只能虚以为蛇。可是不会妨碍他们保护东宫的行动。

  如此一来,你在两头都有了合适说辞。两边皆对你抱有了希望,便也不会过分的逼迫你了,免得你想不开了后跳到对方那边去。”

  汪太监闻言很气愤的说:“这是什么糟烂主意?不成,不成!”

  方应物很无语,这个主意很糟烂?明明是深得明哲保身四个字精髓的主意,做得好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足以稳稳当当度过当前混乱时期。

  但汪芷为什么会生气?方应物一时间不明白,也愣住了。他这个主意她若能用上就可以用,不用也没什么损失,汪太监突如其来的火气是为哪般?

  不过看着汪芷白皙秀美的脸庞,方应物略加思索后便恍然大悟,汪芷生气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主意太差,而是她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来执行自己的想法。

  汪芷从七年前出道时开始,行事风格就是四个字“简单粗暴”,再加四个字就是直来直去。而玩弄两面三刀、左右逢源这种弯弯绕绕的把戏,汪芷没那个本事。

  归根结底的说,正因为汪芷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发怒生气,只差说一句“臣妾做不到啊”!当然以汪芷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自承不足,只能通过发火来表现不满了。

  方应物刚想劝一句,以进入司礼监为目标的你汪太监就不能学着做?弯曲心肠还不都是在事情中磨练出来的。

  不过此时何娘子在外面叩了门进来,禀报道:“汪公子,有两桩事情来回话。一件是厂子那边传来的消息,由辽东杂铺扭来的两名嫌犯,经过验明正身确定都是宫里的太监。

  而且也确实奉了差事,并非是招摇撞骗。不过这两名太监挨了几下刑后,却搬出了梁芳的名头,据说是奉的梁芳之命。如此厂子那里不敢擅专,要请汪公子处分。”

  汪芷刚刚秘密回京,又才与方应物见面,对此事不大明白。方应物便重新对汪芷讲了一遍两个太监三番两次登辽东杂铺大门的事情。

  “我想那宫中采买大都有梁芳包庇,这二人说不定与梁芳不干不净的关系。便指使姚员外假作认定他们是骗子,并扭到东厂审讯,果然如此!”

  汪芷若有所思,难道说梁芳为了一二万两银子来故意找她汪芷的麻烦?这怎么看怎么缺乏逻辑,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着,梁芳这种人怎会干没好处的事情?

  但在没有明确想法之前,汪芷先闭口不语,何娘子便继续禀报:“另一件事,就是绑了方老爷的贼子不是还剩一个活口么?方才粗粗审问了一下,此人与另外两个已死的人都是以拐子为生,今日西山煤窑劳力吃紧,他们便专在僻静无人地方绑架,然后卖与煤窑那边。

  至于他们今天误捉了方老爷,实在是偶然为之,并没有受谁指使,也认不得方老爷是什么人。”

  方应物无奈道:“此事还真是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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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一章 刘棉花的执念

  对于老泰山请自己帮忙刷声望的请求,方应物无法拒绝。堂堂的次辅连“老夫好歹也是你半个父亲”这种不顾体统的话都说出来了,方应物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而且老泰山急急忙忙的把他找过来,不惜次辅尊严的请他参谋筹划,想必是对形势有了确定性的判断,所以才要不惜代价的下注。

  首辅万安因为局限性已经绑在万贵妃这边了,不得不支持废掉现太子,这对刘棉花而言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不然以万安的阴鸷怎会轻易露出破绽?

  而刘棉花只要打出维护正统的大义旗号,若能保住现太子,那么等到新皇登基大换血时,刘棉花就有机会取代万安成为首辅。

  话说方应物虽然有时候对于老泰山的一些手段行径嗤之以鼻,时不时吐槽几句“人干事”,但方应物从来不敢小看刘棉花对形势的嗅觉和判断。

  相处的时间长了,方应物便发现,自己这位老丈人其实做事手段未见得有多么强(当然还是超于朝臣平均水准的),但是嗅觉和预判无以伦比,真是当朝数一数二。

  大方向从不犯错,小手段即便有点失误也不算严重,虽然人人都知道他投机,但却又要接受他。这就是刘棉花历经数朝屹立不倒的本钱,正所谓“吕端大事不糊涂”也。

  方应物心里胡思乱想之际,又听到老泰山说:“老夫反复琢磨令尊的事迹,发现令尊的名气有一大半都是你捧起来的。如今你怎样捧得令尊,就照这样子给老夫再来一遍。老夫也不是没有悟性的人。”

  方应物只能连连苦笑,这能是一回事么?淮南之橘的典故难道不懂?只能说名缰利锁四个字实在是至理名言。刘棉花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也不能免俗。

  故而方应物开口劝道:“老泰山又何须过于焦虑?譬如有甲乙两人遇到了一只饥饿的猛虎,那么他们必然会逃跑。可是老泰山你也知道。人的跑步肯定比猛虎要慢得多。那为什么他们还要逃?”

  刘棉花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立刻就得到了答案:“不需要比老虎跑的快,只需要比另一个人跑得快就行了。另一个人落在了后面,自己当然也就安全了。”

  方应物击掌道:“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内阁便如这种形势,老泰山你不用追求绝对的声望,只要相对于别的阁臣,成为不那么烂的一个就行。

  无论如何改天换地,总是需要有过渡,内阁中枢要地。岂能一下子全都换人?那政务必然要乱套,有识之人都不会这么做,肯定要留有元老坐镇。

  老泰山你只要成了相对不那么烂的一个,到那时候你不留下谁留下?而且你也就是内阁资历最深的人,接任元辅位置顺理成章。”

  方应物还劝道:“何况老泰山你已经做到了次辅,心态暂且放平和一些才是,即便不能成为首辅,人生又有什么可遗憾的?难道不当首辅就是失败么?”

  刘棉花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这是老夫此生最后一次机会......近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友人与老夫分道扬镳,若做不到首辅,老夫艰难蹒跚至今还有什么意义?不能成为一人之下。又何言修齐治平?”

  方应物便收口不劝了,这个心结无解,也是刘棉花本身矛盾的地方了。既认可读书人的标准三观。又迫于现实成为绝对实用主义的“棉花”,饱受士林嘲讽。

  结果他始终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证明的办法就是当上首辅。这个逻辑且不说能否解释通,但刘棉花可能真就是这么想的。或者说就是这么幻想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刘棉花也不例外,劝也劝不动的。方应物便道:“既然如此,小婿便明白了。老泰山但有定计,只管吩咐,小婿肯定配合着就是。”

  然后方应物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恭恭敬敬的等待刘棉花发话。然而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说话,方应物不由得抬起头来,又看到老泰山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不知发什么呆。

  刘棉花被方应物看得不自在,冷哼一声道:“别看老夫,你自行出主意就是。所以不是你配合老夫,是老夫配合你,你只管吩咐老夫。”

  方应物惶然道:“老泰山何出此言,简直折杀小婿了!”

  刘棉花答道:“古人云,术业有专攻。在如何沽名钓誉这项里,老夫远不如你,如果老夫有这个本事,又何至于沦落到被人讥讽为棉花的地步?”

  方应物擦擦汗,“一时间能有什么主意,只能是今后见机而作了,亦或等小婿下去后琢磨几日。”

  刘棉花不再谈此事,说起了婚事:“枫哥儿去过你家,言称你虽独居一院但地方还是狭仄,以后家大业大人口多了未免拥挤。老夫建议,你再把西边宅院买下来,两边打通连成一起。”

  西边宅院,那可是姓汪的......方应物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现有宅院中新修几件屋舍就够用了,不用如此奢侈的再去购买宅地!”

  刘棉花瞧着方应物的态度很奇怪,“你当初刚进京时,还曾经拜托老夫帮忙购置隔壁宅院,才有了今天的居所。如今只是故技重施而已,你有什么难处?

  莫非你担心名声问题?你且放心,还是由老夫出面包办,无论是谁住在你西邻,想来也会给老夫几分薄面。”

  “真不必老泰山出面,小婿自行做主就是!”方应物连连婉拒道。刘棉花虽然满腹狐疑,但也就任由方应物了。

  如此翁婿二人再无话,方应物便告辞。他才走到月门,却见前方有人招手,原来是刘府大公子也就是自己的大舅哥刘枫。

  刘大公子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方应物,激动地说:“好妹夫,哥哥我有救了,全要落在妹夫你身上。”

  方应物既无奈又头疼,难道他真是无所不能的大仙么?怎的人人见了他都这样?“大哥有什么吩咐?”

  刘枫悄声道:“哥哥我学业不济,在国子监读了一年,考试成了末等,还得继续在正义堂厮混。听说令尊要执掌国子监学业,烦请老弟帮着疏通疏通,叫我升到修道堂去。”

  方应物知道,国子监有六堂,分为三个级别,从最低级一直读到最高级,才准肄业并出来做官。如果学业不佳升不上去,那就要一直在低级学堂里消耗时光,很多不愁吃喝的纨绔子弟都是这样在国子监厮混的。

  瞧自家大舅哥这样,显然读书也不大行,升级升不上去,所以居然将心思打到自己父亲身上。以父亲大人的秉性,只怕最痛恨这种事情,方应物还真不敢打包票能办得成。

  想了想,方应物很谨慎的答道:“大哥等着消息,我尽力就是,但不敢保证说的成!”

  方应物原本以为大舅哥还会纠缠此事,一定要自己的准话。却不料大舅哥话头一转,主动提起要请客:“你我兄弟许久没有聚会了,这两日我来做东,请兄弟你一起吃酒作乐。”

  这个面子不能不给,方应物点头道:“我正等待朝廷考察结果,如今闲居家中,大哥有请,我自然捧场就是。”

  刘枫大喜道:“只是我可能带几个朋友来,贤弟不要嫌弃。”方应物试探着问道:“国子监的?”

  刘枫答道:“却让贤弟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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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二章 战争已经开始

  在方应物告别汪芷,来回奔波于自家与刘府的同时,约莫是黄昏时间,京城东边发生了一件万众瞩目的恶劣事情。

  有一名相貌凶恶的虬髯大汉,当街纵马驾车狂奔,狼奔豸突夺路而逃,丝毫不顾忌行人摊贩,一路上人仰马翻的也不知撞了多少人。

  后面则有十几名官军呼呼喝喝的拼命追赶着虬髯大汉的马车,仿佛是捉拿人犯的架势。

  一路喧嚣沸腾,虬髯大汉驾车冲到崇文门的时候,终于被准备上夜岗的京营官军拦截住了,随后虬髯大汉被一干官军捉拿归案。

  惊魂初定的百姓远远围观,不停窃窃私语,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有胆大的问了几句官军,只听说是这虬髯汉子绑架他人,但被拿了现行,同犯都已伏法,只有这虬髯汉子身为主犯却趁乱逃跑,看来要罪加一等了。

  事情已经平息,人群渐渐散去,今夜酒楼饭肆想必会多了不少谈资。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离开刘府,回到家中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方应物在家门外忍不住唏嘘感慨一番,自从苏州回京以来也没多少日子,这这已经是第几次奔波到半夜回家了?

  按说他现在是待察期间,无官无职一身轻的阶段,却比谁都忙碌,还要忍受被绑架这种莫名其妙的惊吓。

  另外,他的江湖地位还是不够高端,不然一句话下去便可稳坐家中召见别人,自己哪里还用跑腿?

  刚进了门内,忽然听到门房里有人呼叫。方应物扭头看去。却有个身影缓缓从门房里走了出来。

  借着灯笼瞧了瞧,方应物便感到很意外。眼前此人居然是慈仁寺的性闲和尚,也就是周太后的幼弟。

  方应物当即变了脸色。也顾不得与性闲法师寒暄,对着自家门子厉声训斥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怎么做事的?既然性闲法师来了,为何不请进去,却叫法师在门房里等候?等禀报过父亲便扒了你们的皮!”

  性闲和尚连忙道:“休要怪他们,是贫僧执意不肯进去,只在这里等候方大人传几句话而已。”

  方应物将左右全部斥退,然后作揖道:“不知法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性闲法师也唱了个喏道:“东朝托了贫僧传话,如今宫中奸邪环侧,东宫不稳。此非国家之福也。方大人乃国之栋梁,当秉持正道,做那忠义之人。”

  东朝,代指太后也,盖因所居仁寿宫位于大内东部。方应物心里暗暗讶异,不过嘴上很利索的表态道:“顺天应人此乃朝臣分内之事也,何须圣母为此劳心?”

  性闲法师本性淡泊名利不爱参与政治,这次来传话也真是迫不得己。

  话说方应物被推举入东宫侍班,力保东宫的太后很想笼络这位“狠角色”。虽然太后文化水平不高。但也明白在眼前这个关键时刻,方应物这样的人远比饱学鸿儒道德君子用处要大。

  但如果太后派宫人来见方应物,未免动静太大,传出去容易招惹不测。所以想来想去便把与方应物有交情的幼弟利用起来了。

  性闲法师完成了任务,便挥挥袖子飘然离去。方应物站在门外目送性闲法师远去,一动不动的反复思量了半晌。

  自己一个小小的六七品官儿进东宫。居然也惊动了太后派人来传话?又想起刘棉花表现出的孤注一掷狠绝,莫非眼下储君之争真的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刻?

  本来方应物自恃掌握历史大势。一直比较放松,但这时候却感到有点儿被这气氛带动的紧张起来了。陛下的垂询。怀恩的推举,汪芷的两难,刘棉花的野心,太后的传话,父亲的纠结千丝万缕千头万绪把自己缠得死死。

  这是一场牵涉到无数人荣辱的战争,也是根本输不起的战争。不过让方应物莫名其妙的是,他明明是打算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态看戏,为何不知不觉的走进了风暴眼中?

  按理说,他明明只是个小小的低级官员,应该在太子废立这种大事件里插不上手,但为何所有人都迷信他一定能有所作为?

  难道这就是威望?只凭一个名字就能震慑人心的威望?声望只是声望,但声望具备了威慑力就是威望了。

  当初看历史资料的时候,方应物不大理解威望是怎么回事,不理解为何有的人即便什么也不做也会引发周边连锁反应,现在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方应物甩开胡思乱想,豪情万丈的伸了几个懒腰,对自己而言,进宫之时便意味着战争的开始!既然身肩朝堂内外重望,无数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那就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

  及到次日,方应物醒的比较迟,父亲大人已经出门上朝去了。但方应物却没法出门,一来父有命不敢违,要想法子清理掉门外的闲杂人;二来陆陆续续总有登门拜访的,大方不在,小方总要当家接待一二。

  访客大都是国子监监生,优异的,落伍的各种各样的都有。不过才接待了两拨,淹没在世兄长世兄短里的方应物便烦不胜烦了,感觉像是来了一群群的苍蝇。

  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全都进门。于是持有足够分量荐举名帖的,便得以进门,运气好的还有一杯茶,其他人就只能在门外了。

  京城里人脉关系错综复杂,能找来重量级名帖充当方家敲门砖的监生数目也很不少,于是方家大堂里人头攒动,仿佛变成了说书场似的。

  方家大门外人数更多,进不去的人就只能看着门内眼红。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自怨自艾自家关系不过硬,连个有脸面的中间人都找不到。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高呼道:“同为太学生,不以人才论定,只以权势定等,方家如此看待尊卑之分乎?吾辈不服!”

  这话很戳中门外人的心窝子,登时沸沸扬扬的议论起来了,性急的人已经开始吵吵闹闹。

  方应物刚迎了人进门,对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愣了愣,这算是有人闹事?

  忽然他产生了若干直觉,这可能不是偶然突发现象,也许不用等到进宫时,战争现在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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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三章 名不虚传

  方应物的直觉自然有其道理,直觉也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他知道,自家这里是未来国子监祭酒的门庭,而国子监祭酒具有主官和师长双重身份,对监生的权力极大,说是前途命运都攥着也不为过。

  所以前来拜访的监生即便心有怨言,大概也是不敢发声的,更遑论叫喊非议,不然纯粹就是和自家前程过不去。

  可是偏偏还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负面现象,门外还真就有人胆敢非议方家,这难道不异常?方应物向来相信,事有反常即为妖,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异常。

  当然,也有能背景强到不用看国子监祭酒脸色的监生,但这样的监生也不会眼巴巴的出现在此地并被挡在门外。

  方应物便让门子打开角门,出去立在阶上,对着门外人群道:“方才是谁高声非议我方家?本官有所请教,不妨出来一见。”

  片刻之后,果然有位圆脸书生从人群里挤到前方,年岁大概不到三十,对方应物道:“晚生谢明弦,只是有感而发生了几句议论而已,谈何非议?”

  晚生两个字一出口,门外诸生顿生自卑之心。看着方应物才二十出头,便是朝廷名臣了,而自家见了方应物却只能以“晚生”自称......人比人不能比。

  还真有人敢站出来?方应物面上看不出什么,再次沉声质问道:“刚才就是你肆意妄言?”

  谢明弦并未显得畏惧,侃侃而谈道:“方大人此言差矣,吾辈皆为太学生,至此拜访师长。若要一概不见尚可理解,又缘何因权势富贵而有门墙之别?

  圣人尚且一视同仁,方家却非有教无类乎?晚生未免有所不解,故而与同行者质疑,方大人若欲因言罪人。实在承受不起。”

  方应物冷笑几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刁钻学生,以你的意思,你们如此多人簇拥而来,我方家要么全见,要么全不见,不然就是不厚道了?”

  谢明弦很诚恳劝道:“晚生斗胆逆耳劝一句。若方家凭借名帖而厚此薄彼,非为师长之道,方家久有盛名,不可其实难副也。传了出去,只怕与尊名有损。或被指摘嫌贫爱富。”

  至此方应物可以确定,这姓谢的学生肯定有备而来的,三言两语几句话下来,就要把方家声誉贬损下去,又能引起门外诸生的不满。若就此延伸出去,还不定有什么后招。

  “哈哈哈哈!”方应物大笑了几声,然后再开口道:“你口口声声拜访师长,敢问师长在哪里?谁是师长?”

  谢明弦答道:“方学士要做国子监祭酒。自然为吾辈师长。”

  方应物貌似很疑惑的问道:“咦?本官怎么没有听说过?难道朝廷有了旨意,还是官府出了公示?你若是有,拿来与我看看。”

  谢明弦哪里拿得出这种东西。只能道:“传闻如此,十之*而已,不然何至于有如此多太学生登门拜见。”

  就等得这句!方应物登时疾言厉色,开口斥责道:“你也知道是流言!吾辈官员尚不敢说知道,你区区一个监生,也敢在此对朝廷铨选言之凿凿!

  想你受国恩得以坐监。不去研读圣贤书,专心修习圣人学问。却窥测宫廷机密,妄自揣摩朝廷天机。意图跳梁幸进,究竟是何道理?读书修身,就是这样做的么?”

  谢明弦却是事先打了很多草稿,故而先前说的流利通畅头头是道,却不料方应物并不正面辩驳,却迂回从这个角度来质疑。一时间卡了壳,不该如何回答。

  方应物见谢明弦不答话,便继续说:“见到朝廷旨意之前,我方家不敢以师长自居,无论诸君为何而来,但我方家只接待亲友之礼行事!

  本官觉得今日人数太多,方家容纳不下,而人总有亲疏之别,关系近亲的邀请登堂入室,生疏远客无要事便暂时避而不见,有何不妥?莫非你们谢家门庭,是不分远近亲疏,一概开门相迎?”

  是的,不是师生见面,是亲友拜会,不是公事是私事,难道谁还能管得了方家的私人亲疏远近?

  谢明弦本来抱了不少小心思,今天受人指使站出来指责方家,在他想来又得名又有利。却没想到被方应物三下五除二驳斥的哑口无声,眼看着说不下去,一时间颜面无光,羞愤的转身就要走。

  其他监生默默地看着谢明弦被方应物轻而易举的驳倒,只能感慨一句果真名不虚传......幸亏刚才没有跟着出头。

  方应物喝住谢明弦道:“慢着!本官再问你一句,你从谁那里得到消息?你又为何如此肯定家父将要铨选为国子监祭酒?”

  从谁那里听到?这种事儿当然不能透露了,无缘无故牵扯出别人做甚?谢明弦含含糊糊的答道:“偶然听到别人议论。”

  方应物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如此说来,你也只是听到几句传言而已?按照太祖的规矩,国子监监生是不许干涉议论政事。

  而你却只凭风言风语,便要上蹿下跳意图兴风作浪,煽动同窗非议朝廷官员,说是品性败坏也不为过,简直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方应物扭头对家人道:“你们将这姓谢的监生拿下,扭送到国子监绳愆厅,请依律惩戒!”

  “是!”有方家下人应声道。

  今天过来帮忙的娄天化在方应物身后看了会儿热闹,此时突然出声道:“这谢监生的行径,是传谣惑众,煽动变乱!正是锦衣卫镇抚司负责管事!”

  谢明弦当时就面如土色,这剧本已经远远超出掌控了,若自己被送到锦衣卫镇抚司,那实在凶险莫测。

  方应物犹豫片刻,送到锦衣卫的好处当然很多。自己在镇抚司里有同党,只要这监生不是铁打的骨头,轻易便能追查出背后势力。但作为一个文臣,把读书人丢到锦衣卫去,有碍声名......

  最后方应物摆摆手,正气凛然、仁义无双的说:“皆是读书人一脉,存几分体面,还是不要如此苛责了,由本监稍加惩戒即可。”

  本来还想反抗的谢监生突然安静了下来,乖乖跟着方家下人回了国子监。若再闹着,真把自己送镇抚司就不好了。

  门外诸生看了这出戏,心里百味杂陈,渐渐各自散去。方家已经仁尽义至,再继续在门外围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今日也算不虚此行,见识了名人方应物的风采,确实当得起“名不虚传”四个字。尤其最后放了谢同学一条生路,也是够宽仁了。

  宽仁大度的方应物目送众人离开后,招招手把娄天化叫过来:“你暗中去锦衣卫镇抚司,找那千户吴授......去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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